第三十一回新娘子悄驚鼠竊魂憨老翁醉索魚鱗瓦(1 / 3)

第三十一回新娘子悄驚鼠竊魂憨老翁醉索魚鱗瓦

這回書一開首,讀者都要知道接住酒杯的這個人,究竟是個甚麼人?方才安公子丟那酒杯的時候,旁邊還坐著活跳跳的一個何玉鳳、一個張金鳳呢!她兩個你一言,我一語,激出這等一場大沒意思來,要坐在那裏,一聲兒不言語,隻瞧熱鬧兒,那就不是情理了。作者把這話補出來,再講那個人是誰不遲。

她兩個見安公子喝幹了那杯酒,說完了那段話,負著氣,賭著誓,抓那酒杯來,向門外便丟,心裏好不老大的慚惶後悔,慌得一齊站起身來,隻說得一句:“這是怎麼說?”四隻眼睛,便一直的跟了那件東西,向門外望著。隻見一個人從外麵進來,三步兩跑,搶上台階兒,慌忙把那件東西抱得緊緊的,竟不曾丟在地下。何小姐先說道:“阿彌陀佛!夠了我的了,這可實在難為你!”張姑娘道:“真虧了你,怎麼來得這麼巧?等我好好兒的給你道個乏罷!”這個人到底是誰呀?看她姐妹兩個開口,便道著個你字,其為在下的人可知。既是個奴才,強煞也不過算在主人眼頭裏,當了個機靈差使,不足為奇;不見得二位奶奶過意不去到如此。況且何小姐自從作十三妹的時候直到如今,又何曾聽見過她婆婆媽媽兒的念過聲佛來?有此時嚇得這等慌張的,方才好好兒的哄著人家飲酒取樂,豈不是好?這話不然。這個理要分兩麵講,方才她兩個在安公子跟前下那番勸勉,是夫妻爾汝相規的勢分;也因公子風流過甚,她兩個期望過深,才用了個遣將不如激將的法子,想把他歸入正路,卻斷料不到弄到如此;既弄到這裏了,假如方才那個瑪瑙杯竟丟在台階兒上,鏘琅一聲,粉碎星飛,無論毀壞了這樁東西,已未免暴殄天物;況且這席酒正是他三個新婚燕爾,吉事有祥,夫妻和合,姐妹團聚的第一歡場,忽然弄出這等一個破敗決裂的兆頭來,已經大是沒趣了。再加公子未曾丟那東西,先賭著中舉人中進士的這口氣,說了那等一個不祥之誓,請問發甲發科這件事,可是先賭下誓後作得來的麼?萬一事到臨期,有個文齊福不至,秀才康了,想起今日這樁事來,公子何以自處?她兩個又何以處公子?所以才有那番惶恐無措。無如公子的話已是說出口來了,杯已是飛出門兒去了,這個當兒,忽然夢想不到來了這麼個人,雙手給抱住了,扣兒算解了,場兒算圓了,一欣一感,有個不禁不由替他念出聲佛來的嗎?這正是他夫妻痛癢相關的性分。但是這個人到底是誰呢?是隨緣兒媳婦。

這隨緣兒媳婦,正是戴媽媽的女兒,華媽媽的兒婦,又派在這屋裏當差,算一個外手裏的內造人兒。今日爺奶奶正是家庭小宴,她早就該在此侍候,怎的此時倒從外來呢?隻因這天正是她家接待姑奶奶,就是褚大娘子;她婆媳兩個告假,在家待客;華媽媽又請了兩個親戚來陪客,大家吃了早飯,拿了副骨牌,四家子頂牛兒。晌午無事,華媽媽聽著老爺、太太不在家,二位奶奶一定都回房歇歇兒,便叫她進來看看。隨緣兒媳婦,雖是自幼兒給何小姐作丫頭,她卻是個旗裝打扮的婦女,走道兒卻和那漢裝的探雁脖兒,擺柳腰兒,低眼皮兒,蹺腳尖兒,走的走法不同;她走起來大半是揚著個臉兒,振著個胸脯兒,挺著個腰板兒走;況且她那時候,正懷著三個來月的胎,漸漸兒的顯懷了;更兼她身子輕佻,手腳靈便,聽得婆婆說了,答應一聲,便興興頭頭把個肚子腆得高高兒的,兩隻三寸半的木頭底兒,吉噔咯噔走了個飛快,從外頭進了二門,便繞著遊廊,往這院裏來。將進院門,聽見大爺說話的聲氣,象是生氣的樣兒;趕緊走到當院裏,對著屋門往裏一看,果見公子一臉怒容。她便三步兩步,搶上了台階兒,要想進屋裏看看是怎生一樁事;不想將上得台階兒,但見個東西映著日光,霞光萬道,瑞氣千條,從門裏就衝著她懷裏飛了來。她一時躲不及,兩隻手趕緊往懷裏一握,卻是怕碰了她的肚子,傷了胎氣;誰知兩手一握的這個當兒,那件東西,恰好不偏不正,合在她肚子上,無心中把件東西握住了。握住了自己倒嚇了一跳,連忙把在手裏一看,敢則是書閣兒上擺的那個大瑪瑙杯,裏麵還有些殘酒,她榫裏不知卯裏,隻道大爺吃醉了,向她飛過一觴來,叫她斟酒,隻得舉著那個酒杯送進屋裏來。及至走到屋裏,又見兩位奶奶,見她一齊站起來,說了那套話,她一時更摸不著頭腦,便笑嘻嘻的道:“請示二位奶奶,再給爺滿滿的斟上這麼一杯啊!”這一句話,倒把金、玉兩個問得笑將起來。

安公子原是個器宇不凡的佳子弟,方才聽了她姐妹那番話,一點便醒,心裏早深為然。隻因話擠話,一時麵上轉不開,才賭氣丟那杯子;及至丟出去,早已自悔孟浪;見隨緣兒媳婦接住了,正在出其不意,又見她姊妹這一笑,他便也借此隨著哈哈笑道:“那可來不得了。擱不住你再幫著你二位奶奶灌我了,快把它拿開罷!”因和她姐妹說道:“你們的新令是行了,我的輸酒是喝了,隻差這令,不曾行到桐卿跟前,大約就行,不過申明前令,咱們再喝兩杯。到底得上屋裏招呼招呼去。”金玉姐妹也見他把方才的話,如雲過天空,更不提起一字,臉上依舊一團和容悅色,二人心裏越發過意不去,倒提起精神來,殷殷勤勤陪他談笑了一陣。吃完了酒,收拾收拾,三個人便到了上房。恰值舅太太才散牌,在那裏洗手,金、玉姐妹便在上屋坐談,叫人張羅侍候晚飯。舅太太道:“今日是我的東兒,不用你們張羅。你們三個沒過十二天呢,還家裏吃你們的去罷!我這裏有吃的,回來給你們送過去。”說話間,舅太太、親家太太洗完了手,擺上飯來,她兩個替舅太太張羅了一番,才同公子回房吃飯。一時飯罷,仍到上房,看著點燈。褚大姑奶奶早赴了席回來,一應女眷,都迎著說笑。公子見這裏沒他的事,便出去應酬應酬泰山,坐到起更,又照料了各處門戶,囑咐家人一番進來。舅太太道:“你怎麼又來了?她姐妹倆才叫他們招呼招呼褚大姑奶奶,到家去了。姑老爺、姑太太不在家,我今日就在上屋照應。你們那邊,我請親家太太先家去了,還有跟我的在那裏,老華、老戴我才叫來囑咐過了,你們早些關門睡覺。”公子答應著,才回房來,隻見她姐妹兩個也是才回家,都在堂屋裏那張八仙桌子跟前坐著,等丫頭舀水洗手。公子便湊到一處坐下。

一時柳條兒端了洗手水來,慌慌張張的問張姑娘道:“奶奶有甚麼止疼的藥沒有?咱們內廚房的老尤擦刀,割了手上的一個大口子,張牙咧嘴的嚷疼,叫奴才和奶奶討點兒甚麼藥上上。”何小姐便問:“割得重嗎?”她道:“挺長挺深的一個大口子,鮮血直流呢!”何小姐便叫戴媽媽道:“你叫人把我那個零星箱子抬來,把個藥匣拿出來。”一時抬來,拿鎖匙開開,隻見箱子裏都是些大小匣子,以至零碎包囊兒都有。何小姐從一個匣子裏拿出一個瓶兒,倒了些紅色子藥,交給戴媽媽道:“給他撒在傷口上,裹好了,立刻就止疼,明日就好了。”隨即收了那藥,便向花鈴兒說道:“你把這幾個匣子,留在外頭罷!”花鈴兒答應著,一麵往外拿。公子一眼看見裏麵有一個黑皮子圓筒兒,因道:“那是個甚麼?”何小姐便拿過來遞給他看。公子打開一瞧,隻見裏麵是五寸來長一個鐵筒兒,一頭兒鑄得嚴嚴的,那頭兒卻是五個眼兒,都有黃豆來大小,外麵靠下半段,有個鐵機子。和張姑娘看了半日,認不出是個甚麼用處來。何小姐道:“這件東西,叫作袖箭。”公子道:“這怎麼個射法呢?”她又從一個匣子裏拿出個包兒來打開,裏麵包著三寸來長的一捆小箭兒,那箭頭兒都是純鋼打就的,就如一個四楞子錐子一般,溜尖雪亮。公子才要上手去摸,何小姐忙攔道:“別著手,那箭頭兒上有毒。”便拈著箭杆,下了五枝在那筒兒裏,因說明那箭的用法。原來那箭是一筒可裝五枝,搬好機子下上了箭,一按那機子,中間那枝箭就出去了。那周圍四個箭簡兒的夾空裏,還有四個漏子,再搬好機子,隻一晃,那四枝自然而然一枝跟一枝的漏到中間那個筒兒來,可以接連不斷的射出去,因此又叫作連珠箭。當下何小姐說明這個原故,又道:“這箭射得到七八十步遠,和我那把弓,那張彈弓,都是我自幼兒跟著父親學會的。那兩件東西,我算都用著了;隻這袖箭,我因它是個暗器傷人,不曾用過,如今也算無用之物了。”說著,才要收起來。公子道:“你把這個也留在外麵,等閑了,我弄幾枝沒頭兒的箭試試看。”何小姐便叫人關好箱子,把那袖箭隨手放在一個匣子裏,都搬了東間去。他三個人這裏因這一副袖箭,便話裏引話,把舊事重提。張姑娘便提起能仁寺的事,怎的無限驚心;何小姐便提起青雲山的事,怎的不堪回首;安公子便提起了黑風崗,怎的是絕處逢生。因說道:“彼時斷想不到今日之下,你我三個人,在這裏無事消閑,挑燈夜話。”何小姐又提起她路上,怎的夢見父母的前情;張姑娘又提起她前番怎的叩見公婆的舊事。一時三個人,倒象是堂頭大和尚重提作行腳時的風塵,翰林學士回想作秀才時的甘苦,真是一番清話,天上人間。自來寂寞恨更長,歡悅嫌夜短。那天早交二鼓,鍾已打過亥正,華媽媽過來道:“不早了,交了二更半天了,南屋裏親家太太早睡下了;舅太太才打發人來,問著要請爺、奶奶也早些歇著罷。”公子正談得高興,便說:“早呢,我們再坐坐兒。”華媽媽看了看她姐妹兩個,也象不肯就睡的樣子,無法,隻得且由他們談去。

書裏交代過的,安老爺、安太太是個勤儉家風,每日清晨即起,到晚便息,怎的今日連她姐妹兩個有些流連長夜,都不循常度起來?這其間有個原故。隻因何玉鳳、張金鳳彼此性情相照,患難相共,那種你憐我愛的光景,不同尋常姐妹。何玉鳳又是個闊落大方,不為世態所拘的,見公子不曾守得那書生不離學房的常規,倒苦苦拘定這新郎不離洞房的俗論,她心下便覺得在這個妹子跟前有些過意不去;這日早上便推說是晚間要換換衣裳,那邊新房裏一通連沒個回避的地方,不大方便,囑咐張姑娘晚間請公子在西間去談談,就便把他在那裏安歇,是個周旋妹子的意思。張金鳳卻又是個幽嫻貞靜,不為私情所累的,想到‘春關秋菊因時盛,采擷誰先占一籌’這兩句詩,覺得自己齊眉舉案已經是一年了。何小姐正當新燕恰來,小桃初卸,怎好叫郎君冷落了她呢?心裏同樣過意不去,便有些不肯,卻是個體諒姐姐的意思。偏偏兩個人這番揖讓雍容的時候,又正值公子在座。在公子,是左之右之,無不宜之,覺得金鍾大鏞在東房也可,珊瑚玉樹交枝柯亦無不可。初無成見,這可是晌午酒席以前的話。不想晌午彼此有了那點痕跡,此時三個人心裏,才憑空添出許多事由兒來了。張姑娘想道:“是天不早了呢!此時我要讓他早些兒歇著罷。”他有姐姐早間那句話在肚子裏,倘然如東風吹楊柳,順著風兒,就飄到西頭兒來了,可不象為晌午那個岔兒,叫他冷談了姐姐;待說不讓他過來,又好象我拒絕了他。這是張金鳳心裏的話。何小姐想,我是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早間既有那第一句話,此時沒個說了不算的理。隻不合晌午多了那麼一層,我此時要讓他安歇,自然得讓他往妹子那邊去,這不顯得我有意遠他麼?設或妹子一個不肯,推讓起來,他便是水向東流,西邊繞個灣兒,又流過來了,我又怎生對得起妹子?這是何玉鳳心裏的話。兩個人都是好意;不想這番好意,把個可左可右的安公子,此時倒弄到左右不知所可。正應了句外話,叫作棉襖改被窩,兩頭兒苦不過來了。因此三個人肚子裏,隻管繞成一團絲,嘴裏可咬不破這個頭兒。三個裏把天下通行吹燈睡覺的一樁尋常事擱起不管,就在那可西可東的一間堂屋裏坐著,長篇大論,深夜價攀談起來了。然則公子這日,究竟吾誰適從呢?這是人家閨房之事。閨房之中,甚於畫眉,那作者既不曾秉筆直書,讀者便無從懸空武斷,隻好作為千古疑案。隻就他夫妻三個這番外麵情形講,此後自然該益發合成一片性情,加上幾分伉儷,把午間那番盎盂相擊化得水乳無痕,這才成就得安老爺家庭之慶,公子閨房之福,這是天理人情上信得及的。

次日午後,安太太便先回來,大家接著,寒溫了一番。安太太也謝了舅太太、親家太太的在家照料,及向褚大娘子道了不安。少停安老爺也就回來,歇息了半刻,便問:“鄧九太爺回來不曾?看看回來了,請進來坐。”褚大娘子忙道:“二叔罷了罷!他老人家回來,卻有會子了;我看那樣子,又有點喝去了,還說等二叔回來再喝呢。此時大約也好睡了;再要一請,這一高興,今日還想散嗎!再者女婿今日也沒回來,倒讓他老人家早些睡罷。”安老爺聽了,他便中止,不一時大家便分頭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