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新娘子悄驚鼠竊魂憨老翁醉索魚鱗瓦(3 / 3)

安太太初時也吃一嚇,及至聽得無事才放心,也隻略梳了梳頭,罩上塊藍手巾,先叫人去看公子、媳婦,恰恰的他三個前來問安。安老爺依然安詳鎮靜,在那裏漱口淨麵,才得完事。安老夫妻便問了詳細,何小姐前前後後回了一遍。安老爺便向公子說道:“幸虧這個媳婦,不然,竟開了門失些東西,倒是小事,尚複成何事體。這大約總由於這一向因我家事機過順,自我起不免有些不大經意,或者享用過度,否則心存自滿,才有無平不陂的這番警戒,大家不可不知修省。”說著便站起來說:“我過去看看。”安太太便向何小姐道:“你可招護著些兒。”安老爺道:“賊都捆上了,還怕他怎的?索性連你也同過去看看。”正說著,舅太太、親家太太、褚大娘子都過來道受驚。

大家說了沒三兩句話,隻聽得二門外一聲大叫好,說道:“囚攘的在那兒呢?讓我擺布他幾個腦袋。”一聽卻是鄧九公的聲音。老爺同公子連忙迎出來。安太太一班女眷,也跟出來。隻見鄧九公皮襖不曾穿,隻穿著件套衣裳的大夾襖,披著件皮臥龍袋,敞著懷,光著腦袋,手裏提著他那根壓裝的虎尾鋼鞭,進了二門,怒吼吼的一直奔東耳房去。安老爺忙著趕上,拉住說:“九哥待要怎的?”他道:“老弟你別管。不知道這東西糟蹋苦了我了,且叫他一個人吃我一鞭再講。”安老爺道:“不可擅傷罪人,你我是要耽不是的,有王法呢!”他又道:“王法?有王法也不鬧賊了。”安老爺道:“就說如此,你我也得問個明白,再作道理。”他又道:“有那麼大粗的工夫?”說著,扭身隻要趕過去打。安老爺看了看那樣子,一腦門子酒,大約昨日果真喝過去了,睡了一夜,竟沒醒得清楚。好說歹說,死拉活拉的,才把他拉進屋子。安太太大家也都過來。褚大娘子一見,先說道:“這麼冷天,怎麼連衣裳不穿,就跑出來了?”一句話提醒了安老爺,才叫人出去取了衣裳來。他一麵穿著,一麵問何小姐那賊的行徑。何小姐又說了一遍。隻氣得他巨眼圓睜,銀須亂抖。安老爺勸道:“老哥哥這事,不消動這等大氣。”他也不往下聽,便道:“老弟,你莫怪我動粗,你隻管把這起狗娘養的叫過來,問個明白,我再和他說話。我有我個理,等我把這個理兒說了,你就知道不是愚兄不聽勸了。”安老爺是知透他那吃軟不吃硬的怪脾氣的,便道:“就這樣,你我且要問這班人,是怎的個來由。”因叫人在廊下放了三張杌子,連張老爺也出去坐下。安太太大家卻關了風門子,都躲在破窗戶洞兒跟前望外看。隻見眾家人把那班賊連提帶擄的拉過來。安老爺一看,一個個都綁得手腳朝天的,趴伏著把腿貼在地下。老爺已就老大的心裏不忍,先歎了一聲,說道:“一樣的父母遺體,怎生自己作賤到如此?”便吩咐道:“且把他們鬆開,大約也跑不到哪裏去。”鄧九公說道:“跑!那算他交了運了!”

眾人一麵答應著,便把那班人腿上的綁繩鬆了,依然背剪著手,還把繩子拴了一條腿,都提起來跪在地下。安老爺一看,隻見一個腰粗項短,一個膀闊身長,一個濁眼粗眉,一個鬼頭鬼腦,便往下問道:“你們這班人,我也不問你的姓名住處,隻是我在此住了多年,從不曾惹惱鄉鄰,欺壓良賤,你們無端的來坑害我家,是何原故?隻管實說。”那班人又是著慌,又是害臊,一時無言可對,隻低了頭,不則一聲。早把鄧九公嘔上火來了,一伸手,向懷裏把他那副大鐵球掏出一個來,握在手裏,睜了圓彪彪的眼睛,向那班人道:“說話呀!小子別裝雜種,慌得鬼頭鬼腦的!”那個連叫道:“老爺子,你老別打,讓我說。”因望著鄧九公道:“大凡是個北京城的人,誰不知道你老這裏是安善人家,可有甚麼得罪我們的?”鄧九公又嚷道:“我不姓安,是尋宿兒的;人家本主兒在那邊兒呢,你朝上邊兒說。”那人才知他鬧了半日,敢則全不與他相幹,扭過來便向著安老爺說道:“聽我告訴你老一句……”沒說完,華忠從後頭堂就是一腳,說道:“你連個老爺小的也不會稱嗎?你要上了法堂呢!”那賊連忙改口道:“小的小的,回稟老爺,今日這回事,都是小的帶累他們三個了。”因努著嘴,指著旁邊兩個道:“他們是親哥兒倆,一個叫吳良,一個叫吳發;那個姓謝,叫做謝隻,人都稱他謝三哥;小的姓霍,叫霍士道。小的們四個人,沒藝業,就仗偷點兒、摸點兒活著;小的有個哥哥,叫霍士端,在外頭當長隨,新落了逃回來了。小的和他說起窮苦難度,他說這座北京城,遍地是錢,就隻沒人去揀;小的問起來,他就提老爺從南省來,人幫的上千上萬的銀子,聽說又娶了位少奶奶,淨嫁妝就是十萬黃金,十萬白銀。他還說指了小的這條明路,得了手,他要分半成帳。小的聽了這話,就邀了他三個來的。”

安老爺聽到這裏,笑了一笑,便問道:“來了怎麼樣呢?”那賊道:“小的們是從西邊史家房上過來,才到這裏的;及至到了房上一看,下來不得了。”安老爺道:“怎麼又下來不得呢?”那賊道:“小的們道作賊有個試驗,不怕星光月下,看看那人家是黑洞洞的,下去必得手。不怕夜黑天陰,看看那人家是明亮亮的,下去不但不得手,巧了就會遭事。昨晚繞到這房上,往下一看,院子裏倒象一片紅光照著。依謝三就要叫我回頭,是小的貪心過重,好在他們三個的貪心也不算輕,可就下來了。不想這一下來,通共來了四個,倒被老爺這裏捆住了兩雙,作賊的落到這場中,現眼也算現到家了。如今要把小的們送官,也是小的們自尋的,無的可怨,到官也是這個話。老爺要看小的們可憐兒的,隻當這宅裏那旮旮兒子裏,下了一窩小狗兒,叫人提著耳朵,往車轍裏一扔,算老爺積德超生了小的們了。”

安老爺還要往下再問,鄧九公那邊兒早開了談了,說:“照這麼說,人家和你沒甚麼盆兒呀?該咱們爺兒們稿一稿咧!我且問你,你們認得我不認得?”四個人齊聲道:“不認得。”登時把個老頭子氣得紫脹了臉,嚷成一片說道:“好哇!你們竟敢說不認得!我告訴你,我姓鄧,可算不得天子腳下的人,生長在江北淮安,住家在山東茌平,也有個小小的名聲兒,人稱我一聲鄧九公。大凡是綠林中的字號人兒,聽得我鄧九公在那裏歇馬,就連那方邊左右的草茨兒,也未必好意思的動一根,怎麼著我今日之下,住在我好朋友家裏,你們就這麼一起毛蛋蛋子,夾著你娘的腦袋滾得遠兒的,倒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家房上地下,糟蹋了個土平,你們這不是誠心看我來了嗎?還敢公然說不認得!我先個個人拶瞎你一隻眼睛,大概往後你就認得我了!”說著,就挽袖子要打。安老爺聽了半日,才明白他氣到如此的原故,上前一把拉住,大笑道:“老哥哥,你氣了個半日,原來為此。你怎的和畜生講起人話來了?”他便焦躁道:“老弟你不知道,我真不夠瞧的了嗎?”安老爺道:“尤其笑話兒了。我一句話,老哥哥你管保沒得說。你縱然名鎮江湖,濫不濟,也得金剛、郝武、海馬周三那班人,才巴結得上,曉得你的大名;這班人你叫他從那裏知道你,又怎的配知道呢?”

安老爺這席話,才叫作藍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早見他肉飛眉舞的點頭說道:“老弟你這話,我倒依了;話雖如此,他既沒那雁過拔毛的本事,就該悄悄兒走,怎麼好好兒的,把人家折弄個稀爛?這個情理,可也恕不過去。”安老爺道:“鬧賊天下通行,挖扇窗戶,丟兩片瓦,也事所常有。依我說,這班人,也不過為饑寒二字,才落得這等無恥。如今既不曾傷人,又不曾失落東西,莫如竟把他們放了,叫他去改過自新,也就完了這樁事了。”

鄧九公隻是拈須搖頭,象在那裏打主意;公子旁邊聽著,是不敢駁父親的話,隻說了一句:“這請示父親,放卻不好就放罷!”不防一旁早怒惱了老家將張進寶,他聽得安老爺要放這四個賊,便越眾出班,跪下回道:“回爺爺,這四個人放不得,別的都是小事,這裏頭關乎霍士端呢。霍士端他也曾受過老爺的恩典,吃過老爺的錢糧米兒,行出怎樣沒天良的事來,這不是反了嗎?往後奴才們這些當家人的,還怎麼抬頭見人!依奴才糊塗主意,求老爺把他們送了官,奴才出去作個抱告,和他質對去;這場官司,總得打出霍士端來,才得完呢!”安老爺道:“啊呀!一位鄧九太爺,我好容易勸住,你又來了。便果真是霍士端的主意,於我何傷?於你又何傷?小人隻苦作小人,君子樂得為君子,不必這等傷氣。”鄧九公道:“你爺兒倆不用抬,我有個道理。講送官不必,原告滿讓把他辦發了,走不上三站兩站,那班解役,得上他一塊錢,依舊放回來了,還是他。說就這麼放了,也來不得。這裏頭可得讓我比你們爺兒們通精兒了,這不當著他們說嗎?咱們亮盒子搖。老弟你要知道,是個賊上了道,沒個不想得手的,不得手,他不甘心;吃了虧,沒個不想報複的,不報複,他不甘心。就這等放了他,可得防他個再來,就讓他再來,莫講這個嘴臉,就比他再有些能為,來這麼一百八十的也可不要緊;隻是你我那有那麼大工夫等著,和他氣去;縱讓他知些進退,不敢再來了,狗可改不了吃尿;一個犯事到官,說曾在咱們這宅裏放過他,老弟你也耽點兒老成!”

安老爺一聽他這番話,倒煞是有理,便問:“依九哥你怎麼樣呢?”鄧九公道:“依我這不算。老弟你開了恩了嗎?這事於你無幹,把這班人都交給我,你的好意我絕不痛他一個指頭,傷他一根毫毛,可得把他揉搓到了家業,我才放他呢!”他說完了這話,更無商量,便向那班賊發話道:“這話你們可聽出來了。人家本主兒是放了你們了,沒人家事。如今就是鄧九太爺朝你們說明!你方才不說聽得他家娶了一位少奶奶,淨嫁妝就有十萬黃金、十萬白銀嗎?這話有的。隻是她這金銀,你們動不了她的,我先透。給你個信兒。昨日聽出你們那塊瓦來的就是她,滅了你們那枝薰香的也是她,綁上你們一個胳膊的也是她,射了你們一個脖骨的也是她;她從十二歲作姑娘闖江湖起,長槍短棒,十八般武藝,無所不能;講力量,考武舉的頭號石頭,不夠她一滴溜的;講蹲縱,三層樓不夠她一伸腰兒的;她可就是我的徒弟,這話可不知你們信不信。現在人家不過是做奶奶太太了,不肯和你們狗一般的人交手,所以昨日才不曾開門出來,止輕輕兒的射那一枝箭,給你們報個信兒。她那箭叫做袖箭,又叫作連珠箭,連發五枝,當射你們四個,還剩餘著一枝呢!再她有張銅胎鐵背的彈弓,打一兩八錢重的鐵彈子,二百步外取人,要指出地方兒來,這是人家的傳家至寶,不犯著給你們拿出來看。此外還有一把雁翎倭刀……”說著,他便扭頭向安公子道:“老賢侄,那刀呢?”安老爺早已明白他的用意,便道:“在我那裏。”隨叫公子取來。鄧九公接在手裏,拔出來先向那班人麵前一閃。那四個的八隻手,都在身背後倒剪著,招架也無從招架,隻倒抽了一口冷氣,扭著頭往後躲。鄧九公看了,嗬嗬大笑說道:“諒你們這幾顆腦袋,也擱不住這一刀。但則一件,你九太爺使家夥可講究,刀無空過,講不得,隻好拿你們的兵器搪災了。”說著,就把他四個用的那些順刀鋼鞭斧子鐵尺之類,拿起來用手裏那把倭刀砍瓜切菜一般,一陣亂砍,霎時削作了一堆碎銅爛鐵,堆在地下,說道:“小子拿了去,給你媽媽換涼涼簪兒去罷!”四個賊直驚得目瞪口呆。又聽他放下刀嚷道:“我是說結了,你們要不憑信,不甘心,今日走了,改日隻管來。你們還得知道,我毀壞你們這幾件家夥,不是奚落你,是惠顧你;不然的時候,少停你們一出這個門兒,帶來這幾件不對眼的東西,不怕不吃地方拿了。你們可得領我個大情,這不是我惠顧了你們嗎?你們老弟兄們,也得惠顧惠顧我。你瞧我江南江北,關裏關外,好容易創到這個分兒了;今日之下,你們偏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的好朋友家糟蹋了個土平,我不答應。你瞧我這不是變方法兒,把你們這幾件兵器,給你們弄碎了嗎?你們就隻想方法兒,把我這一地破破爛爛的瓦,給我弄整了。”這正是:

補天縱可彌天隙,毀瓦焉能望瓦全?

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