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開菊宴雙美激新郎聆蘭言一心攻舊業(3 / 3)

安家的家事,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細,何小姐倒知底細?何小姐尚知打算,安公子倒不知打算?何小姐精明,也精明不到此;安公子糊塗,也糊塗不到此。這個理怎麼講?讀者,其理甚明,人所易曉。何小姐是從苦境裏過來的,如今得地身安,安不忘危,立誌要成全起這分人家,立番事業。安公子是自幼嬌養,衣來伸手,飯來開口的人,何曾理會過怎生的叫作生計艱難;及至忽然從書房裏掬出來淮上,一來一往走了一趟,也不過領略些街途市井的風土人情,長得了甚的心胸見識?落後回到家,又機緣一步湊巧似一步,境界一天從容似一天,他看著那烏克齋、鄧九公這班人,一幫動輒就是成千累萬,未免就把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然則他當日那番輕身救父,守義拒婚,以至在淮上店裏監裏,見著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閨房裏,訓飭張姑娘的那一篇議論,豈不是個天真至情,謹飭一邊的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這等輕狂放縱起來呢?這也容易明白,他從前那些行徑,是天真至性裏裹住了點兒書毒;現在的這番行徑,是知識開了,習俗所染,這就叫學油滑了。也還仗他那點書毒,才不學那吃喝嫖賭成一個花公子,所以就近於狂狷一路。大凡一個子弟,都有四重關:開了知識,是第一重關;出了書房,是第二重關;成了家,是第三重關;入了宦途,是第四重關。一開一變,變則化,化則休矣。果能始終不變,定然成個人物。然而不變的少,隻要變後還能遵父兄的教訓,師友的勸勉,閨閫的箴規,慢慢的再變回來,指望他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也就罷了!然而也少。

安公子此時是一團的高興,那裏聽得進這路話去,無如他在何小姐跟前,又與張姑娘有些不同。從上年見麵的那日,一個豎心旁兒寫在那裏,直到如今,雖不曾在右邊加上個什麼字,畢竟有些愛中生敬,敬中生畏;況且人家的話,堂堂正正,料著一時駁不倒,便說道:“言之有理,偏現在又得出去謝幾天客,這一向忙完了,度過殘冬,就是年下,等明年開了春,可要認認真真的用功起來了。”何小姐道:“你這話倒暗合了那個笑話了。一個人怠於讀書,賦詩言誌,作了一首七言絕句詩道:‘春天不是讀書天,夏初日長正好眠,秋又淒涼冬又冷,收書又待過新年。’豈不聞君子見機而作,不候終日,怎的隻顧把話兒說遠了?據我姐妹的意思,公婆回來,家人牲口都勻出來了,你便拜兩天客。回來且把飲旨酒、賞名花、對美人的這些風雅事兒,以至那些言情遣興的詩詞,弄月吟風的勾當,一切無益身心的事情,一概丟開。甚至連你的那蕭史、桐卿,也暫且莫把她擱在心上,一心幹正經的,埋首用功起來。轉眼就是明年秋闈,再轉眼就是後年春榜。果然高捷連登,再點上庶常,進了那座清秘堂,別的慢講,你隻看公公正在精神強健的時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來翻梢;果然有這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鬱之氣,你豈不作了一個養誌的孝子?俗話說的:‘先下米,先吃飯。’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間,不想不到了台閣封疆的地位。那時榮養雙親,俯仰無愧,到了這個分兒上了,還怕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成?這三件樂事,你算都作到家了。我覺得便是那金穀圍屏風,也不是什麼難事。算起十年過後,你才三十歲,依然還是個白麵書生,也還不算辜負了這良辰美景。那時候咱們可對了美人,飲著旨酒,賞那名花,由著性兒樂麼!這屋裏那塊四樂堂的匾,可算掛定了!不然,這春深似海的屋子,也就難免欲深似海;不但我們道兩個鳳兮鳳兮,已而已而了,隻怕連你這今之所謂風雅,也就殆而殆而了。那時你自己顧自己,也顧不來,還想‘好待幹雲垂蔭日,護他比翼效雙棲’嗎?這話卻不為著這席酒而起,自從我過來第二天,見了你這些筆墨,就深以為不然;連日更見你一天一天的近於口角尖酸、舉止輕佻一路,迥不是從前的溫文謹厚樣子,這卻大不是公婆教養成全的本意。我兩個深以為愁,幾次要勸勉你一番,這幾日偏忙忙碌碌,不得個機會;今日適逢其會,遇著你置這席酒,方才妹妹隻說了個酒倒罷了,你便有些不耐煩;照這等流連忘返、優柔不斷起來,我姐妹竊以為不可。所以方才我兩個商量定了,就你口中言,道我心腹事,下這篇規諫。隻不知這話,大爺聽得進去,聽不進去?”

公子聽了這話,便有些受不住,不似先前那等柔和了。隻見他沉著臉,垂著眼皮兒,閉著嘴,從鼻子裏吼了一聲,把身子挪了一挪,歪著頭兒向何小姐道:“聽得進去,便怎麼樣?聽不進去,便怎麼樣?我倒請問其目。”他那意思,想著要把乾綱振起來,薰她一薰,料想今日之下的十三妹,也不好怎樣。再不想這位十三妹可是薰得動的?她卻也不怎樣,隻把嗓子提高了一調說道:“聽得進去,莫講咱們屋裏這點兒小事兒,便是侍奉公婆,應持親友,支持門戶,約束家人,籌劃銀錢,以至料量薪水米鹽這些事,都交給我姐妹兩個。侍奉公婆,是我兩個的第一件事,但有不周,許你責備;支持外麵,是我的事;料理裏麵,是她的事。公婆隻樂得安養,你隻一意讀書;但能如此,我姐妹縱然給你暖足搔背,掃地拂塵,也甘心情願,還一定體貼得你周到,侍奉得你殷勤。聽不進去,我兩個又有什麼法兒呢?左邊這個院子,我兩個便退避三舍,搬到那三間南倒座去同住,盡著你在這屋裏嘲風弄月,詩酒風流,我兩個絕不敢來過問;白日裏便在上屋去侍奉公婆,晚間回房作些針黹,樂得消磨歲月,免得到頭來既誤了你,還對不住公婆,落了褒貶。”

讀者請聽,何小姐這段交代,照市井上外話說,這就叫把朋友罵在那兒了。安公子高高興興的一個酒場,再不想作了這等一個大煞風景,況他又正在年輕,心是高的,氣是傲的,臉皮兒是簿的,站著一地的仆婦丫頭,被人家排大侄兒似的這等排了一場,一時臉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開,不由得一把肝火,直攻到腮門子上來,扯脖子帶腮頰漲了個通紅。才待開口,張姑娘的話來了,說道:“大爺,人家姐姐說的,可是字字肺腑,句句藥石,你可先別鬧左性,且沉著心,捺著氣,細細兒的想想再說話。”安公子便扔過頭來,向她道:“哦!想來你還有兩句話白兒。”張姑娘道:“姐姐口裏說的話,就是我心裏要說的話;不過這話,不是這個一言,那個一語的要得來的;再來讓我說,我也沒姐姐說得這等透澈。如今你聽得進去,是如此如此;聽不進去,是如彼如彼,這層話,姐姐已經交代得明明白白了,還用我說什麼?必要我說,我隻有一句,君請擇於斯二者。”

安公子先前聽何小姐說話的時節,隻認作她又動了往日那獨往獨來的性情,想到那裏,說到那裏,不過句句帶定張姑娘,說得得體些,還不曾怪著張姑娘;及至見她兩次三番的從旁讚襄,如今又加上這等幾句說話,把自己相處了一年多的一個同衾共枕的人,也不知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麼兩天兒的工夫,會偷偷兒的爬到人家那頭兒去了。他又是害臊,又是虧心,又是著惱,把小腸兒都氣黃了。第一個主意,便要發作一場;一想不妙,論今日的局麵,講不到雙拳敵不過四手來,卻正是三人抬不過理字兒去。人家的話真說得有理,這一發作,父母回來,一定曉得;母親本就把這兩個媳婦兒,疼得寶貝兒似的;隻她兩個這番話,再請父親一聽,那一個字那一句不入老人家的耳,合老人家的意,管取倒當著她兩個教訓我一場,那我可就算輸到家,栽到地兒了,不是主意。待要隱忍下去隻答應著,天長日久,這等幾間小屋子,弄一對大石頭獅子不時的對吼起來,更不成事。比如給她個不說長短,不辨是非,從今日起,且幹著她,不理她,她兩個自然該有些著慌,我卻暗裏依她兩個的話,慢慢的把這些不要緊的營生丟開,幹起正經的來,豈不是個兩全之道?轉念一想,也不妥當;這個法兒,要合桐卿使,她或者還有個心裏過不去,臉上磨不圓;那位蕭史先生,可是說出來的幹得出來,刀,一她認真的搬開了,看這光景,兩個人是一條藤兒,這一個搬了,那一個有個不跟著走的嗎?這屋裏又剩了我跟著媽媽了,我這不是自己作冤嗎?再說,這等一對花朵兒般嬌豔、水波兒般靈動的人,忍心害理的說幹著她,不理她,天良何在?想了半日,左歸不是,右歸不是。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真正俗語說得不錯,強將手下無弱兵,安水心先生的世子,既有乃翁的那等酒量,豈沒有乃翁那等胸襟?隻見他立刻收了怒容,滿臉生疼的向金、玉姐妹笑道:“領教!這等講起來,這個令卻有道理,算我輸了。我方才原說我輸了,喝一大杯,如今還喝你兩個一大杯:也該沒得說了。”說著回頭便叫:“花鈴兒,你把書格兒上那個紅瑪瑙大杯拿來。”

一時取到,他便要過壺去,自己滿滿的斟了一杯。金、玉兩個見他認真要喝那大杯酒,心裏早不安起來。何小姐說道:“自己屋裏說句玩兒話,怎的認起真來?好沒意思,這些酒怎吃下去,看不受用。”他那裏肯依。張姑娘也道:“我罷了,姐姐來了幾天兒,既這等說,你認真喝那些酒,可不怕羞了她。”公子更不答言,雙手端起酒來,咕嚕嚕一飲而盡,向她兩個照杯告幹。隻羞得她兩個兩張粉臉,泛四朵桃花,一齊說道:“這是我兩個的不是,話過於說得急了!”一句沒說完,隻見公子飲幹了那杯酒,一雙手指著那個杯說道:“酒是喝幹,我安龍媒一定謹遵大教:明年秋榜,插了金花,還你個舉人;後年春闈,赴瓊林宴,還你個進士;待進了那座清秘堂,大約不難寫兩副紫泥誥封,雙手奉送。我卻洗淨了這雙眼睛,看你二位怎生的替我整理家園,孝順父母?你我三個人之中,倘有一個作不到這個場中的,便拿這杯子作個榜樣!”說著,抓起那瑪瑙杯來,向著門外石頭台階子上就摔了去。這一摔,果然摔在石頭台階子上,不用講,這件東西一定是鏘琅琅一聲,星飛粉碎。不想說時遲,才從公子手裏摔出去,那時快,早見從台階兒底下搶上一個人來,兩手當胸,把那紅瑪瑙酒杯緊緊的雙關抱住。這正是:

劇憐脂粉香娃口,抵得十思一諫疏。

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