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唐後傳(2 / 3)

婉兒評完,下樓複命,將宋之問的詩呈上。中宗與韋後觀看,都讚好詩。即召諸臣至禦前,將宋之問的詩傳眾觀看。其詩雲:

春豫靈池會,滄波帳殿開;

舟淩石鯨動,槎拂鬥牛回。

節晦蓂全落,春遲柳暗催;

象溟看浴景,燒劫辨沉灰。

鎬飲周文樂,汾歌漢武才;

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諸臣看畢,大家稱美。中宗並索佺期之詩來看,又看了評語,因笑道:“昭容之評,二卿以為何如?”二人道:“評閱允當。”中宗又問:“眾卿之詩,多被批落,心內服否?”眾官道:“果是高才卓識,怎敢不服。”中宗大悅。當日飲宴,極歡而罷。自此,中宗為韋後輩所玩弄,心誌蠱惑,全不留心國政。

時光荏苒,不覺臘盡春回。京師風俗,每逢上元,燈事極盛。六街三市,花團錦簇;大家小戶,張燈結彩;遊人往來如織;金鼓喧天,笙歌鼎沸;通宵達旦,金吾不禁。韋後聞知外邊燈盛,忽發狂念,與上官婉兒及諸公子,邀請中宗,一同微服出外觀燈。中宗笑而從之。於是各換衣妝,打扮做街市男婦模樣。又命武三思等一班近臣,也易服相隨。挨群逐隊,遍遊街市,與這些看燈的人,挨挨擠擠,略無嫌忌。軍民士庶,有乖覺的都竊議道:“這般看燈的男女,像是大內出來的。不是公主,定是嬪妃;不是王子、王孫,定是公侯、駙馬。可笑我大唐皇帝,難道宮中沒有好燈賞玩,卻放他們出來,與百姓們飽看。如此人山人海,男女混雜,貴賤無分,成何體統!”眾人便如此議論。中宗與韋後領一班男女,隻揀熱鬧處遊玩,全不顧旁人駭異。又縱放宮女幾千人,結隊出遊,任其所往。及回宮查點,不見了好些宮女。因不便追緝,遂付之不究,糊塗過了。正是:

帝後觀燈街市行,市人矚目盡心驚。

任他宮女從人去,贏得君王大度名。

未知燈事後,中宗與韋後又作出何狀,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鴆昏主竟同兒戲

斬逆後大快人心

卻說上官婉兒自彩樓評詩之後,才名大著,中宗愈加寵愛,她愈恃寵驕恣,橫行無忌。中宗又特置修文館,選擇公卿中之善為詩文者二十餘人,為修文館學士,時常賜宴於內廷,吟詩作賦,俱命上官婉兒評定;其甲乙,傳之詞林,或播之樂府。由是天下士子爭以文采相尚;一切儒學正人與公讜正言不得上達。婉兒又與韋後私議,啟奏中宗聽許婉兒自立私第於外,以便諸學士時常得以詩文往還評論。因此,那些沒品行的官員,多奔走出入其私第,以希援引進用。婉兒因遂勾結其中少年精銳者,潛入宮掖與韋後、公主們交好。於是朝臣中崔湜、宗楚客等,俱先通了婉兒,後即為韋後與公主們的心腹。

中宗自觀燈市之後,時或微服出遊,或遊幸婉兒私第,或與韋後、公主們同來遊幸。婉兒既自有私第在外,宮女們日夕來往,宮門上出入無節。物議沸騰,卻沒人敢明言直諫。隻有黃門侍郎宋璟獨上一疏,極言不可。中宗竟置之不理,宋璟也無可如何。韋後等愈無忌憚。太平公主、安樂公主久已自開府第,自置官屬。那班無職幸進之徒,多營謀為公主府中官員。

安樂公主府中有兩個少年的官兒,一個姓馬名秦客,一個姓楊名均。那馬秦客深通醫術,楊均最善烹調。二人都生得美貌,為安樂公主所寵愛。因薦與韋後,又極蒙愛幸。由是馬秦客夤緣升為散騎常侍,楊均升為光祿少卿。那崔湜與宗楚客既私通上官婉兒,又轉求韋後、公主於中宗麵前說此二人可作宰相,中宗遂以宗楚客為中書令,崔湜同平章事。自此,小人各援引其黨類,濫官日多,朝堂充濫。

時突厥默啜侵擾邊界,屢為朔方總管張仁願所敗。默啜密與宗楚客交通,楚客受其重賄,阻撓邊事。監察禦史崔琬上疏劾之,當殿朗讀憚章。原來唐朝故事,大臣被言官當殿麵劾,即俯躬趨出,立於朝堂待罪。是日,宗楚客竟不趨出,且忿怒作色,自陳忠鯁為崔琬所誣。宋璟厲聲道:“楚客何得辯,故違朝廷法製。”中宗更弗推問,隻命崔琬與宗楚客結為兄弟,以和解之。時人傳作笑談,因呼為“和事天子”。時有處士韋月將,上疏直言武三思私通宮掖,必生逆亂。韋後聞知大怒,勸中宗殺之。宋璟道:“彼言中宮私於武三思,陛下不究其所言而即殺其人,何以服天下。若必欲殺月將,請先殺臣,不然臣終不敢奉詔。”中宗乃命免其死,長流嶺南。自此,中宗心裏亦頗懷疑,傳旨查察宮門出入之人,群小因此不自安。那武三思最忌太子重俊,與上官婉兒請韋後廢太子。安樂公主又急欲韋後專政,使自己得為皇太女。韋後一時無計可施。一日,楊均以烹調之事,入內供奉。韋後因召入密室,屏退左右,私相謀議。韋後道:“皇爺近來有疑宮中之意也,不可不慮。”楊均道:“皇上千秋萬歲後,娘娘自然臨朝稱製,何必多慮。”韋後道:“他若心變,我怎等得他千秋萬歲後,須要先下手為強。”因附耳問道:“有什麼好藥可以了此事否?”楊均道:“藥,問馬秦客便有。但此事非同小可。當見機而行,未可造次。”

且說太子重俊聞知韋後欲要謀廢他,心懷疑懼,知道是三思、婉兒輩陷害,因欲先發製人,與東宮官屬李多祚等矯詔,引羽林軍殺入武三思私第。恰值武崇訓在三思處飲酒,二人皆被拿住斬首。太子又令軍士,把三思合家老幼男女盡都殺死。又勒兵至宮門,欲殺上官婉兒。中宗聞變大驚,急登玄武門樓,宣諭軍士,令宮闈令楊思勖與李多祚交戰。多祚戰敗兵潰,自刎而死,太子亦死於亂軍中。中宗見武崇訓既誅,即命武延秀為安樂公主駙馬。延秀即崇訓之弟,以嫂妻叔,倫常掃地矣。

時有許州參軍燕飲融上疏,言韋後淫亂幹政,宗楚客等圖危社稷。中宗覽疏,未及批發,韋後即傳旨將燕飲融捕殺。中宗心下不悅,露於顏色,韋後十分疑忌。密謂楊均道:“皇爺漸已心變,前所雲進藥之說,若不急行,禍將不測。”楊均道:“馬秦客有一種藥末,人服之腹中作痛,口不能言,再飲人參湯即便身死,不露傷跡。”韋後道:“既有此藥,可速取來。”楊均遂與馬秦客密謀,取藥進宮。韋後知中宗喜吃玉酥餅,即將藥放入餅餡裏,乘中宗未進膳,便親將餅兒供上。中宗連吃了幾枚,覺得腹脹,微微作痛。少頃,大痛起來,坐在榻上亂滾。韋後佯為驚問,中宗說不出話,但以手自指其口。韋後呼內侍道:“皇爺想欲進湯,可速取人參湯來。”此時人參湯早已備著,韋後親手擎來,灌入中宗口內。中宗吃了人參湯,便滾不動,淹至晚間,嗚呼崩逝。太平公主聞中宗暴死,明知死得不明白,卻又難於發覺,隻得隱忍。韋後與眾議,立溫王重茂,遺詔草定,然後召大臣入宮。韋後托言中宗以暴疾崩,稱遺詔立溫王重茂為太子,即皇帝位。重茂時年十五,韋後臨朝聽政,宗楚客勸韋後依武故事,以韋氏子弟典南北軍。深忌相王旦與太平公主,謀欲去之。遂與安樂公主及都督兵馬使韋溫等密謀為亂,約期舉事。

時相王第三子臨淄王隆基,曾為潞州別駕,罷官回京。因見群小披猖,乃陰聚才勇之士,誌圖匡正。侍郎崔日用,向亦依附韋黨,今畏臨淄王英明,又忌宗楚客擅權,知其有逆謀,恐日後連累著他,遂密遣寶昌寺僧人普潤至臨淄王處告變。臨淄王即報知太平公主,遂與內監鍾紹京,校尉葛福順,禦史劉幽求、李仙鳧等計議,乘其未發,先事誅之,眾皆奮然。太平公主亦遣子薛崇行、崇敏、崇簡來相助。葛福順道:“賢王舉事,宜啟知相王殿下。”臨淄王道:“吾舉大事,為社稷計。事成則福歸父王;如或不成,吾以身殉之,不累及其親。今若啟而聽從,則使父王予危事;倘其不從,將敗大計。不如不啟為妥。”於是率眾潛入內苑。

時夜將半,葛福順拔劍爭先,直入羽林營。典軍韋溫、韋瑄、韋璠等措手不及,俱被福順所殺。劉幽求大呼道:“韋後鴆弑先帝,謀危宗社,今夜當共誅之,立相王以安天下。敢有懷兩端助逆黨者,罪及三族。”羽林軍士皆欣然聽命。臨淄王勒兵至玄武門,斬關而入,諸衛兵皆應之。斬韋後及安樂公主、武延秀、上官婉兒等。臨淄王遂傳令掃清宮掖,收捕諸韋親黨及宗楚客、張嘉福、馬秦客、楊均等皆斬之。屍韋後於市。諸韋老幼無一免者。

天明,內外既定,臨淄王出見相王,叩頭謝不先白之罪。相王道:“社稷宗廟不墜於地,皆汝之功也。”劉幽求等請相王早正大位。是日早朝,少帝重茂方將升座,太平公主手扶去之,說道:“此位非兒所宜居,當讓相王。”於是眾臣共奉相王為皇帝,是為睿宗,改元景雲。廢重茂仍為溫王,進封臨淄王為平王,祭故太子重俊,贈李多祚、燕欽融等官爵,追複張柬之等五人官爵,追廢韋後、安樂公主為庶人,崔日用出首叛逆有功,仍舊供職,其餘韋黨俱治罪。過了數日,諸臣請立東宮,睿宗以宋王成器居嫡長而平王隆基有大功,遲疑不決。宋王涕泣固辭道:“從來建儲之事,若當國家安,則先嫡長;國家危,則先有功。今隆基功在社稷,臣死不敢居其上。”劉幽求奏道:“平王有大功,宋王有讓德,陛下宜報平王之功以成宋王之讓。”睿宗乃降詔,立平王隆基為太子。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上皇難庇惡公主

張說不及死姚崇

卻說太平公主與隆基誅韋氏,擁立睿宗為帝,甚有功勞。睿宗既重其功,又念他是親妹,極其憐愛,凡朝廷之事,必與他商酌;自宰相以下,進退係其一言。由是附勢謀進者奔趨其門如市。子薛崇行、崇敏、崇簡皆封王。公主怙寵擅權,驕奢縱欲,私引美貌少年至其第,與之淫亂。奸僧慧範,尤所最愛。那班倚勢作威的小人,都要生事擾民。虧得朝中有剛正大臣如姚崇,宋璟輩,侃侃諤諤,不畏強貴。太子隆基更嚴明英察,為群小所畏忌,因此還不敢十分橫行。太平公主知之,深忌太子,謀欲廢之,日夜進讒於睿宗,說太子許多不是,又妄謂太子私結人心,圖為不軌。睿宗心中懷疑。一日坐於便殿,密與侍臣韋安石道:“近聞中外多傾心太子,卿宜察之。”韋安石道:“陛下安得此亡國之言,此必太平公主之謀也。太子仁明孝友,有功社稷,願陛下無惑於讒人。”睿宗悚然道:“朕知之矣。”自此,讒說不得行。

太平公主陰謀愈急。使人散布流言曰:“目下當有兵變。”睿宗聞言,謂侍臣道:“術者言五日內必有急兵入宮,卿等可為朕備之。”張說奏道:“此必奸人造言,欲離間東宮耳!陛下若使太子監國,則流言自息矣。”姚崇奏道:“張說所言,真社稷至計,願陛下從之。”睿宗依奏,即日下詔,命太子監理國事。

太子既受命監國,聞河南隱士王琚賢,即遣使臣齎禮往聘王琚入朝。王琚不敢違命,即同使臣來見。時太子正與姚崇在內殿議事,王琚入至殿廷故意徐行。使臣道:“殿下在簾內,不可怠慢。”王琚大聲道:“今日何知殿下,隻知有太平公主耳!”太子聞言,即趨出簾外。王琚拜罷說道:“臣頃者所言,殿下有聞乎?”太子道:“聞之。”王琚因奏道:“太平公主擅權縱淫,所寵奸僧慧範,恃勢橫行。公主凶狠無比,朝臣多為之用,將謀不利於殿下,何不早為之計。”太子道:“所言良是,但吾父皇止此一妹,若有傷殘,恐虧孝道。”王琚道:“孝之大者,以安社稷寺廟為事,豈顧小節。”太子點頭道:“當徐圖之。”遂命王琚為東宮侍班,常與計事。

太極元年七月有彗星出於西方,入太微。太平公主使術士上密啟示睿宗道:“彗所以除舊布新,且逼近帝座,前星有變,皇太子將作天子,宜預為備。”欲以此激動睿宗,中傷太子。哪知睿宗正因天象示變,心懷恐懼。聞術士所言,反欣然道:“天象如此,天意可知,吾誌決矣。”遂降詔傳位太子。太平公主大驚,力諫以為不可;太子亦上表固辭。睿宗皆不聽,擇於八月吉日,命太子即皇帝位,是為玄宗明皇帝。尊睿宗為太上皇,立妃王氏為皇後,改太極元年為先天元年。重用姚崇、宋璟輩,以王琚為中書侍郎。黜幽陡明,政事一新。

時太平公主恃上皇之勢,恣為不法。玄宗稍禁抑之,公主大恨。遂與朝臣蕭至忠、岑羲、竇懷貞、崔湜等私結為黨,欲矯上皇旨,廢帝而別立新君。密召侍禦陸象先同謀,象先大駭道:“不可不可!”公主道:“棄長立少,已為不順,況又失德,廢之何害。”象先道:“既以功立,必以罪廢;今上新立,並無失德,何罪可廢?象先不敢與聞。”言訖退出。公主與崔湜等計議,恐矯旨廢立眾心不服,將有中變,欲暗進毒,以謀弑逆。乃私結宮人元氏,謀於禦膳中置毒以進。開元元年七月朔日,早朝畢,玄宗禦便殿。王琚聞知公主之謀,密奏道:“太平公主之事迫矣,不可不速發。”玄宗沉吟半晌,道:“朕欲舉發,恐驚動上皇。”王琚道:“設使奸人得誌,宗社顛危,上皇安乎?”正議論間,侍郎魏知古直趨殿陛,口稱臣有密啟。玄宗召至案前問之。知古道:“臣知奸人於此月之四日作亂,宜急行誅討。”於是玄宗定計,與岐王範、薛王業、尚書郭元振、將軍王毛仲、內侍高力士及王琚、崔日用、魏知古等,勒兵入慶化門,執岑羲、蕭至忠於朝堂斬之,竇懷貞自縊,崔湜及宮人元氏俱誅死。太平公主逃入僧寺,三日方出,賜死於家。並誅奸僧慧範及其餘逆黨,死者甚多。上皇聞變,急登承天門樓問故。高力士奏道:“太平公主結黨謀亂,今俱伏誅,事已平定,不必驚疑。”上皇聞奏,歎息下樓。玄宗聞陸象先不肯從逆,擢為蒲州刺史,麵加獎諭道:“歲寒然後知鬆柏也。”象先奏道:“《書》雲:‘殲厥渠魁,脅從罔治’。今首惡已誅,餘黨乞從寬典,以安人心。”玄宗依其言,多所赦宥。自此朝廷無事。

玄宗意欲以姚崇為相,張說忌之。使殿中監薑皎入奏道:“陛下欲擇河東總管,而難其人,臣今得之矣。”玄宗問:“為誰?”薑皎道:“姚崇文武全才,真其選也。”玄宗笑道:“此張說之意,汝何得麵欺。”薑皎惶愧叩頭服罪。玄宗即日降旨,拜姚崇為中書令。張說大懼,乃私與岐王通款,求其照顧。姚崇聞知,甚為不滿。一日入對便殿,行步微蹇。玄宗問道:“卿有足疾耶?”姚崇奏道:“臣有腹心之疾,非足疾也。”玄宗道:“何謂腹心之疾?”姚崇道:“岐王乃陛下愛弟,張說身為大臣,而私與往來,恐為所謀,是以憂之。”玄宗怒道:“張說意欲何為,明早當命禦史按治其事。”姚崇回至中書省,並不提起。張說全然不知,安坐私署中。忽門役傳進一帖,乃是賈全虛的名刺,說道有緊急事特來求見。張說駭然道:“他自與寧醒花去後,久無消息,今日突如其來,必有緣故。”便整衣出見。賈全虛謁拜畢,說道:“不肖自蒙明公高厚之恩,遁跡山野。近因貧困無聊,解書一內臣之家。適間偶與那內臣閑話,談及明公私與岐王往來,今為姚相所奏,皇上大怒,明日將按治,禍且不測。不肖聞此信,特來報知。”張說大駭道:“如此為之奈何?”全虛道:“今為明公計,惟有密懇皇上所愛九公主,為說方便,始可免禍。”張說道:“此計極妙,但急切裏無門可入。”全虛道:“不肖已覓一捷徑,可通款於九公主,但須得明公所寶之物為贄耳!”張說道:“前日雞林郡曾獻我夜明簾一具,未知可用否?”全虛道:“請試觀之。”張說取出。全虛看了道:“此可矣!事不宜遲,隻在今夕。”張說便寫一手啟,並夜明簾付與全虛。全虛連夜往見九公主,具言來意,獻上寶簾並手啟。九公主見了簾兒,十分歡喜。

明日,入宮見駕。玄宗已傳旨著禦史同赴中書省,究問張說私交親王之故。九公主奏道:“張說昔為東宮侍臣,有維持調護之功,今不宜輕加譴責。且若以通款岐王之故,使人按問,恐王心不安,大非吾皇上平日友愛之意。”原來玄宗於兄弟之情最篤,嚐為長枕大被,與諸王同臥。平日在宮中,隻行家人禮。薛王患病,玄宗親為煎藥,吹火焚須,左右失驚。玄宗道:“但願王飲此藥而即愈,吾須何足惜。”其友愛如此。今聞九宮主之言,惻然動念,即命高力士至中書,宣諭免究。左遷張說為相州刺史,不在話下。

卻說姚崇為相數年,告老退休,特薦宋璟自代。宋璟在武則天時正直不阿,已居相位,更豐格端凝,人人敬畏。至開元九年,姚崇偶感風寒,染成一病,延醫調治,全然無效。姚崇平生不信釋道二教,不許家人祈禱。過了幾日,病勢已重,自分不能複愈,乃呼其子至榻前,口授遺表一通,勸朝廷罷冗員,禁異端,官宜久任,法宜從寬,共數百言,皆為治之要,命即謄寫奏進。及至臨終,對其子道:“我死之後,這篇墓碑文字,須得大手筆為之,方可傳於後世。當今所推文章宗匠,惟張說耳。但他與我不睦,若徑往求他文,他必推托不肯。待我死後,你須如此如此;若做了碑文,你又這般這般,不患他異日來報複也。記之記之。”言訖,瞑目而逝。公子哀哭,隨即表奏朝廷,訃告僚屬。大殮既畢,便設幕受吊。在朝各官都來祭奠,張說亦具祭禮來吊。

公子遵依其父遺命,預將許多古玩之物排列靈旁桌上。張說祭吊畢,公子叩顙拜謝。張說忽見桌上排列許多珍玩,因問道:“設此何意?”公子道:“此皆先父平日愛玩者,手澤所存,故陳設於此。”張說隨走近桌邊,逐件細看,嘖嘖稱賞。公子道:“先生若不嫌鄙,當奉貢案頭。”張說欣然道:“重承雅意,但豈可奪令先公所好。”公子道:“先生為先父摯友,先父曾有遺言,欲求先生大筆,為作墓誌碑文。倘不吝珠玉,則先父死且不朽;區區玩好之微,何足複道。”說罷,哭拜於地。張說扶起道:“拙筆何足為重,既蒙囑役,敢不從命。”公子稱謝。張說別去,公子盡撤所陳設之物,遣人送與。張說大喜,遂做了一篇碑文,極讚姚崇人品,並敘自己欽服之意,交來人帶去。

公子得了文字,令石工連夜鐫於碑上,遂進呈禦覽。玄宗看了讚道:“此人非此文不足以表揚也。”張說過了一日,忽想起:“我與姚崇不和,幾受大禍。今他身死,我不報怨也夠了,如何倒作文讚他。今日既讚了他,後日怎好改口貶他。”又想文字取去未久,諒未鐫刻,可即索回,另作一篇,寓貶於褒之文便了。”遂遣使到姚家索取原文,隻說還要增改幾筆。使者去不多時,即回來複說:“碑文已經勒石,且又進呈禦覽,不可更改了。”張說頓足道:“吾知此皆姚崇之遺算也!我一個活張說,反被死姚崇算了。我之智不及彼矣!”

欲知後事,再看下文分解。

第十六回江采蘋恃愛追歡

楊玉環承恩奪寵

卻說姚崇死後,朝廷賜諡文獻。後張說、宋璟、王琚輩相繼而逝。又有賢相韓休、張九齡,不上幾年,亦皆身故。朝中正人漸皆凋謝。玄宗在位日久,怠於政事,專務奢侈,女寵日盛。諸嬪妃中,惟武惠妃最親幸,皇後王氏遭其讒譖,無故被廢。又譖太子瑛及鄂王、光王,同日俱賜死。一日殺三子,天下無不驚歎。不想武惠妃亦以產後血崩暴亡,玄宗不勝悲悼。自此,後宮無有當意者。高力士勸玄宗廣選民間美女,以備侍禦。玄宗大喜,令力士前去采選。力士領旨出宮而去。

卻說閩中興化府珍珍村有一秀才,姓江名仲遜,字抑之,家私富厚。娶妻廖氏,年過三十,隻生一女,小名阿珍。六歲能誦二南。仲遜奇之,遂名采蘋,生得花容月貌。至十三歲,諸子百家無不貫串;琴棋書畫,各種皆能。他性最喜梅花,遂號梅芳。吟詩作賦,名聞藉甚。高力士自湖廣曆兩粵,各處采選,並無當意者。至興化,聞采蘋名,得之以進。采蘋年方二八,貌美無雙。玄宗一見,喜動天顏,即令采蘋入宮。賜江仲遜黃金千兩,彩緞百端,回家養老。命高力士陪他赴光祿寺飲宴,仲遜含淚出朝。玄宗令左右擺宴,與江妃共飲。飲了一回,玄宗興致已濃,攜著江妃退歸寢室。

一日,玄宗退朝入宮,見江妃在園中看梅。因知江妃喜梅,遂命宮中各處栽梅,朝夕遊玩,賜名梅妃。過了數日,內侍來報說:“嶺南刺史韋應物,蘇州刺史劉禹錫,各選奇梅五種,星夜進呈。”玄宗大喜,吩咐力士用心看管,以待宴賞。一日玄宗宴請諸王於梅園,飲至半酣,忽聞宮中笛聲嘹亮。諸王問道:“笛聲清妙,不知何人所吹?”玄宗道:“是朕江妃所吹,諸兄弟若不棄嫌,宣她一見。”諸王道:“臣願洗耳請教。”玄宗命高力士宣梅妃來。不一時,梅妃宣到,諸王見禮畢。玄宗道:“朕常稱妃子,乃梅精也,吹白玉笛,作驚鴻舞,一座生輝。今梅妃試舞一回。”梅妃領旨,就向筵前曼舞。有詞為證:

紫燕輕盈弱質,海棠標韻嬌容。羅衣長袖交橫,絡繹回翔穩重。纖縠娥飛可愛,浮騰雀躍仙蹤。衫飄綽約隨風,恍似飛龍舞鳳。

舞罷,諸王連聲讚好。玄宗道:“既觀妙舞,不可不暢飲。”遂命內侍斟酒,令梅妃遍送諸王。時寧王已醉,見梅妃送酒來,起身接酒,不覺一腳踢著了梅妃繡鞋。梅妃大怒,登時回宮。玄宗道:“梅妃為何不辭而去?”左右道:“娘娘履珠脫綴,綴了就來。”等一回不見出來,諸王告醉而別。

寧王回府大驚,急請駙馬楊回來商議。不一時楊回到來,禮畢,寧王就把席間之事說了一遍:“如今恐梅妃在聖上麵前說些是非,叫我怎得安穩,特請你來商議此事。”楊回想了一想,說道:“不妨,我有二計在此。”就向寧王耳邊說如此如此。寧王大喜,相約次日入朝。寧王跪下請罪道:“蒙皇上賜宴,力不勝酒,失錯觸了妃履。臣出無心,罪該萬死。”玄宗道:“此事若計論起來,天下都道朕重色而輕天倫了,汝既無心,朕亦付之不較。”寧王叩頭謝恩而起。楊回密奏道:”臣見諸宮嬪妃甚多,又令高力士遍訪美女何用?”玄宗道:“朕見妃嬪中,並無一傾國之色,所以欲遍訪美女耳。”楊回道:“陛下必欲找傾國之色,莫若壽王妃子楊玉環,姿容蓋世。”玄宗道:“比梅妃何如?”楊回道:“臣未曾親見,但聞去年至壽邸時,有人見了,讚道隻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陛下莫若召來便見。”玄宗大喜,即差高力士去宣楊妃來。

力士領旨,即到壽王府中,宣召楊妃。楊妃即來見壽王道:“妾事殿下,祈訂白頭,誰知皇上來宣妾入朝,料想此去必與殿下永訣矣。”壽王料不可違,放聲大哭。力士催促起身,楊妃拜別壽王,流淚而去。力士領楊妃來複旨。楊妃參拜,俯伏在地。玄宗賜她平身,把楊妃一看,見她生得形容體態,宛如越國西施;婉轉輕盈,絕勝趙家合德。玄宗大悅,吩咐高力士令妃自以其意,為女道士,賜號太真,住內太真宮。更為壽王娶左衛將軍韋昭訓女為妃。潛納太真楊氏於宮中,冊為貴妃,贈其父玄琰兵部尚書,母李氏涼國夫人,叔玄珪為光祿卿,兄銛為侍禦史,從兄釗拜侍郎。玄宗以為釗字有金刀之象,改賜其名為國忠。自是楊氏權傾天下。

自此玄宗日與貴妃淫樂,便疏了梅妃。梅妃問親隨的宮女嫣紅道:“你可曉得皇上為何許久不到我宮中?”嫣紅道:“奴婢哪裏得知,除非叫高力士來問,便知分曉。”梅妃道:“你去尋來。”嫣紅領旨出宮,走到苑中,恰好遇見高力士,嫣紅道:“我家娘娘差我特來召你。”力士便同嫣紅走到梅妃宮中,叩頭見過。梅妃問道:“聖上為何許久不進我宮中?”力士道:“啊呀,聖上在南宮中,新納了壽王的楊妃,寵幸無比,娘娘難道還不知麼?”梅妃道:“我哪裏曉得。且問你,聖上待她意思如何?”力士道:“自從楊妃入宮之後,龍顏大悅,親賜金鈿珠翠,舉族加官,宮中號曰娘子,儀禮皆如皇後。”

梅妃聽了這句話,不覺兩淚交流。力士也自出宮而去。嫣紅道:“娘娘不要愁煩。依奴婢愚見,娘娘莫若裝束了,步到南宮,去看皇爺怎樣說。”梅妃見說,便向妝台前整雲鬟,對了寶鏡歎道:“天乎!我江采蘋如此才貌,何自憔悴至此,豈不令人腸斷。”說了,雙淚交流,強不出精神來梳汝。

嫣紅再三勸慰,替梅妃重施朱粉,再整翠鈿,打扮得齊齊整整,向南宮而來。卻見玄宗獨立花蔭,梅妃上前朝見。玄宗道:“今日有甚好風吹得你來?”梅妃道:“聞得陛下寵納楊妃,賤妾一來賀喜,二來求見新人。”玄宗道:“此是朕一時偶惹閑花野草,何足掛齒。”梅妃定要請見。玄宗道:“愛卿既不嫌棄,著她來參見,卿不可著惱。”梅妃道:“妾依尊命,須要她拜見我便了。”玄宗道:“這也不難。”即召楊妃出來。楊妃望著梅妃叩頭畢,玄宗即命擺宴。酒過三巡,玄宗道:“梅妃有謝女之才,不惜佳句,讚楊妃一首如何?”就叫左右取來一幅錦箋,放在梅妃麵前。梅妃隻得提起筆來,寫上一絕道:

撇卻巫山下楚雲,南宮一夜玉樓春。

冰肌月貌誰能似?錦鏽江山半為君。

梅妃寫完,呈於玄宗。玄宗看了,連聲讚美,付與楊妃。楊妃接來看了一遍,心中暗想:“此詞雖佳,內多譏諷。他說‘撇卻巫山下楚雲’,笑奴從壽邸而來;‘錦鏽江山半為君’,笑奴肥胖的意思。待我也回她幾句,看她怎麼。”因此對梅妃道:“娘娘美豔之姿,絕世無雙。待奴也讚一首。”遂提起筆亦向箋上寫道:

美豔何曾減卻春,梅花雪裏亦清真。

總教借得春風早,不與凡花鬥色新。

玄宗見楊妃寫完,讚道:“亦采得敏快得情。”遂拿與梅妃看。梅妃取來一看,暗想:“他說‘梅花雪裏亦清真’,笑我瘦弱的意思;‘不與凡花鬥色新’,笑我已過時了。”兩人顏色有些不和起來。高力士道:“娘娘們詩詞唱和,奴婢有幾句粗言俗語解分。”玄宗道:“你試說來。”力士道:“皇爺今日同二位美人,並一嬌,走到高陽台;二位娘娘雙勸酒,飲到月上海棠。奴婢打一套三棒鼓,唱一套賀新郎,大家沉醉東風。皇爺卸下皂羅袍,娘娘解下紅衲襖。忽聞一陣錦衣香,同睡在銷金帳。那時節,隻要快活三,那管念奴嬌,惜奴嬌。皇爺做個蝶戀花,魚遊春水,豈不是萬年歡,天下樂。”二妃聽了,微微而笑。玄宗道:“你言有理。”遂攜著二妃回宮。梅妃性柔緩,後竟為楊妃所譖,遷於上陽東宮。楊妃又把持玄宗,不得進梅妃宮,終日思量要害梅妃。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祿山入宮見妃子

力士沿街覓狀元

卻說安祿山乃是營州外夷,本姓康氏。因其母再適安氏,遂冒姓安。為人奸狡,善揣人意。後因部落破散,逃至幽州節度使張守珪麾下。守珪愛之,以為養子。屢借軍功薦引,直薦他做到平盧討簿使。時有東夷別部奚、契丹作亂犯邊,守珪檄令安祿山督軍征討。祿山自恃強勇,率兵輕進,被奚、契丹殺得大敗。那張守珪軍令最嚴,諸將有違令敗績者,必按軍法。祿山既敗,便顧不得養子,一麵上疏奏聞,一麵將祿山提至軍前正法。祿山臨刑大叫道:“大人欲滅賊,奈何輕殺大將。”守珪壯其言,即命緩刑,將他解送京師,候旨定奪。祿山賄囑內侍於玄宗麵前說方便。當時朝臣,多言祿山喪師失律,法所當誅;且其貌有反像,不可留為後患。玄宗因先聽內侍之言,竟不準朝臣所奏,降旨赦祿山之死,仍赴平盧原任,戴罪立功。

祿山是個極巧善媚之人,他在平盧,凡有玄宗左右至者,皆厚賂之。於是玄宗耳中,常常聞得稱譽安祿山,愈信其賢,屢加升擢。官至平盧節度使。天寶二年召之入朝,留京侍駕。祿山內藏奸狡,外貌假裝憨直。玄宗信為真誠,寵遇日隆,得以非時謁見;宮苑嚴密之地,出入無禁。一日,玄宗駕幸禦苑,祿山亦到禦苑來謁見。望見玄宗同太子在花叢中散步,祿山故意向前朝拜玄宗,不拜太子。玄宗道:“卿何不拜太子?”祿山假意道:“太子是何官爵?可使臣當至尊麵前謁拜?”玄宗笑道:“太子乃儲君也。朕千秋萬歲後,繼朕為君者也。”祿山道:“臣憨,隻知皇上一人,不知更有太子。當一體敬事。”遂向太子一拜。玄宗回顧太子道:“此人樸誠乃爾。”正說間,忽見許多宮女簇擁香車,冉冉而來。到得將近,貴妃下車,宮人擁至玄宗前行禮。太子也行禮罷。祿山待欲退避,玄宗命且住著,祿山便也望著貴妃拜了,拱立階下。貴妃道:“此人是誰,現為何官?”玄宗道:“此人是安祿山,本塞外人,向年歸附朝廷,官拜平盧節度,朕愛其忠直,留京隨侍。”因笑道:“他昔曾為張守珪養子,今日侍朕,亦如朕之養子耳。”貴妃道:“誠如聖諭,此人真所謂可心兒矣。”玄宗笑道:“妃子以為可心兒,便可撫之為兒。”貴妃聞言,熟視祿山而笑。祿山聽了此言,即向貴妃下拜道:“臣兒願母妃千歲!”玄宗笑道:“祿山,你禮數差了。欲拜母,先須拜父。”祿山道:“臣本胡人,胡俗先母後父。”玄宗聞言,益信其樸誠。自此,祿山見貴妃之美貌,遂懷下個不良的妄念。貴妃見祿山少年雄壯,也就動了個不次用人的邪心。這事按下慢提。

且說其時乃大比之年,禮部移檄各州郡,招集舉子來京應試。當時西蜀綿州有個才子,姓李名白,字太白。原係西涼主李暠九世孫,其母夢長庚星入懷而生,因以命名。那人生得天姿敏妙,性格清奇,嗜酒耽詩,自號青蓮居士。人見其有飄然出世之表,稱之為李謫仙。他不求仕進,誌欲遨遊四方。一日,聞人說湖州烏程酒極佳,遂不遠千裏而往,暢飲於酒肆之中,且飲且歌。適州司馬吳筠經過。聞歌聲,遣人詢問,他答道:

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

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後身。

吳筠聞詩,驚喜道:“原來李謫仙在此,聞名久矣。”遂請至衙齋相敘,飲酒賦詩,連留幾日。忽報吳筠升任京職,遂拉太白同至京師。一日,偶於紫極宮閑遊,與少監賀知章相遇,彼此通名道姓,互相愛慕。知章即邀太白至酒樓,解下腰間金魚,換酒同飲,極歡而罷。

到得試期將近,朝廷點著賀知章知貢舉,又命楊國忠、高力士為內外監督官,點檢試卷,錄送主試官批閱。賀知章暗想道:“吾今日奉命知貢舉,若李太白肯來應試,定當首薦。隻是一應試卷須由監督官錄送,我今囑楊、高二人,要他留心照看便了。”於是致意楊、高二人,又托吳筠力勸太白應試。太白被勸不過,隻得依言入場。哪知楊、高二人,見賀知章來囑托,隻道是受人賄賂,有了關節,卻來討白人情。遂私下相議,專記李白的試卷,偏不要錄送。到了考試之日,第一個交卷就是李白。楊國忠見卷麵上有李白姓名,便不管好歹,一筆抹倒道:“這等潦草的惡卷,何堪錄送。”太白欲要爭論,國忠罵道:“這樣舉子,隻好與我磨墨。”高力士插口道:“磨墨也不適用,隻好與我脫靴。”喝令左右將太白扶出。太白出場,怨氣衝天。吳筠再三勸慰。太白道:“若我他日得誌,定教這二人磨墨、脫靴,方出胸中惡氣。”

這邊賀知章在闈中閱卷,中了些真才,隻道李白必在其內。及至榜發,李白偏不曾中。心中疑訝,直待出闈,方知其事,心中懊恨,自不必說。

且說那榜上第一名是秦國楨,其兄秦國模中在第五名。二人乃是秦叔寶的玄孫,少年有才,人人稱羨。至殿試之日,二人入朝對策,日方午交卷出朝。家人們接著,行至集慶坊。隻聽得鑼鼓聲喧,原來是走太平會的。一霎時,看的人擁擠,將他兄弟二人擁散。及至會兒過了,國楨不見了哥哥,連家人們也都不見,隻得獨自行走。

秦國楨正行間,忽有一童子叫聲:“相公,我家老爺奉請,現在花園中相候。”國楨道:“是哪個老爺?”童子道:“相公到彼便知。”國楨就隨小子走入小卷,進一小門。行不幾步,見一座絕高粉牆。從側門而入,乃見一所大花園。彎彎曲曲,又進了兩重門,童子把門緊閉道:“相公在此略坐,主人就出來。”說罷飛跑去了。又見石門忽啟,走出兩個侍女,對國楨笑道:“主人請相公到內樓相見。”國楨驚訝道:“你主人是誰,如何卻教女使來相邀?”侍女也不答應,隻是笑著,把國楨引入石門。隻見畫樓高聳,樓前花卉爭妍。樓上又下來兩個侍女,把國楨簇擁上樓。國楨看樓上排設物件,極其華美,卻不見主人,忽聞侍女說:“夫人來了。”隻見左壁廂一簇女侍們擁著一個美人,徐步而出。國楨見了,急欲退避。侍女擁住道:“夫人正欲相會。”夫人道:“郎君係何等人?乞通姓氏。”國楨驚疑,不敢實說,將那秦字楨字拆開,隻說:“姓餘名貞木,忝列郡庠。方才被一童子誤引入潭府,望夫人恕罪。”遂深深一揖。夫人答禮。見國楨儀容俊雅,十分憐愛,便向前伸出玉手,扯著國楨留坐。

侍女獻茶畢,夫人即命看酒。國楨起身欲告辭。夫人笑道:“妾夫遠出,此間並無外人,但住不妨。”少頃,侍女排下酒席,夫人拉國楨同坐共飲。國楨道:“請問夫人何氏?尊夫何官?”夫人笑道:“郎君有緣至此,但得美人陪伴,自是怡情,何勞多問。”國楨微笑,也不再問。兩個飲至日暮,繼之以燭。國楨道:“酒已酣矣,可容小生去否?”夫人笑道:“酒興雖闌,春興正濃,何可言去。”兩人春心蕩漾,大家起身,摟摟抱抱,共入羅帳,歡娛一夜。

至次日,夫人不肯就放國楨出來,一連留住四五日。哪知殿試發榜,秦國楨狀元及第。秦國模二甲第一。禦殿傳臚,諸進士畢集,單單不見了狀元。禮部入奏,玄宗聞秦國模即秦國楨之兄,傳旨道:“弟不可先兄,國楨既不到,可改國模為狀元,即日赴宴。”國模奏道:“臣弟於廷試日出朝,至集慶坊遇社會擁擠,與臣相失,至今不歸,臣遣家僮四處尋問,未有蹤跡,今乞吾皇破例垂恩,暫緩瓊林赴宴期,俟臣弟到時補宴,臣不敢冒其科名。”玄宗準奏,著高力士率員役於集慶坊,俟次挨巷查訪狀元秦國楨,限三日內尋來見駕。

這件奇事轟動京城,早有人傳入夫人耳中。夫人隻當做一件新聞,將這話述與秦國楨。國楨又喜又驚,急問道:“如今怎麼樣了?”夫人道:“聞說朝廷要將二甲第一秦國模改為狀元,國模推辭,奏乞暫寬宴期,待尋著狀元然後複旨開宴。”國楨聞言,忙跪下道:“好夫人,救我則個。”夫人扶起道:“我的親哥,這為怎的。”國楨就把真名姓說出。夫人聽了,把國楨緊緊抱住道:“親哥,你如今是殿元了,我便不留你,隻得要與你別了。”一頭說,一頭淚下。國楨道:“夫人不必愁煩,少不得後會有期。但今我這事弄大了,倘朝廷究問起來,如何是好。”夫人想了一想道:“不妨,我有一計。”就取一軸畫圖,展開與國楨看。隻見上麵畫著許多樓台亭閣,又畫一美人憑欄看花。夫人指著畫圖道:“你到禦前,隻說遇一老媼,雲奉仙女之命召你,引至這般所在。見這般美人,被款住。所吃的東西,所用的器皿,都是外邊絕少的。相留數日,不肯自說姓名,也不問我姓名,今日方才放出。又被以色帕蒙首,教人扶腋而行,竟不知原出入的門路。你隻如此奏聞,包管無事。”國楨道:“夫人,我今已把真姓名告知,你的姓氏,也須說與我知道,好待我時時念誦。”夫人道:“我夫君亦係朝貴,我不便明言。”說到其間,兩人淚下,依依難舍。夫人親送國楨出門,卻不見來時的門徑,啟一小門而出。

看官,你道那夫人是誰?原來他複姓達奚,小字盈盈,乃朝中一貴官的小夫人。這貴官年老無子,又出差在外,盈盈獨居於此,故開這條活路,欲為種子計耳。當下國楨出得門來,已是傍晚時候,走過一條街,忽見一對紅棍,二三十個軍牢,擁著一個騎馬的太監,急急行來。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縱嬖寵洗兒賜錢

惑君王對使剪發

卻說國楨一時心忙,不覺衝了太監的前導。軍牢們嗬喝起來,舉棍欲打。國楨叫道:“啊呀,不要打。”隻聽得側首一小巷裏,也有人叫道:“啊呀,不要打,這是我家狀元爺了。”原來馬上太監,便是高力士奉旨尋狀元。小巷裏的人,便是秦家的家僮,正在尋覓,忽見軍牢們扭住國楨要打,所以忙叫起來。眾人聽說,一齊擁住。高力士忙下馬相見,說道:“不知是殿元公,多有觸犯,高某哪處不尋到,殿元兩日卻在何處?”國楨道:“說也奇怪,不知是遇鬼逢仙,被他阻滯了,今日才得出來,重煩公公尋覓。今欲入朝見駕,還求公公方便。”力士道:“此時聖駕在花萼樓,可即到彼朝見。”於是同至樓前,力士先啟奏,玄宗即宣國楨上樓。朝拜畢,問道:“卿連日在何處?”國楨依著盈盈所言,婉轉奏上。玄宗微微笑道:“如此說,卿真遇仙矣。不必深究。”

看官,你道玄宗為何不究?原來楊貴妃有姐妹三人,俱有姿色。玄宗於貴妃麵上推恩,姊妹俱賜封號,呼之為姨。大姨封韓國夫人,三姨封虢國夫人,四姨封秦國夫人。諸姨每因貴妃宣召入宮,即與玄宗諧謔調笑。其中唯虢國夫人更風流,玄宗尤與相狎。凡宮中服食器用,時蒙賜賚。又另賜第宅一所於集慶坊。這夫人卻甚多情,常勾引少年子弟到宅中取樂,玄宗頗亦聞之,卻也不去管他。那達奚盈盈之母,曾在虢國府中做針線養娘,故備知其事。這軸畫圖,亦是府中之物,其母偶然攜來,與女兒觀玩。畫上的美人,即虢國夫人的小像。所以國楨照著畫圖說去,玄宗竟疑虢國夫人的所為,不便追究,哪知卻是盈盈的巧計脫卸。

當下玄宗傳旨:狀元秦國楨即即刻赴瓊林宴。秦國楨奏道:“昨蒙皇上改臣兄國模為狀元,臣兄推辭不就,今乞聖恩,既賜改定,庶使臣不致以弟先兄。”玄宗道:“卿兄弟相讓,足征友愛。”遂命兄弟二人俱賜狀元。國楨謝恩赴宴。內侍齎兩副宮袍金花,至瓊林宴上宣賜。秦家昆仲好不榮耀。次日,兩狀元率諸新貴,赴闕謝恩。奉旨:國模、國楨俱為翰林承旨。其餘諸人照例授職。那秦國模為人剛正,他見貴妃擅寵,楊氏勢盛,祿山放縱,宮闕不謹,因激起一片嫉邪愛主之心,便與其弟連名上一疏,謂朝廷爵賞太亂,女寵太盛。又道安祿山本一塞外健兒,宜令效力邊疆,不可縱其出入宮闈,致滋物議。疏上,玄宗不悅,乃降旨道:“秦國模,秦國楨越職妄言,本當治罪,念係功臣後裔,新進無知,姑免深究,著即致仕去。今後如再有瀆奏者,定行重處。”此旨一下,朝臣側目,莫敢再言。時奸相李林甫奸狡異常,心中雖忌楊國忠,外貌卻與和好。又能揣知安祿山之意,微辭冷語,說著他心事,使之驚服;卻又以好言撫慰,使之欣感。因而朋比作奸,迎合君心,以固其寵。楊貴妃乘間與安祿山私通。自此,祿山肆橫無忌。玄宗又命安祿山與楊國忠兄妹結為眷屬,賜賚甚厚,一時貴盛無比。

一日,祿山生日,楊家兄弟設宴稱慶,玄宗與楊妃俱有賜賚。過了兩日,祿山入宮謝恩。禦駕在宜春院,祿山朝拜畢,便欲叩見母妃。玄宗道:“妃子適間在此侍宴,今已回宮,汝可自往見之。”祿山奉命,遂至楊妃宮中。時楊妃侍宴而回,正在半醉。見祿山來拜謝,口中自稱孩兒,楊妃因戲道:“人家養了孩兒,三朝例當洗兒。今日是你生日,三朝了,我當從洗兒之例。”於是乘著酒興,叫內監宮女們都來,把祿山脫去衣服,用錦緞渾身包裹做繈褓一般。登時結起彩輿,把他坐於輿中,使宮人舁之,繞宮遊轉,一齊喧笑。玄宗聞喧笑之聲,問左右:“後宮何事?”左右以貴妃洗兒對。玄宗遂親至後宮觀看,共為笑樂。賜楊妃銀錢、金錢各十串為洗兒錢,盡歡而罷。

卻說梅妃江采蘋,獨居上陽宮十分寂寞,不勝悲傷。怨恨楊妃之心,每每形於言語。有一宮娥報知楊妃,楊妃大恨,氣忿忿來奏道:“梅精采蘋,輒敢宣言怨恨,宜即賜死。”玄宗默然不答。楊妃見玄宗不肯把梅妃處置,心中好生不樂,侍奉間常使性兒,不言不語。一日,玄宗宴諸王於內殿,諸王請見妃子。玄宗召來,與諸王相見畢,坐於別席。酒半,寧王吹紫玉笛為念奴和曲。既而宴罷,諸王謝恩退出,玄宗暫起更衣。楊妃見寧王所吹的紫玉笛兒在禦榻上,便取來按著腔兒吹弄起來。玄宗適出見之,戲笑道:“汝亦自有玉笛,何不把來吹。此笛是寧王的,他才吹過,口澤尚存,汝何得便吹!”楊貴妃聞言,把笛放下,說道:“寧王吹過已久,妾即吹之,諒亦不妨。還有人雙足被人勾踹,以致鞋幫脫綻,陛下也置不較,何獨苛責於妾。”玄宗因她酷妒梅妃,又見連日意態蹇傲,心下有些不悅。今日酒後與她戲言,她反出言不遜,又牽扯著梅妃的舊事,不覺大怒道:“阿環何敢如此無禮!”遂起身入內,著高力士即刻送她還楊家去,不許入侍。此時楊妃大驚,欲麵謝求哀,又恐盛怒之下禍有不測。況已奉旨,不許入侍,無由進見。隻得含淚出宮,來至楊國忠家,訴說其故。楊家兄弟姊妹吃驚不小,相對涕泣。安祿山欲進一言相救,恐涉嫌疑,不敢輕奏,無計可施。

那時玄宗把楊妃逐回,便覺宮闈寂寞,欲再召梅妃奉侍。不想她因聞楊妃欲譖殺之,心中懊恨,染成一病,正臥床不起。玄宗寂寞不過,焦躁異常,內監宮女多遭鞭撻。高力士微窺上意,乃私語國忠道:“若欲使妃子複入宮,須得外臣奏請為妙。”

時有法曹官吉溫,為玄宗所親信。楊國忠求他救援,許以重賂。吉溫乃於便殿從容進言曰:“貴妃無識,有忤聖意。但向既蒙恩寵,今即使其罪當死,亦隻合死於宮中。陛下何惜宮中一席之地,而忍令辱於外乎。”玄宗聞言首肯。及退朝還宮,左右進膳,玄宗命內侍霍韜光,撤禦前玉食,齎至楊家賜楊貴妃。楊貴妃謝恩訖,因涕泣道:“妾罪該萬死,蒙聖主洪恩遣放,未即就戮。然妾向荷榮寵,今當即死,亦無以謝上。妾思發膚為父母所生,請以一莖,聊申萬感。”遂引刀自剪其發一綹,付霍韜光道:“為我獻上皇爺,妾從此死矣,幸勿複勞聖念。”韜光領諾,隨即回宮複旨,備述所言,將發兒獻上。玄宗大為惋惜,即命高力士以香車乘夜召楊妃回宮。楊妃毀妝入見,拜伏謝罪,更無一言,唯有嗚咽涕泣。玄宗大不勝情,親手扶起,喚女侍為之梳妝更衣,溫言撫慰。是夜同寢,愈加恩愛。

未知後來如何釀禍,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謫仙應詔答番書

力士進讒議雅調

今且不說楊妃複入宮中,釀禍啟亂。且說那時有一番國,名渤海國,遣使前來,卻沒有方物上貢,隻有國書一封,欲入朝呈進。賀知章詢其來意,番官答道:“國王致書之意,使臣不得而知。候中朝天子啟書觀看,便知分曉。”知章引番使入朝麵聖,呈上國書。玄宗命番使且回館驛候旨,著值日宣奏官將番書拆開宣奏。那日是侍郎蕭炅值日。當下蕭炅把番書拆開看,吃了一驚。見那書上寫的字,盡是奇形異跡,一字不識。隻得叩頭奏道:“番書字跡皆如蝌蚪之形,臣愚不能辨識,伏候聖裁。”玄宗召李林甫、楊國忠一齊上前取看,也一字不識。又傳示文武官員,並無一人能識。玄宗怒道:“堂堂天朝,濟濟多官,如何一紙番書,竟無人能識,可不被小邦恥笑。限三日內,若無回奏,在朝大小官員,一概罷職。是日,各官悶悶而散。賀知章回到家中,鬱鬱不樂。

那時李白正寓居賀家,見知章納悶,問其緣故。知章把前事述了一遍。李白微笑道:“番字亦何難識,惜我不為朝臣,未見此書耳。”知章大喜道:“太白果能辨識番書,我即當奏聞。”李白笑而不答。

次日早朝,知章出班奏道:“臣有一布衣之友,係西蜀人,姓李名白,博學多才,能辨識番書,乞陛下召來,以書示之。”玄宗準奏,遣內侍召李白見駕。李白對天使拜辭道:“臣乃賤士,學識淺陋,文字不足以入朝貴之目,何能仰對天子。臣不敢奉詔。”內侍以此言回奏。知章複啟道:“臣知此人文章蓋世。隻因去年入試,被外場官抹落卷子,不與錄送,未得一第。今日布衣入朝,心懷慚愧,故不即應召。乞陛下特恩賜以冠帶,更遣一朝臣往宣,乃見聖主求賢至意。”玄宗準奏,即賜李白以五品冠帶朝見。著賀知章速往宣來。

知章奉旨,到家宣諭李白。李白不敢複辭,即穿了禦賜冠帶,與知章乘馬同入朝中。山呼朝拜畢,玄宗見李白一表人才,滿心歡喜道:“卿高才不第,誠可惋惜,然朕自知卿可不至於終屈也。今者番國遣使上書,其字跡怪異,無人能識。卿多聞廣見,必能為朕辨之。”便命侍臣將番書付李白觀看。李白接來,看了一遍,啟奏曰:“番字各不相同,此渤海國之字也。但舊製番國上表,遵依中國字體。今渤海國不具表文,徑以國書,非禮太甚。”玄宗道:“他書中何言?卿可宣讀。”李白於禦座前將唐音譯出,高聲朗誦道:

渤海大可毒,書達唐朝官家:自你占卻高麗,與俺國逼近,邊兵屢次侵犯疆界。今差官齎書來說,可將高麗一百七十六城讓與俺國,俺有好物相送。太白山之兔,湄泥河之鯽,扶餘之鹿,郟頡之豕,率賓之馬,沃川之綿,九都之李,樂遊之梨,你官家各都有分。一年一進貢。若還不肯,俺即起兵來廝殺,且看誰勝誰敗。

玄宗聽了,龍顏不悅道:“番邦無狀,欲爭占高麗,將何以應之?”李白奏道:“臣料番王謾辭瀆奏,不過試探天朝之動靜耳。明日可召番使入朝,命臣麵草答詔,亦用彼國之字示之。詔語恩威並著,懾伏其心,務使可毒拱手降順。”玄宗大悅。因問:“可毒是彼國王之名耶?”李白道:“渤海國稱其王曰可毒,猶之回紇稱可汗,吐蕃稱讚普,各從其俗也。”

玄宗大喜,即擢李白為翰林學士,賜宴於金華殿中,教樂工侑酒。眾官見李白恁般隆遇,無不歎羨。隻有楊國忠、高力士二人不樂。

次日玄宗升殿,百官齊集。賀知章引番使入朝候旨。李白對番使道:“小邦上書,詞語悖慢,殊為無禮,本當誅討,今我皇上聖度,姑置不較,有詔批答,汝宜靜候。”番使恐懼,立於階下。玄宗命設文幾於禦座之旁,鋪下文房四寶,賜李白坐繡墩草詔。李白奏道:“臣所穿靴不淨,恐汙茵席,乞陛下寬恩,容臣脫靴易履而登。”玄宗便傳旨,將禦用的雲鎖朱履著內侍與學士穿著。李白叩頭道:“臣前應試,遭右相楊國忠、太尉高力士斥逐。今見二人列班,臣氣不旺。況臣今日奉命草詔,口代天言,宣諭外國,事非他比。伏乞聖旨,著國忠磨墨,力士脫靴,以示寵異,庶使遠人不敢輕視詔書,自然臣服。”玄宗此時正在用人之際,即準所奏。國忠、力士暗想:“前日科場中輕薄了他,今日乘機報複。”心中雖恨,卻不敢違旨,隻得一個與他脫靴換鞋,一個磨墨侍立相候。

李白欣然就座,舉起兔毫,手不停揮,草成詔書一道。另別紙一副,寫作副封,一並呈於龍案。玄宗覽詔大喜,及取副封一看,咄咄稱奇。原來那字跡與那來書無異,一字不識。傳與眾官看了,無不駭然。玄宗命李白宣示番使,然後用寶入函。力士仍與換靴。李白下殿,呼番使聽詔,將詔書朗讀。詔曰:

大唐皇帝,詔諭渤海可毒:本朝應運開天,撫有四海,恩威並用,中外悉從。凡諸遠邦,畢獻萬物,莫敢不服。昔高麗拒命,天討再加;傳世九百,一朝殄滅。豈非逆天之明鑒歟!況爾小國,高麗附庸;比之中朝,不過一郡;士馬芻糧萬不及一。若螳臂自雄,鵝癡不遜,天兵一至,玉石俱焚。今,朕體上天好生之心,恕爾狂悖;急宜悔過,勤修歲事,毋取誅戮。爾所上書,不遵天朝書法蓋因遐荒,未睹中華文字。故茲答詔,另賜副封,即用汝國字體,想宜知悉。

李白宣讀畢,番使叩頭受詔,辭朝而去。回至本國見了國王,備述前事。那可毒看了詔書及副封番字,大驚。與國相商議,天朝有神仙幫助,如何敵得。遂寫降表,遣使入朝謝罪,按期朝貢,不敢複萌異誌。此是後話。

且說玄宗欲加李白官爵並賜金帛。李白俱辭不受,道:“臣願逍遙閑散,供奉左右,如漢東方朔故事。且願日得美酒痛飲足矣。”玄宗乃詔光祿官,日給與上方佳醞,聽其到處遊覽。

是時宮中沉香亭下,牡丹花盛開,玄宗命設宴亭中,同楊妃賞玩。忽見樂工李龜年引梨園子弟前來承應。叩拜畢,便待奏樂唱曲。玄宗道:“且住,今日對妃子,賞名花,豈可複用舊樂。”即著李龜年:“將朕所乘玉花驄馬,速往宣李白學士來作新詞慶賞。”龜年奉旨出宮,牽了玉花驄,自己也騎了馬,一徑到翰林院來宣召李白。隻見院中人役回說,李學士已於今早微服往長安市灑肆裏吃酒去了。龜年便叫院中人拿了他的冠帶袍服,一同尋至市中。聽得一座酒樓上,有人高歌道:

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莫為醒者傳。

龜年聽了道:“這歌就是李學士了。”遂下馬入肆,走上樓來。隻見李白吃得酩酊大醉,猶持杯不放。龜年上前高聲說道:“奉聖旨立宣李學士至沉香亭見駕。”李白放下酒杯,向龜年念一句陶淵明的詩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念罷瞑然欲睡。龜年叫眾人上前將李白扶下樓,攙上玉花驄馬。眾人左右扶持,到得五鳳樓前。有內侍傳旨,賜李白走馬入宮。龜年教把冠帶袍服就馬上替他穿了,走至沉香亭前,攙扶下馬,醉極不能朝拜。玄宗命鋪紫氍毹於亭畔,且教少臥。親往看視,解禦袍複其體。楊妃道:“妾聞冷水沃麵,可以解醒。”乃命內侍取水,含而噀之。

李白睡夢中驚動,略開雙目,見是禦駕,方掙紮起來,俯伏於地道:“臣該萬死。”玄宗見他尚未蘇醒,命扶起賜坐。遂叫禦廚將越國所貢鮮鮓造三份醒酒湯來。須臾,內侍以金碗盛魚湯進上。玄宗賜李白飲之,頓覺心神清爽,叩頭謝恩。玄宗道:“今日召卿,別無甚事。”指著亭下道:“隻為這牡丹盛開,朕與妃子賞玩,欲卿來作新詞耳。”李白領命,即賦清平調三章呈上。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一枝濃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玄宗看了,大喜道:“學士真仙才也!三詩清新俊逸,又將花容人麵一齊寫盡,妙不可言。今番歌唱,妃子也須相和。”乃命念奴同聲而歌,玄宗自吹玉笛和之。和罷,又令李龜年與梨園子弟將三調再葉絲竹,重歌一轉,為妃子侑酒。及曲既終,楊妃再拜稱謝。玄宗笑道:“莫謝朕,可謝李學士。”楊妃乃把盞斟酒敬李白,斂衽謝其詩意。李白跪飲酒訖,頓首謝賜。

自此李白才名愈著。玄宗、楊妃皆愛而重之。那高力士深恨脫靴之辱,欲進讒言,未得其便。忽想他清平調中一個破綻,即走入宮來。見楊妃獨自憑欄微吟清平調,點頭得意。力士因密奏道:“老奴初意,娘娘聞此詞,怨之刻骨,何反拳拳如是?”楊妃忙問其故。力士道:“他說‘可憐飛燕倚新妝’,是把飛燕比娘娘。試想那趙飛燕當日所為何事,卻以相比,極其譏刺,娘娘豈不覺乎?”原來玄宗閱《趙飛燕外傳》,見說她體態輕盈臨風而立,常恐被風吹去。因戲語楊妃道:“若汝則任吹多少。”蓋嘲其肥也。楊妃最恨人說她肥,李白偏以趙飛燕相比,心中正喜。今聽高力士說是暗指飛燕私通之事,合著她私通安祿山,以為譏刺,於是變喜為恨,遂於玄宗麵前說李白縱酒狂放,無人臣之禮。楊國忠亦以磨墨為恥,也常進讒言。玄宗雖愛李白,因宮中不喜歡他,遂不召他內宴。李白知為小人中傷,便上疏乞休。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逍遙學士識英雄

誤用番人作藩鎮

卻說李白上疏乞休,玄宗愛其才,溫旨慰諭,不允所請。李白又懇懇切切再上辭官乞歸之疏。玄宗知其去誌已決,召至禦前,麵諭道:“卿心欲舍朕而去,未便強留。但卿草詔平番,有功於國,豈可空歸。然朕知卿必無所需,所不可缺者,酒耳。”遂親寫敕書賜之。敕雲:

敕賜李白為逍遙學士,所到之處,官司支給酒錢,文武官員軍民等,毋得怠慢。倘遇有事,當上奏者,仍聽具疏奏聞。

李白拜受敕命,謝恩辭朝,收拾行裝,別眾僚友,帶領仆從,出京而去。李白不即回鄉,隻向幽燕一帶有名山勝景的所在,任意行遊飲酒題詩,好不適意。

一日,李白行至並州界上,見一夥軍牢,押一輛囚車前來。李白看那囚車中,囚著一個漢子,儀容甚偉,相貌非常。原來這囚徒姓郭名子儀,華州人氏,為隴西節度使哥舒翰麾下偏將,因奉軍令查視兵糧,卻被手下人失火,把糧米燒了,罪及於主,法當處斬。時哥舒翰出巡在並州,因此,軍政司把他解赴軍前正法。當下李白見他相貌堂堂,便勒馬問是何人?犯何罪?解往何處?子儀在囚車中訴說原由。李白想道:“這人恁般儀表,定是個英雄。今天下多事,此等人正是有用之人,豈容輕殺。”便吩咐眾人:“汝等到節度軍前,且莫就解進,待我親見節度,替他說情免死。”眾人應諾。李白遂飛馬跑到哥舒翰駐紮之所,叫從人把名帖傳與門官。

哥舒翰聽說李學士來拜,即開門延入。賓主敘坐,獻茶畢,李白自述來意,要求釋子儀之罪。哥舒翰聽罷,沉吟半晌道:“學士公見教,本當敬從。但學生平時賞罰必信,今子儀失火,燒了兵糧,法所難貸。且事關重大,理合奏聞,未便釋放。奈何?”李白道:“既如此,學生不敢阻撓軍法,隻求緩刑。節度公自具疏請旨,學生原奉聖上手敕,聽許飛章奏事。今亦具一小疏,代為乞命。”哥舒翰欣然道:“若如此則情法兩盡矣。”遂傳令將子儀收禁,候旨定奪。遂具疏題請,李白亦即繕疏,極言郭子儀雄才可用,失火燒糧,乃仆夫不謹,實非其罪,乞賜矜全,留為後用。自己暫留於並州公館候旨,哥舒翰設宴款待。不則一日,聖旨批下,準學士李白所奏,將失火仆人正法,赦郭子儀之罪,許其立功自效。子儀既獲赦,感激李白活命之恩。李白別了哥舒翰等眾官,自往別處去了。自此郭子儀得以軍功漸為顯官。此是後話。

且說朝中自李白去後,賀知章也告休致去了。左相李適之因與李林甫有隙,罷相而歸。林甫陷以他事,逼之自盡。李林甫倚著天子信任,手握重權,安祿山亦甚畏之。時楊家兄弟姊妹驕奢肆橫,日甚一日。楊國忠與韓、虢、秦三個夫人,原不是真兄妹,乃是張昌宗之子寄養於楊家者。三夫人中虢國夫人尤為淫蕩,所居宅院與國忠的宅院相連,往來最便,遂與國忠通奸。安祿山亦乘間與虢國夫人有私。國忠聞知,遂恨祿山切骨,時於言語之間,隱然把他私通貴妃之事,為危詞以恐嚇之。又常密語楊妃,說祿山行動不謹,萬一天子知道了些什麼,為禍非小。楊妃聞言,也心懷疑懼。

一日,玄宗於昭慶宮閑坐,祿山侍坐於側,見他腹垂過膝,因戲道:“此兒腹大,不知其中何物?”祿山道:“此中並無他物,唯有赤心耳。”玄宗大悅。少頃,問內侍:“妃子可在?”內侍道:“在後官坐蘭湯洗浴。”玄宗微笑道:“美人新浴,正如出水芙蓉也。”命人即宣妃子來,不必梳妝。少頃,楊妃懶妝便服而至,更覺風豔。玄宗看了,笑道:“適有外國進貢異香花露,取來賜與楊妃。”叫她對鏡勻麵,自己移坐於鏡台旁觀之。楊妃勻麵畢,將餘露染掌撲臂,不覺雙乳露出。玄宗見了,說道:“妙哉!軟溫好似新剝雞頭肉。”祿山在旁,不覺失口道:“滑膩還如塞上酥。”祿山說了,自知出言唐突。楊妃亦駭其失言。玄宗全不在意,反喜道:“堪笑胡兒隻識酥。”說罷,嗬嗬大笑。祿山、楊妃也笑起來。玄宗並無猜疑。但楊妃已先為國忠危言所動,隻恐弄出事來。

自此以後,楊妃每見祿山,暗叫他言語慎密,出入小心。祿山曉得國忠嗔怪他恐為所算。又懼李林甫能窺察人之隱微,若楊、李二人合算他一個,老大不便,不如討個外差暫避罷了。那國忠暗想:“祿山將來必與我爭權,切不可留他在京,須設個法弄他到地方去為是。”恰好李林甫上疏,請用番人為邊鎮節度使。原來唐時邊鎮節度使都是有才略的文臣,若有功績,便可入為宰相,今李林甫專權,欲絕邊臣入相之路,奏稱:“文臣為邊帥,怯於矢石,無以禦侮,不若任用番人,勇而善戰,可為國家捍衛。”玄宗允奏。國忠乘此機會,就上疏說河東重地,非安祿山不足以當此任。玄宗覽疏,深以為然,遂降旨以安祿山為平盧、範陽、河東三鎮節度使,賜爵東平郡王,克期走馬赴任。祿山聞命,倒也合著自己的意思,叩頭領旨。即日入宮,拜辭楊妃,兩個依依不舍。適三位夫人也入宮來,祿山各各相見。虢國夫人聞知祿山遠行,甚為怏怏,然無可如何。祿山不敢久留,告辭出宮。玄宗又賜宴於便殿。祿山謝恩過了,辭朝赴鎮。既至任,查點軍馬錢糧,訓練士卒,坐鎮範陽,兼製平盧、河東,聲勢強盛,日益驕恣。

未知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幻作戲屏上嬋娟

小遊仙空中音樂

卻說楊國忠乘機遣發安祿山出去,少了個爭權奪寵之人。眼前隻讓李林甫一個,遂驕奢淫逸,也不怕人嗔恨,也不管人恥笑。時值上巳,國忠奉旨,與其弟楊銛及諸姊妹,齊赴曲江修禊。於是五家各為一隊,姬侍女從不計其數,乘馬駕車不用傘蓋遮蔽,路旁觀者如堵。國忠與虢國夫人並轡揚鞭,以為諧謔。直遊至晚,秉燭而歸。遺簪墜舄,遍於路衢。到了次日,俱入宮謝恩。玄宗賜宴內殿,國忠奏道:“臣等奉旨修禊,正為聖天子迎祥迓福。昨赴曲江,威儀美盛,萬姓觀瞻,眾情欣悅,具見太平景象。臣等不勝慶幸。”玄宗大喜,取出內府珍玩頒賜諸人。賜韓國夫人照夜璣,賜虢國夫人鎖子帳,賜秦國夫人七葉冠。楊妃奏道:“陛下寶屏賜妾,屏上雕刻前代美人容貌,以妾對之,自覺形穢。今請轉賜妾兄國忠何如?”玄宗準奏,即以此屏賜國忠。原來這屏名為虹霓屏,乃隋朝遺物。屏上雕鏤前代美人的形象,宛然如生,各長三寸許,水晶為地,其間服玩衣飾之類,都有眾寶嵌成,極其精巧。國忠謝恩拜,將屏安放在內宅樓上。

一日,國忠獨坐樓上,看屏間眾美人。想道:“世間豈真有此等尤物,我若得此一人,便為樂無窮矣。”正想間,不覺困倦,因就榻上偃臥。才伏枕,忽見屏上眾美人個個搖頭動目,都走下屏來,頓長幾尺,宛如生人,直來臥榻前,一一自稱名號。國忠雖睜著眼看見,卻是身體不能動,口中不能言。諸女各以椅列坐。少頃,有纖腰倩妝女妓十餘人,亦從屏上下來,遂連袂而歌,其聲極清細。歌罷,諸女皆起,指著國忠罵道:“汝名為相,實乃誤國鄙夫,何敢褻玩我等,又輒作妄想,可惡可惡!”一女笑道:“此奴將來受禍不小,吾等何必與較,且去且去。”於是一一複歸屏上。國忠方才如夢忽醒,嚇得冷汗渾身。急奔下樓,叫家人將屏掩過,鎖閉樓門。自此,每當風清月白之夜,即聞樓中隱隱有女人歌唱之聲,家中人無敢登此樓者。國忠入宮,密將此事奏知,隻隱過了美人責罵之言。玄宗道:“待朕問通玄先生和葉尊師,便知是何妖祥。”

你道通玄先生和葉尊師是誰?原來玄宗最好神仙,於是方士競進。有人薦方士張果是當世神仙,因禮召至京,拜為銀青光祿大夫,賜號通玄先生。又有人薦方士葉法善有奇術,善符咒,亦禮召來京,稱為尊師。其他方士甚多,惟此二人最著名。當下玄宗將國忠所言屏上美人出現之說問之。張果道:“妖由人興。此必楊相看中了屏上嬌容,妄生邪念,故妖孽應念而作。葉師治之足矣。”葉法善道:“凡寶物易為精怪,臣當書一符焚於屏前以鎮之。今後觀此屏者,勿得玩褻。每逢朔望,用香花供奉,自然無患。”言訖,書靈符一道。玄宗遣內侍齎付國忠,且傳述二人之言。

國忠聞說妖由邪念而生,不覺凜然。遂登樓展屏,將符焚化。自此以後,樓中安靜,絕無聲響。至朔望瞻禮時,見屏上眾美人,愈加光彩奪目。玄宗聞知,愈信葉法善之神術。一日私問法善道:“張果先生道德高妙,朕常詢其生平,但笑而不答。何也?”法善道:“他在唐堯時,曾官為侍中。苦其出處履曆,惟臣知之,但不敢輕言,言則俱有禍及。”玄宗道:“尊師神仙中人,何懼有禍,幸勿托詞隱秘。”法善沉吟道:“陛下必欲臣言,臣今言之必立死。陛下幸憐臣,可立召張先生來,不惜屈體求之,臣庶可複生。”玄宗許諾。法善請屏退左右,密奏道:“他是混沌初分時白蝙蝠精也。”言未已,忽口吐鮮血,昏絕於地。玄宗急喚內侍,召張果入宮見駕。少時,張果攜杖而至。玄宗迎接道:“葉尊師得罪於先生,皆朕之過。朕今代為之請,幸看薄麵恕之。”言訖,便欲屈膝下去。張果忙扶定道:“何敢勞陛下屈尊。但小子不當饒舌耳。”遂以手中杖,連擊法善三下道:“可便轉來。”隻見法善蹶然而醒,即時站起,向玄宗謝恩,隨向張果謝罪。張果道:“吾杖不易得也。”玄宗大喜,各賜茶果而退。

時至上元之夕,玄宗於內廷高結彩樓,張燈飲宴,不召外臣陪飲,隻召張、葉二人。張果偶他往未至,法善先來,玄宗賜坐共飲。一時燈月交輝,歌舞間作,十分歡暢。玄宗道:“此間燈事,可謂盛矣!他方安能有此。”法善舉目四下一看,用手向西指道:“西涼府城中,今夜燈事極盛,不亞於京師。”玄宗道:“西涼燈事既盛,尊師有何法,能使朕一見否?”法善道:“陛下欲見不難,臣當奉陛下禦風而往,轉回不過片時。”玄宗欣然願往。法善請玄宗更衣。玄宗命小內侍二人同換衣服,俱立庭中,法善叫都閉目,隻覺兩足騰起,如行霄漢中。少頃,腳已著地,耳邊但聞人聲喧鬧。法善叫請開眼。玄宗開目一看,見彩燈綿亙數裏,觀燈之人往來雜遝。心中大喜,到處觀玩。因問法善道:“尊師得非幻術乎?”法善道:“陛下若不信,請留征驗。”遂問內侍身邊有何物件,內侍道:“有皇爺小玉如意在此。”法善乃引玄宗入酒肆共飲。須臾飲訖,即以玉如意暫抵酒價,要店主寫了一紙手照,約幾日遣人來贖。出了店門,步至城外,仍教各閉雙眼,騰空而返,直到殿廷落地。席上所燃燈燭,猶未及半。

忽左右來奏:“張果先生到。”玄宗即時延入。張果道:“臣適往廣陵訪一道友,不意陛下見召,以致來遲。”玄宗道:“廣陵此去甚運,先生往來何速?”張果笑道:“陛下適間駕幸西涼,往來俄頃,亦何嚐不速。”玄宗道:“此皆葉尊師之神術也。先生適從廣陵來,廣陵亦興燈事否?”張果道:“廣陵燈事極盛,陛下若有餘興,至彼一觀何如?”玄宗喜道:“如此甚妙。”張果道:“臣此行不須騰空禦風,亦不須遊行城市。臣有小術,可上不至天,下不著地,任憑陛下玩賞。”玄宗道:“此更奇妙。”

張果請玄宗與高力士並伶工數人,各換華美衣服。張果解下腰間絲絛,向空一擲,化成一座彩橋,自殿廷直接雲霄。張果與法善前導,引玄宗上橋,高力士及伶工等俱從。行不上百步,張果說:“陛下請止步,已至廣陵矣。”遂與玄宗及高力士等立於橋,上觀天漢,月明如晝;低頭下視,見廣陵城中燈火之多,不減於西涼。那些看燈的女士們,忽見空中有五彩雲,擁著一簇人,衣冠華麗,疑是星官仙子出現,都向空瞻仰叩拜。玄宗大喜。法善請敕伶工奏霓裳羽衣一曲。奏罷,張果、法善仍引玄宗與眾人於橋上步回。才步下橋,張果把袖一拂,橋忽不見。隻見張果手中原拿著一條絲絛,仍把來係於腰間,眾皆驚異。玄宗道:“先生神術,真乃奇妙。”張果道:“此仙家遊戲小術,何足多美。”玄宗命賜酒,直飲到天曉。

未知後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公遠預寄蜀當歸

祿山請用番將士

卻說玄宗,過了元宵即密遣使者,將西涼府灑店主人寫的手照,到彼取贖玉如意。卻果然贖了回來,乃信元夜之遊是真非幻。過幾日,廣陵地方官上疏奏稱:“本地於正月十五夜二更後,天際忽視五色祥雲,雲中仙靈曆曆可睹,又聞仙樂嘹亮,迥非人間聲調,此誠聖世瑞征,合應奏報。”玄宗覽疏,暗自稱奇,不明言此事,隻批個“知道了”。

原來這霓裳羽衣曲,乃玄宗於開元間嚐夢遊月宮,見有仙女數十,素練寬衣,歌舞於廣庭,聲調佳妙,因問此為何曲,答說名為霓裳羽衣曲。玄宗夢中密記其中聲調,及醒來,猶一一記得,遂指示樂工譜成此曲。果然不是人間聲調也。玄宗益信二人為神仙。又聞張果每出,必乘一白驢,其行如飛。及歸,便把此驢摺疊如紙,置於巾箱中,欲乘,則以水噀之,依舊成驢。玄宗愈奇其術。自此,益好神仙。那些方土,亦益進一日。

鄂州守臣上疏,薦方士羅公遠,廣有神術。那羅公遠不知何處人,亦不知何代人,其容貌常如十六七歲一孩子,到處閑遊。一日遊到鄂州,恰值本州官府因天時亢旱,延請僧道於社壇內啟建法事,祈求雨澤。人叢中有穿白衣人在那裏閑看。其人身長丈餘,顧盼非常,眾皆矚目。適羅公遠至,見了那人,怒且咄斥道:“這等亢旱,汝何不去行雨濟人,卻在此閑行。”那人拱手道:“不奉天符,無處取水。”公遠道:“汝但速行,吾當助汝。”那人應諾而去。眾人驚問:“此是何人?”公遠道:“此乃本地水府龍神,吾敕令行雨救旱。奈未奉上帝之命,不敢擅自取水。吾今當以滴水助之,救濟此處的禾稻。”言訖,看見那僧道誦經的桌上,有一方大硯,因才寫得疏文,硯池中積有墨水。公遠上前,把口向硯池中一口吸起,望空一噴。喝道:“速行雨來!”隻見霎時間日掩雲騰,大風頓作,暴雨驟至,落了半晌,約有尺餘,方才止息。卻也奇怪,那雨落在地上,沾在衣上,都是墨墨的。原來龍神憑仗仙力,就這口墨水化作雨澤,以救亢旱,故雨色皆黑。當下人人詫異。問了公遠姓名,簇擁去見本州太守,具白其事。

太守欲酬以金帛,公遠笑而不受。太守道:“天子尊信神仙,君既有道術,吾當薦引至禦前,必蒙敬禮。”公遠道:“吾本不喜遨遊帝廷,但聞張、葉二仙在京師,吾亦欲一識其麵,今乘便往見之亦可。”於是太守具疏,遣使送公遠來到京中。

使者將疏章投進,玄宗覽疏,即傳旨召見。那日玄宗坐慶雲亭上,看張果與葉法善對弈。內侍引公遠入來,將至亭下,玄宗指向張、葉二仙道:“此鄂州送來異人羅公遠。”張、葉二人舉目一看,遙見公遠體弱顏嫩,宛如小兒。都笑道:“孩提之童,有何知識,亦稱異人。”公遠行至亭下,玄宗敕免朝拜,命升階賜座。因指張、葉二人道:“卿識否?此即張果先生,葉法善尊師也。”公遠道:“聞名未曾謀麵。”張、葉二人笑道:“小輩固當不識我。”公遠道:“二師待人簡傲,仆之不相識,亦未足為恨也。”張果笑道:“吾且不與子深談。人稱子為異,當必有異術,吾今姑以極淺之技相試,倘能中竅,自當刮目。”便與法善各取棋子幾枚握於手中,問道:“試猜我二人手中棋子各幾枚?”公遠道:“都無一枚。”二人大笑,開手來看,竟一枚也不見了。隻見公遠伸出兩手,棋子滿把,笑道:“棋在吾手矣。二位老仙翁遇著小輩,直教兩手俱空。”張、葉二人大驚異,各起身致敬。

玄宗大喜,即時賜宴,給以冠袍,又賜邸第,稱為羅仙師。過了幾日,張果、法善具疏堅請還山,說:“羅公遠道術殊勝臣輩,留彼在京,足備陛下谘訪。臣等出山已久,思歸念切,乞賜放還。”玄宗知其歸誌已決,準許暫還,候再宣召。二人謝恩出京。凡天子所賜,及各官所贈之物,一無所受,飄然而去。自此在京方土,隻有羅公遠為玄宗所尊信。時常召見,叩問長生不死之方。公遠道:“長生無方,隻清心寡欲,便可卻病延年。”玄宗勉從事其說,或時獨處一宮,妃嬪不禦。後廷宴會,比前也略稀疏,楊妃甚不喜歡。時值中秋,玄宗不召嬪妃,獨與公遠對月閑談。說起昨歲元宵,與張、葉二師騰空遠遊,甚是奇異。因問:“仙師亦有此術否?”公遠道:“此亦何難。陛下昔年曾夢遊月宮,卻不曾親身目睹。臣今請陛下親見月宮之景可乎?”玄宗大喜。公遠即起身,向庭前桂樹上折取數枝,用彩線相結,置於庭中,吹口氣化作一乘彩輿,請玄宗升輿騰空而起,直入霄漢。公遠在空中緊緊相隨,教玄宗隻把眼望著月,不可回顧。轉瞬間,已近月宮。玄宗凝眸觀望,見月中宮殿重重,門戶洞開,裏麵琪花瑤草,映耀奪目,遠勝昔年夢中所見。玄宗道:“可入去否?”公遠道:“陛下雖貴為天子,卻還是凡軀,未容遽入,隻可在外觀瞻。”少頃,隻聞得異香氤氳,一派樂聲嘹亮。仔細聽之,正是霓裳羽衣曲。玄宗道:“人言月裏嫦娥美貌無比,今可使朕得見乎?”公遠道:“昔穆天子與王母相會,夙有仙緣故也。陛下非此之比,今得瞻宮殿,已是奇福,豈可妄生輕褻之念。言未已,忽見月中門戶盡閉,光彩四散,寒風襲人。公遠急叱白鹿,駕轉彩輿。少頃,冉冉至地,隻見彩輿仍化為桂枝,白鹿亦不見,如意仍在公遠手中。

玄宗又驚又喜。公遠告辭回寓,玄宗還獨坐呆想,嘖噴稱異。內監輔璆琳道:“此幻術惑人,何足驚歎。”玄宗道:“就是幻術,朕亦要學其一二,以為娛樂。”璆琳道:“幻術中惟隱身法可學,皇爺若學得隱身法,便可暗察內外人等機密之事。”玄宗喜道:“汝言是也。”次日,召公遠入宮,告以欲學隱身法之意。公遠道:“隱身法乃仙家借以避俗情纏擾,或遇意外之事,聊用此法自全耳。陛下以一身為天下之主,正須向陽而治,學此隱身何用。”玄宗道:“朕學此法,亦借以防身耳。”公遠道:“陛下尊居萬乘,時際太平,車駕所至百靈嗬護,有何不虞。若學得此法,定將懷璽入人家,為所不當為。萬一更遇術士能破此法者,那時陛下之身危矣。”玄宗道:“朕學得此法,隻於宮中為之,決不輕試於外,幸即相傳,萬勿吝教。”公遠當不過他再三懇求,隻得將符咒秘訣一一傳與,並教以學習之法。玄宗大喜,便就宮中如法學習,及至習熟試演,始則尚露半身,既而全身俱隱,但終不能泯然無跡,或時露一履,或時露冠髻,或時露衣裾,往往被宮人覺得,個個含笑。玄宗又召公遠入宮問道:“同此符咒,如何自朕做來,獨不能盡善?”公遠道:“陛下以凡軀而遽學仙法,安能盡善。”玄宗因演法不靈,宮人竊笑,已是慚慍。又見公遠對著眾人,說他是凡軀,好生不悅。想是不肯盡傳其秘,遂拂衣而入,傳命公遠且退。

時宰相李林甫因夫人病,聞得公遠常以符藥救人,遂親來他救治夫人之病。公遠道:“夫人祿命已盡,不可救療。況夫人先終於相公之前,其福過相公十倍矣。何必多求。”林甫聞言甚怒,是夜其妻果死。次日,秦國夫人患病,楊國忠奉貴妃之命,來求公遠救治。公遠道:“所救隻救有緣法之人,與能修行之人。今夫人既無仙緣,又無美行,得終於內寢,較之諸姊妹已為萬幸,豈複有方可療。七日之後,名登鬼錄。”國忠憤恨,回報楊妃。楊妃大怒,泣奏天子,說公遠誹謗官眷,且加咒詛。李林甫也乘機劾奏他妖術惑眾。玄宗已自不悅,又聞內外讒言交至,激成大怒,傳旨將公遠斬首西市。公遠聞命,嗬嗬大笑。走至市中,伸頸就刑。鋼刀落處,並無點血。隻見一道青氣從頸中出,直透雲霄。玄宗忽想起公遠是道術之人,何可輕殺。忙傳旨停刑,卻已殺過。玄宗懊悔不及,命收其屍。至七日後,秦國夫人果然病死。玄宗聞訃,不勝嗟悼,益信公遠之言不謬。忽見揚州守臣疏奏,張果於本年某月日在瓊花觀中端坐而逝,袖中有謝恩表文一道,其身屍未及收殮,立時腐爛消化。玄宗覽表,十分歎傷。因思葉法善不知在何處,乃命內監輔璆琳出京尋訪,迎請他來。

璆琳奉旨,帶著仆從出京訪問。有人說他在蜀中成都府。璆琳即帶仆從望蜀中一路而行。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忽見山嶺上一個少年道者,迤邐而來。行至馬前,璆琳仔細一看,大吃一驚,原來不是別人,卻是羅公遠。忙下馬作揖,問:“仙師無恙。”公遠笑道:“天子尊禮神仙,如何把貧道恁的相戲。如今張果怕殺,已詐死了。葉法善也怕殺,遠遊海外,無處可尋。你不如回去罷。”璆琳道:“天子方自悔前過,伏望仙師同往京中見駕,以慰聖心。”公遠道:“你不必多言,我有書,並一信物寄上天子,可為我致意。”便於袖中取出一封書,內有一物,外麵封好,付與璆琳收了。璆琳道:“天子正欲叩問仙師,還求師駕一往。”公遠道:“無他言,但能遠卻宮中女子,更謹訪邊上女子,自然天下太平。”說罷,舉手作別,騰空而去。璆琳咄咄稱異,想葉法善既難尋訪,不如回京複奏罷,遂趲程回京。見了玄宗,備奏路遇羅公遠之事,把書信呈上。玄宗大為驚詫。拆視其書,卻無多語,隻有四個大字,下注一行小字,卻是:

安莫忘危。外有一藥物,名曰蜀當歸,謹附上。

玄宗看了書和藥物,沉吟不語。璆琳又密奏他所雲宮中女子、邊上女子之說。玄宗想道:“他常勸我清心寡欲,可以延年。今言須遠女子,又言莫忘危,疑即此意。那蜀當歸或係延年良藥亦未可知。但公遠明明被殺,如何又在那裏。”遂命內侍啟視其棺,見棺中一無所有。玄宗嗟異道:“神仙之幻化如此,朕徒為人所笑耳。”

看官,你道他所言宮中女子是誰?是明指楊貴妃。其所雲邊上女子,是說安祿山也。以安字內有女字故耳。“蜀當歸”三字,暗藏下啞謎。至雲“安莫忘危”,已明說出個安字了。玄宗卻全不理會。

此時安祿山擁重兵,坐大藩,又有宮中線索,勢甚驕橫,常懷異誌。他平日所畏忌,隻有李林甫一人,每遇使者從京師來,必問林甫有何話說。若聞有稱獎他的言語,便大歡喜。若說李丞相寄語安節度,好自檢點,即攢眉嗟歎。林甫也常有書信問候他,書中多能揣知其情,道著他心事,卻又預為布置安放。以此受其籠絡,不敢妄有作為。不料林甫當璆琳回京時,已患病不能起床,再過幾日,嗚呼死了。那李林甫自居相位,惟有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言路,掩蔽耳目,以成其奸;嫉賢妒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貴臣,以張其威。自東宮以下,為之側目。為相一十九年,養成天下之亂。玄宗到底不知其奸惡,聞其身死,甚為嗟悼。國忠本極恨林甫,隻因他甚得君寵,難與爭權。今乘其死後,尋事泄忿。乃劾奏林甫生前多蓄死士於私第,托言出入防衛,其實陰謀不軌,其心叵測。又朝臣交章,追劾林甫許多罪款。楊妃因怪他挾製安祿山,也於玄宗前說他奸惡,玄宗方才省悟。下詔暴其罪狀,追削官職,剖其棺,籍其家。其子侍郎李岫亦革職不用。

時楊國忠獨掌朝權,擅作威福。內外各官莫不震懾,皆遣人齎禮往賀。獨安祿山不肯相下,亦不來賀。國忠大怒,因奏玄宗道:“祿山本係番人,今雄據三大鎮,殊非所宜,當有以防之。”玄宗不以為然。祿山聞知國忠在禦前害己。遂對人前將國忠謾罵。國忠聞知,益發惱恨。又啟玄宗說:“安祿山向與李林甫相依為奸,今林甫死後,罪狀昭著,祿山心不自安,必有異謀。陛下若不信,遣使召之,彼必不奉詔,便可察其心矣。”玄宗唯唯而起,退入宮中將此言述與楊妃。楊妃著驚道:“吾兄何遽疑祿山反耶?彼既懷疑,陛下當如其所奏,遣一中使往召祿山,若祿山來,便可釋疑矣。”

玄宗依言,即遣輔璆琳齎詔赴範陽召安祿山入朝見駕。璆琳領命,正欲起行,楊妃以金帛賜之,付手書一封,密諭道:“此書可密致祿山,教他聞召即來,凡事有我在此周旋,包管他有益無損;切勿遲回觀望,致啟天子之疑。”

璆琳領命,奉詔來至範陽,宣召祿山入朝。祿山接詔,設宴款待天使。問道:“天子召我何意?”璆琳道:“天子想念之深耳。”遂請屏退左右,密致楊妃手書,並述所言。祿山大喜,即日起身到京,入朝麵聖。玄宗喜道:“人言汝未必來,朕獨信汝必至,今果然。”遂賜宴於內殿。祿山涕泣道:“臣蒙陛下寵耀到此,粉身莫報。奈為國忠所忌,臣死無日矣。”玄宗撫慰道:“朕自知,可無慮也。”次日入見楊妃,賜宴深敘。祿山道:“兒非不戀慕,但勢不可久留,明日便須辭行。”楊妃道:“吾亦不敢留你,速去為是。”祿山點頭會意。次日奏稱邊鎮重任,不敢曠職,辭朝而去。

至此,玄宗愈加親信,祿山益無忌憚,因想:“三鎮之中,把守險要,將士都是漢人,我他日若有舉動,此輩必不為我用,不如以番將代之為妙。”遂上疏奏稱,邊庭險要之處,非勇健者不能守禦。漢將柔懦,不若番將驍勇,請以番將三十二人,代守邊漢將。玄宗覽疏,批旨依允。自此番人據險,邊事不可問矣。

未知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長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樓通宵歡宴

卻說玄宗,一日在便殿,平章事韋見素與楊國忠同在上前,高力士侍立於側。玄宗道:“朕春秋漸高,頗倦於勤政,今以朝事付之宰相,以邊事付之將帥,亦複何憂。”高力士奏道:“誠如聖諭,但聞南蠻反叛,屢致喪師。又邊將擁兵太盛,朝廷必須有以製之,方可無憂。”玄宗道:“汝且勿言,宰相當日有調度。”國忠道:“南蠻背叛,王師征剿,自當平定,無煩聖慮。至若邊將擁兵太盛,力士所言是也。即如祿山坐製三鎮,久有異誌,不可不防之。”玄宗聞言,沉吟不語。韋見素道:“臣有一策,可消祿山之異誌。”玄宗問是何策,見素道:“今若內擢祿山為平章事,召之入朝,而別以三大臣分領範陽、平盧、河東三鎮,則祿山之兵權既釋,而異謀自沮矣。”國忠道:“此策甚善,願陛下從之。”玄宗意猶未決。退入後宮,把這話說與楊妃知道。楊妃雖極欲祿山入朝,再與相聚,卻恐怕他到了京師,未免為國忠所害。乃密啟玄宗道:“祿山未有反形,為何外臣都說他要反。陛下無故征召,適足啟其疑懼。不如先遣一中使往觀之,若果有可疑。然後召之,未為晚也。”玄宗依言,即遣輔璆琳齎珍果數種,往賜祿山,潛察其舉動。

璆琳奉命至範陽,祿山早已得了宮中消息。遂厚款璆琳,私將金帛寶玩贈與,托他周旋。璆琳受了賄賂,一力應承,星夜回朝複旨,極言祿山忠誠,為國並無二心。玄宗信以為然,遂不召祿山,日夕同嬪妃內侍及梨園子弟們,征歌逐舞。楊妃與韓國、虢國夫人輩,愈加驕奢淫逸。

楊妃身體頗豐,性最畏熱。每當夏日,止衣輕綃,使侍兒交扇鼓風,猶揮汗不止。卻又奇怪,她身上出的汗,比人大不同,紅膩而多香,拭抹於巾帕之上,色如桃花,真正天生尤物,絕不猶人。一日,玄宗與楊妃避暑於驪山宮,那宮中有一殿,名曰長生殿,極高暢涼快。其年七月七日夜,乞巧之夕,天氣炎熱。玄宗與楊妃同坐於長生殿庭中納涼,至二更餘,方將相攜手入寢同臥。宮女們亦散去歇息。楊妃苦熱,睡不安穩,乃拉著玄宗再出庭中乘涼,不喚宮女們服侍。二人隻穿小衣,並肩而坐。玄宗一手搖扇,一手撫楊妃說道:“今夜牛女二星相會,未知其樂何如?”楊妃道:“天上之樂,自然不比人間。”楊妃道:“人間歡聚終有散場,怎如天上雙星永久成配。”玄宗笑道:“若論他會少離多,倒不如我和你日夕歡聚。”說罷,不覺愴然嗟歎。玄宗感動情懷,把楊妃摟住說道:“你我恁般恩愛,豈忍相離。今就星光之下,密相誓心,願生生世世長為夫婦。”楊妃點頭道:“阿環同此誓言,雙星為證。”玄宗大喜,兩個相摟相抱,同入羅幃,作陽台之夢。玄宗自此對楊妃更加恩愛。

是年九月,蓬萊宮中柑橘結實。這種柑橘,是開元十年間江陵進貢來的,味極甘美。玄宗命將數枚種於蓬萊宮中,一向隻開花不結實。那年忽然結實,立言餘顆與江南及蜀中進貢者無異。玄宗欣喜,親自臨視,命摘來頒賜朝臣。楊國忠率眾官上表稱賀,玄宗大悅。那柑橘中卻有一隻是合歡的,左右進上。玄宗見了,愈加歡喜,謂楊妃道:“此果似知人意,我與你同心一體,所以結此合歡之實。我二人可共食之,以應其詳。”乃促坐同剖,交口而食。楊國忠又複獻諛,以為此乃非常之祥瑞,宜賜酺稱慶。玄宗準奏,遂降旨,以宮中有珍國之祥,賜民大酺。於是擇日,率領嬪妃及諸王輩,禦勤政樓,大張聲樂,陳設百戲,聽人縱觀,與民同樂。都下士民男婦擁集樓前,好不熱鬧。教坊女人,有王大娘者,能為舞竿之戲,將百尺長的一根大竹竿,捧置頭頂,竿兒上綴著一座木山,為瀛洲方丈之狀,使一小兒手持絳節出入其間,口中歌唱。王大娘頭頂著竿,旋舞不輟,卻與那小兒的歌聲節奏相應。玄宗與嬪妃諸王等看了,俱嘖嘖稱奇。時有神童劉晏,年方九歲,聰穎過人,官為秘書省正字。是日在樓侍宴,玄宗命詠王大娘舞竿詩,劉晏吟道:

樓前百戲競爭新,惟有長竿妙入神。

誰道綺羅偏有力,猶自嫌輕更著人。

玄宗與妃嬪及諸王,見劉晏少年吟詩敏捷,詞句中又隱帶諧謔之意,都歡喜稱讚。玄宗以錦袍賜之。

宴至晚夕,樓上掛起各樣花燈,光彩眩目。忽樓前人聲鼎沸,也有嬉笑的,也有爭嚷的,也有你呼我應的,極其嘈雜。玄宗問是何故,內侍奏道:“眾人爭看花燈,擁擠喧嘩,嗬斥不止。伏候聖裁。”玄宗道:“可著該管官嚴飭禁約,如再不止,拿幾個責治示眾便了。”劉晏忙奏道:“人聚已眾,不可輕責。況陛下既與民同樂,許其縱觀,如何又加責治。以臣愚見,莫如使梨園樂工,當樓奏技,傳諭眾人,令各靜聽。眾人喜於聞所未聞,則喧聲自止矣。”玄宗道:“此言極是。”遂命內侍先傳聖旨,曉諭諸人。隨後梨園眾子弟,個個錦衣花帽,手執樂器出至樓頭,齊齊整整的都站立於花燈之下。眾人擁著觀望,那歡笑之聲,雖未即止,然不似以前喧鬧了。高力士奏道:“眾樂工之中,惟李謩的羌笛,尤為擅名,是乃眾人之所喜聽,宜令其先吹一曲,以息眾喧。”玄宗依奏,命李謩先獨自當樓吹笛。李謩領旨,就於樓頭把手指著樓下,高聲道:“我李謩奉聖旨,先自吹笛與你們眾人聽。你們若果知音,須靜聽著。”說罷,雙手按著一枝紫紋雲夢竹的笛兒,嘹嘹嚦嚦吹將起來。這一曲笛兒真正吹得響徹雲霄,清泠動聽。樓下萬萬千千的人,都定睛側目,寂然無聲。玄宗大喜。李謩笛聲吹畢,眾樂齊作,繼以清歌妙舞。樓下眾人都靜觀寂聽,更無喧鬧。玄宗直歡宴至曉鍾鳴動,方才罷散。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雪衣女誦經得度

赤心兒欺主作威

玄宗自勤政樓宴樂之後,以為天降休祥,太平無事,惟日夕在宮中取樂。楊妃亦愈加驕奢極欲,玄宗遊幸各宮,多與楊妃同車並輦而行。楊妃常不喜乘輿,欲試乘馬。因命禦馬監選擇好馬,調養得極其馴良,以備騎坐。每當上馬,眾宮娥扶策而上。內宮女侍數百人,前後擁護。楊妃倩妝緊束,窄袖輕衫,垂鞭緩走,媚態動人。玄宗亦自乘馬,或前或後,以為快樂。楊妃笑道:“妾舍車從騎,初次學乘,怎及得陛下鞍馬嫻熟,馳逐之際,固當讓著先鞭。”玄宗戲道:“隻看騎馬,我勝於你;可知風流陣上,你終須讓我一頭。”楊妃也戲道:“此所謂老當益壯。”說罷,二人相顧大笑。

自此,宮中飲宴,即並為風流陣之戲。你道如何作戲?玄宗與楊妃酒酣之後,使楊妃統率宮女百餘人,玄宗自己統率小內侍百餘人,於掖庭之中排下兩個陣勢。以繡幃錦被張為旗帳,鳴小鑼,擊小鼓,兩下各持短畫竹竿,嬉笑呐喊,互相戲鬥。若宮女勝了,罰小內侍各飲酒一大觥,要玄宗先飲。若內侍們勝了,罰宮女們齊聲歌唱,要楊妃自彈琵琶和曲。此戲即名之曰風流陣。一日,風流陣上宮女戰勝了,楊妃命照例罰內侍們酒一杯,因酌金鬥奉與玄宗先飲。玄宗亦酌金杯賜與楊妃道:“妃子也須陪飲一杯。”楊妃道:“妾本不該飲,既蒙恩賜,請以此杯與陛下擲骰子賭色,若陛下色勝,妾方可飲。”玄宗笑而許之。高力士便把色盆骰子進上。玄宗與楊妃各擲了兩擲,楊妃已擲勝色,玄宗將次輸了,惟得重四可以轉敗為勝,於是再賭賽一擲。一頭擲,一頭吆喝道:“要重四。”見那骰兒輾轉良久,恰好滾成一個重四。玄宗笑向楊妃道:“我呼盧之技何如?你該飲酒了。”楊妃舉杯飲盡,玄宗道:“朕得色,卿得酒,福與之共。”楊妃口稱萬歲。玄宗因擲色得勝,心中歡喜,又與楊妃連飲幾杯,不覺酣醉。乘著酒興再把骰子來擲,收放之間滾落一個於地。高力士忙跪而收之。玄宗見力士爬在地上拾骰子,便戲將骰盆兒擺在他背上,扯著楊妃席地而坐,就他背上擲色。兩個一遞一擲,你呼六,我呼四,擲個不了。高力士雙膝跪地,雙手撐地,一動也不敢動。正好吃力,隻聽得層梁上邊咿咿啞啞說話之聲道:“皇爺與娘娘隻顧要擲四擲六,也讓高內監起來擲擲麼。”這擲擲麼三字,正隱說著直直腰。玄宗與楊妃聽了,俱大笑而起,命內侍收過了骰盆,扶高力士起來。力士叩頭而退,玄宗與楊妃同入寢宮去了。

看官,你道那梁間說話的是誰?原來是一隻能言的白鸚鵡。這白鸚鵡是前日安祿山進獻與楊妃的,畜養宮中已久,極其馴服,不加羈絆,聽其飛止。他總不離楊妃左右,最能言語,善解人意,伶俐異常。楊妃愛之如寶,呼為雪衣女。忽一日,飛至楊妃麵前說道:“雪衣女昨夜夢兆不祥,夢己身為鷙鳥所逼,恐命數有限,不能常侍娘娘左右了。”楊妃道:“夢兆不足憑信,不必憂慮。你若心懷不安,可將般若心經時常念誦,自然福至災消。”鸚鵡道:“如此甚妙,願娘娘指教則個。”楊妃使命女侍爐內添香,親自捧出《般若心經》,合掌誦了兩遍。鸚鵡在旁諦聽,記得明白,朗朗的念出來,一字無差。自此之後,那鸚鵡隨處隨時念誦《心經》。如此兩三月。

一日,楊妃閑坐於望遠樓上,鸚鵡也飛來立於樓窗,忽有個供奉遊獵的內侍,擎著一隻青鷂從樓下走過。那鷂兒瞥見鸚鵡,即飛起望著樓窗便撲過來。鸚鵡大驚道:“不好了!”急飛入樓中。虧得一個執拂宮女將拂子盡力拂那鷂兒,恰正拂著了鷂兒的眼,方才回身展翅飛落樓下。楊妃急看鸚鵡時,已悶絕於地,半晌方醒。楊妃撫慰道:“雪衣女,你受驚了。”鸚鵡道:“惡夢已應,驚得心膽俱碎,諒必不能再生,幸免為所啖,當是誦經之力。”於是緊閉雙眸,不食不語,隻聞喉間念誦《心經》。楊妃時時省視。三日之後,鸚鵡忽張目向楊妃道:“雪衣女仗誦經之力,幸得脫去皮毛,往生淨土矣。娘娘幸自愛。”言訖,長鳴數聲,瞑目戢翼,端立而死。楊妃見了,十分嗟悼。命內侍殮以銀器,葬於後苑,名為鸚鵡塚。不在話下。

再說安祿山在範陽,思欲稱兵造反,隻為玄宗待之甚厚,要俟其晏駕方才舉事。但楊國忠時時尋事來撩撥他,意欲激他反了,以實己之言。於是祿山生個事端,遂上一疏,請獻馬於朝。其疏略雲:

臣安祿山,承乏邊庭,所屬地方多產良馬。臣今選得良馬三千餘匹,願以貢獻朝廷。每馬一匹用執鞚軍二名,臣更遣番將二十四員部送,俟擇吉日即便起行。伏乞敕下經曆地方,各該官吏預備軍糧馬草供應,庶不致臨期缺誤。謹先具表奏聞。

祿山此疏,明明是托言獻馬,要乘機侵據地方,且要看朝廷如何發付他。當下玄宗覽疏,沉吟不決。因將此疏付中書省議複。國忠入奏道:“邊臣獻馬於朝廷,亦是常事。今祿山故意要多遣軍將部送,以三千馬匹,而執鞚者反有六千人。那二十四員番將,又各有跟隨的軍士。共計當有萬餘人行動,此與攻城奪地者何異。陛下當降嚴旨切責,破其狡謀。”玄宗道:“彼以貢獻為請,無所開罪。即雲部送多人,亦未必便有異誌,何可遽加切責。隻須諭令減省人役罷了。”國忠見玄宗不從,怏怏而退。

時高力士侍立於旁,玄宗對他說道:“朕之待安祿山,可謂至厚,彼必不相負。今表請獻馬於朝,雖欲多遣番將部送,諒亦無他意。而國忠欲請嚴旨切責,朕不以為然。前者,朕曾遣輔璆琳到彼窺察,回奏說他忠誠愛國,並無二心。難道如今便忽然改變了不成。”原來輔璆琳平日恃寵專恣,與高力士不睦,因此力士乘間密奏道:“老奴聞得,輔璆琳兩番奉差到範陽,多曾私受安祿山賄賂,故飾詞複旨,其所言未可信也。”玄宗驚訝道:“有這等事,汝何從知之?”力士道:“老奴向已微聞其事,而未敢信。近因璆琳奉差采辦回來,老奴往候之。值其方浴,坐以待其出。因於其書齋中案頭,見有安祿山私書一封,書中細詢朝中舉動與宮中近事。又托他每事曲為周旋遮掩,又約他每事密先報知。那時老奴竊窺未完,璆琳浴畢而出,連忙藏好。據此看來,他內外交結,賄賂相通,信有其事矣。老奴正欲密將此事上聞,適蒙聖諭,謹此啟知。”玄宗聞言大怒,即喚璆琳來麵訊。又差力士率羽林軍致其第搜取私書物件。不一時璆琳喚到,其所有私書與所受的賄賂都被搜出,上呈禦覽。原來璆琳與祿山往來的私書甚多,力士檢看其中有關涉楊妃的,即行銷毀。因此宮中私情之事,幸不敗露。當下玄宗怒甚,欲重處璆琳。力士密啟道:“皇爺欲加罪璆琳,須托言他事以征之,切勿發露通信受賄之事。不然恐致激變。”玄宗點頭道是。遂命將璆琳就於內廷杖殺,隻說他采辦不稱旨,賜死。故祿山多遣軍將來獻馬,玄宗亦有些疑心。即遣中使馮神威齎手詔往諭止之。其略雲:

覽卿表奏,欲獻馬於朝,具見忠悃。但馬行須冬日為便。今方秋初,田稻將成。農務未畢之時,且勿行動。俟至冬日,官自給夫部送來京,無煩本軍跋涉。特此諭知。

馮神威齎詔至範陽,祿山已窺知朝廷之意,又探知楊國忠有許多說話,心中大怒。及聞詔到,竟不出迎。馮神威來到府中,祿山乃大陳兵衛,據胡床而坐,也不起身迎接。馮神威開詔宣讀畢,祿山滿麵怒色,也不設宴款待,隻叫他出就館舍。過了兩日,馮神威欲還京複命,入見祿山,問他可有回奏的表文否?祿山道:“詔書雲:‘馬行須俟冬日至’。十月間,我即不獻馬,亦將親詣京師,以觀朝臣近政。今亦沒甚表文,汝為我口奏可也。”馮神威不敢多言。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安祿山範陽造反

封常清東京募兵

卻說玄宗恨祿山,楊妃沒奈何,隻得勸解:“祿山原係番人,不知禮數。又平日過蒙陛下恩寵,待之如家孺子,未免習成驕傲之性,故不覺一時狂肆。他前日表情獻馬,或原無反意。現今他有兒子在京,結婚宗室。他若在外謀為不軌,難道竟不顧其子孫。”原來祿山長子名慶宗,次子名慶緒。那慶宗聘宗室之女榮義郡主為配。因此祿山出鎮範陽時,留他在京就婚,尚未歸範陽,故楊妃以此為解。玄宗聽了,暗想:“如今可著安慶宗上書於其父,要他入朝謝罪,看他來不來,便可知其心矣。”遂命高力士諭意於安慶宗,作速寫書,遣使送往範陽去。慶宗領旨,隨即寫下一書,呈過禦覽,即日遣使齎去。隻道祿山見書自然便來,誰知楊國忠恐怕祿山看了兒子的書真個入京來,朝廷必要留他在京,暗想:“他有宮中線索,必然重用,奪寵爭權,老大不便。不如早早弄他反了,既可以實我之言,又永絕了與我爭權之人,豈不甚妙。”

時有祿山的門客李超寓在京中,國忠誣了打點關節,遣人捕送禦使台獄,按治處死,欲使祿山危疑不自安。又密差心腹人,星夜潛往範陽,一路散布流言,說天子以安節度輕褻詔書,侮慢天使,又察出他交通宮禁的私事,十分大怒,已將其子安慶宗拘囚在宮,勒令寫書,誘他父親入朝謝罪,便要把他父子來殺了。祿山聞此流言,甚是驚疑。不一日,果然安慶宗有書信來到,祿山忙拆書觀看。其略雲:

前者大人表請獻馬,天子甚善忠悃。隻因部送人多,恐有騷擾,故諭令暫緩,初無他意。及詔使回奏,深以大人簡忽天言為可怪。幸天子寬仁,不即督過。大人宜便星馳入朝謝罪,則上下猜嫌盡釋,讒口無可置啄,身名俱泰,爵位永保,豈不美哉。況男婚事已畢,渴思仰睹慈顏,少申子婦孝敬之意。書到日,希即命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