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唐後傳(3 / 3)

祿山看畢,問來使道:“吾兒無恙否?”使者道:“奴出京時,大爺安然無事。但於路途之間,聞說門客李超犯罪下獄。又聞人傳說,近日宮裏有什麼事情發覺了,大爺已被朝廷拘禁在那裏,未知此言何來?”祿山道:“我這裏也是恁般傳說,此言必有來由。”又密問道:“你來時,貴妃娘娘可有甚密旨著你傳來麼?”使者道:“貴妃娘娘沒有什麼旨意。”祿山聞說,愈加驚疑。看官,你道楊妃時常有私信往來,為何這番偏沒有?蓋因安慶宗遵奉上命,立刻寫書遣使,楊妃不便夾帶私書。心中雖欲祿山入京相敘,隻恐他身入樊籠被人暗算。因欲密遣心腹內侍寄書與祿山,教他且勿親自來京,隻急急上表謝罪便了。書已寫就,怎奈楊國忠移檄範陽,一路關津驛遞所在,說邊防宜慎,須嚴察往來行人,稽查奸細。楊妃探知此信,恐怕嫌疑是非之際,倘有泄露,非同小可,因此遲疑,未即遣使。

這邊安祿山不見楊妃有密信,隻道宮中私事發覺了。若果發覺,察出私情之事,這便無可解救,其勢不得不反了。遂與部下心腹嚴莊、高尚、阿史那承慶等三人密謀作亂,商議明日如此如此。到了次日,號召部下大小將士,畢集於府中。祿山戎服帶劍,出坐堂上,卻詐為天子敕書一道出之袖中,傳示諸將道:“昨日有人傳到皇帝密敕,著我安祿山統兵入朝,誅討奸相楊國忠。公等便當助我,前去掃清君側之惡。功成之後,爵賞非輕。”諸將聞言,愕然失色,不敢則聲。嚴莊、高尚、阿史那承慶三人按劍而起,對著眾人厲聲道:“天子既有密敕,自應奉敕行事,誰敢不遵。”祿山亦按劍厲聲道:“有不遵者,即治以軍法。”諸將素畏祿山凶威,又見嚴莊等已出力相助,便都不敢異言。祿山遂發所部十五萬眾,反於範陽。即日大饗軍將士,令賈循守範陽,呂知海守平盧,高秀岩守大同,其餘諸將俱引兵而南。此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事也。

原來,當初宰相張九齡在朝之時,曾說:“安祿山有反相,若不除之,必為後患。”玄宗不以為然。哪知他今日確為國家禍患。當日安祿山反叛,引兵南下,聲勢甚張。那時海內承平已久,百姓累世不見兵革,猝然聞知範陽兵起,遠近震駭。河北一路州縣,望風瓦解;地方文武官員,無有能拒之者。祿山以太原留守楊光翽依附楊國忠,又為同族,欲先殺之。乃一麵發出大隊人馬,一麵遣部將何千年、高邈引二十餘騎,托言獻射手,乘驛至太原。因光翔尚未知祿山反信,隻道範陽有使臣經過,出城迎之。卻被劫擄去,解到祿山軍前殺了。

玄宗初聞祿山已反,還猶未信,及聞楊光翔被殺於太原之報到,方知祿山真反,大驚大怒。楊妃也驚得呆了。玄宗召集朝臣,共議其事,眾論不一。也有說該剿的,也有說該撫的。惟有楊國忠洋洋得意道:“此奴久萌反誌,臣早已窺見其肺腑。故屢瀆天聽,今日乃知臣言之不謬也。”玄宗道:“番奴背叛,罪不容誅,今當何以禦之?”國忠大言道:“陛下勿憂,今反者隻祿山一人,其餘將士都不欲反,特為祿山所逼耳。朝廷隻須遣一旅之師,聲罪致討,不旬日間,定當傳旨京師,何足多慮。”玄宗信其言,遂不以為意。那安慶宗聞其父反,一時大驚,隻得肉袒自縛,詣闕待罪。玄宗憐他是宗室之婿,意欲赦之。楊國忠奏道:“祿山久蓄異誌,陛下不即誅之,致有今日之叛。慶宗乃叛人之子,法不可貸,豈容留此逆孽,以為後患。”玄宗準奏,傳旨將安慶宗處死。國忠又勸玄宗,並將其妻榮義郡主亦賜自盡。

其時適有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入朝奏事,玄宗問以討賊方略。那封常清是個誌小言大的人,便率意奏道:“陛下不必過慮,臣請走馬赴東京,開府庫,發倉廩,召募驍勇,擊此逆賊,計日取其首,獻於闕下。”玄宗大喜,遂命封常清為範陽、平盧節度使,即日赴東京,募兵討賊,聽許便宜行事。

封常清奉旨,星夜至東京,動支倉庫錢糧,出榜召募勇士。一時應募者如市,旬日之間,募得六萬餘人,皆市井白徒,並非能戰之士。又探聽得祿山兵馬強壯,是個勁敵,方自悔不該大言於朝。今已身當重任,無可推諉,隻得率眾斷河陽橋,以為守禦之備。玄宗又命衛尉卿張介然為河南節度使,統陳留等十三郡,與封常清互為聲援。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唐明皇夢中見鬼

雷萬春都下尋兄

卻說安祿山兵陷靈昌郡,賊兵縱橫,殘殺不堪。時張介然到陳留才數日,祿山兵眾突至,介然連忙率兵登城守禦。怎奈人不習戰,心中畏懼,又兼天時苦寒,手足僵凍不能防守。太守郭納引眾開城出降,祿山入城,擒張介然斬之。次日探馬來報,說安慶宗在京已被天子殺了。祿山聞知大怒,大哭道:“吾有何罪而殺吾子。”遂縱兵大殺降人,以泄其忿。

卻說玄宗在朝,忽見探馬來報,說安祿山攻陷陳留郡,張介然已被害了。玄宗聞報,急與眾臣商議,時眾議紛紛,並無良策。玄宗麵諭群臣道:“朕在位已幾五十載,去秋已欲傳位太子,因水旱頻仍,不欲以餘災遺累子孫。今不意逆賊橫發,朕當親征,使太子監國,待寇亂既平,即行禪位。朕將高枕無憂矣。”遂下詔親征,命太子監國。楊國忠聞言,大驚失色。朝罷回家,哭向其妻裴氏與韓國、虢國二夫人道:“吾等死期將到了。”眾夫人驚問其故?國忠道:“天子欲親征,將使太子監國,行且禪位。太子素惡吾家,今一旦大權在手,吾與姊妹都命在旦暮,如之奈何。”於是舉家驚惶涕泣。虢國夫人道:“我等作楚囚相對,無益於事。不如速與貴妃密計。若能勸止親征,則監國禪位之說自不行矣。”國忠道:“此言有理,速煩兩妹入宮計之。”兩夫人即日入宮,與楊妃相見,密告與國忠之言。楊妃大驚道:“此非可以從容婉言者。”乃脫去簪珥,口銜黃土,匍匐至禦前,叩頭哀泣。玄宗驚訝,親自扶起問道:“妃子何故如此?”楊妃道:“妾聞陛下將親臨戰陣,是棄萬乘之尊,以試凶危之事,六宮嬪禦聞之,無不駭汗。況臣妾尤蒙恩寵,豈忍遠離左右。自恨身為女子,不能隨駕從征。願碎首階前,效侯生之報信陵耳。”說罷伏地痛哭。玄宗命宮人扶之就坐,執手撫慰道:“朕之欲親征,願非得已。計凱旋之日,當亦不遠。妃子不須如此悲傷。”楊妃道:“堂堂天朝,豈無一二良將為國家殄滅小醜,何勞聖駕親征。”玄宗聞言,點頭道:“汝言亦是。”遂傳旨停罷前詔,特命皇子榮王琬為元帥,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副之,統軍出征。又以內監邊令誠為監軍使。詔旨既頒,楊妃方才放心,拭淚拜謝。玄宗命宮人為妃子整妝,且令排宴解悶。韓國、虢國二夫人也都來見駕,一同飲宴,大家互相勸酒,直飲至夜闌方罷。兩夫人辭別出宮。

是夜玄宗與楊妃同寢,朦朧之間,忽若己身在華清宮中,坐一榻上,楊妃坐於側邊椅上,隱幾而臥。忽見一個奇形異狀的鬼魅,走到楊妃身邊,嘻笑跳舞。玄宗大怒,欲叱喝他,無奈喉間一時梗塞,聲喚不出。欲自起逐之,身子再立不起。顧左右,又不見一個侍從。看楊妃時,伏在桌上不語。再定睛一看,不是楊妃,卻是個頭戴衝天巾,身穿袞龍袍的人,宛然是一朝天子的模樣,但不見他麵龐。那鬼還跳舞不休,看看跳舞到玄宗麵前,忽手執一麵明鏡,把玄宗一照。玄宗照見自身,卻是個女子,十分美麗,心中大驚。忽見空中跳下一個黑大漢來,頭戴玄冠,身穿圓領袍,手執牙笏,身佩寶劍,濃眉豹目,蓬鬢虯髯。那黑大漢把這跳舞的鬼隻一喝,這鬼縮做一團,被黑大漢一把捉在手中。玄宗問道:“卿是何官?”黑大漢道:“臣終南不第進士鍾馗也。生平正直,死而為神,奉上帝命,治終南山諸鬼。凡鬼有作祟人間者,臣皆得而啖之。此鬼敢於乘虛驚駕,臣特來為陛下驅除。”言訖,伸著兩指,把那鬼的雙眼挖出,納入口中吃了。倒捉著他的兩腳,騰空而去。玄宗驚覺,卻是一夢。

那時楊妃也從夢中驚悸而寤,口裏猶作咿啞之聲。玄宗摟著問道:“阿環為甚不安?”楊妃定了一回,方才答道:“我夢中見一鬼魅,從宮後而來,對著我跳舞。旁有一美貌女子,搖手止之,鬼隻是不理,卻口口稱我為陛下。我不應他,他便將一條白帶兒丟來,正兜在我頸項上,因此驚魘。”玄宗也把所夢述了一遍。楊妃道:“這夢真是奇怪,陛下夢中,女變為男,男變為女;又怎生我夢中也見一女子,也恰夢那鬼呼我為陛下,可不奇怪麼。”玄宗戲道:“我和你恩愛異常,原不分你我。男女易形,鸞顛鳳倒之意耳。”言訖,兩人都笑起來。

次日,玄宗臨朝,問諸臣道:“終南有已故不第進士姓鍾名馗麼?”給事中王維奏道:“臣聞終南有進士鍾馗,於高祖皇帝武德年間,為應舉不第,以頭觸石而死。時人憐之,陳情於官,假袍帶以葬之。嗣後頗著靈異,至今終南人奉之如神明。”玄宗聞奏,遂宣召善畫的吳道子來,告以夢中所見鍾馗之形,使畫一像,特追賜鍾馗狀元及第。又因楊妃夢鬼從宮後而來,遂命以賜鍾馗之像,永鎮後宰門。因想起昔年太宗畫秦叔寶、尉遲敬德之像於宮門,喟然歎道:“我夢中的鬼魅,得鍾馗治之。那天下的寇賊,未知何人可治?安得再有如秦叔寶、尉遲恭這兩人。”忽想起:“秦叔寶的玄孫秦國模、秦國楨兄弟,當年曾上疏諫我,極是好話。我那時反加廢斥,由今思之,誠為大錯,還該複用他為是。”遂以手敕諭中書省,起複原任翰林承旨秦國模、秦國楨,仍以原官入朝供職。

卻說秦家兄弟兩個,自遭廢斥,即屏居郊外,杜門不出。忽一日,有一個通家朋友來相訪,那人姓南名霽雲,魏州人氏。其為人有誌節,精於騎射,勇略過人。他祖上與秦叔寶有交,因此他與國模兄弟是通家世契。那日策蹇而至,秦家兄弟接著,十分歡喜,各道寒暄,問其來京何事?霽雲道:“原任高要尉許遠,是弟父輩相知,其人深沉有智,節義自矢。他有一契友,是南陽人張巡,博學多才,深通陣法,開元中舉進士,為真源縣尹。許公欲使弟往投之,今聞其朝覲來京,故此特來訪他。”秦國模道:“張、許二公是世間奇男子。愚兄弟亦久聞其名,今兄投之,得其所矣。”遂置酒款待,共談心事。正飲酒間,忽聞家人傳說範陽節度使安祿山舉兵造反,有飛報到京了。秦家兄弟拍案而起道:“吾久知此賊必懷反誌。”南霽雲道:“天下方亂,非吾輩燕息之時。弟明日便當往候張公,與議國家大事,不可遲矣。”

次日,即寫下名刺,懷著許遠的書,騎馬入京城。訪至張巡寓所問時,原來他已升為雍邱防禦使,於數日前去了。霽雲聽了,即要往雍邱,遂來別秦家兄弟。行到門首下馬,隻見一個漢子,頭戴大帽,身穿短袍,策馬前來。霽雲隻道是個傳報的軍官,等他行到麵前,舉手問道:“尊官可是傳報麼?範陽的亂信如何?”那漢看霽雲一表非俗,遂下馬舉手答道:“在下是從潞州來,要入京訪一個人,未知範陽反亂真實。尊官從京中出來,必知確報。”霽雲道:“在下也是來訪友的,尚未知其祥。如今所訪之友不遇,就要別了居停主人,往雍州去。”那漢道:“主人是誰?”霽雲指道:“就是這裏秦家。”那漢舉目一看,見門前有欽賜兄弟狀元匾額,便問道:“這兄弟狀元可就是秦叔寶的後人麼?”霽雲道:“是。”那漢道:“在下久慕此二公之名,恨未識麵。今敢煩尊官引我一見何如?”霽雲道:“在下願引進。”遂各問了姓名,一同入內,見了秦家兄弟,敘禮就坐。霽雲備述訪張公不遇而返,指雷萬春說道:“門前邂逅雷兄,說起賢昆仲大名,十分仰慕,特來晉謁。”二秦就動問尊客姓名、居處。那漢道:“在下姓雷名萬春,涿州人氏。因求名不就,棄文習武。常思為國家出力,怎奈未遇其時。今因訪親,特來到此,幸遇這南尊官,得謁二位先生,足慰生平仰慕之意。”國模道:“雷兄來訪何人?”雷萬春道:“要訪那樂部中雷海清。”霽雲聞言不悅道:“那雷海清不過是梨園的班頭,兄何故遠來訪他?難道要屈節賤己,以為進身之媒麼?”萬春笑道:“非敢謀進,因他是在下的胞兄,故特來一候。”霽雲道:“原來如此,在下失言了。”萬春道:“南兄,你說訪張公不遇,是哪個張公?”霽雲道:“是雍邱防禦使張巡。”萬春道:“此公是當今奇人,兄要訪他,意欲何為?”霽雲道:“今祿山反亂,勢必披猖。吾往投張公,共圖討賊之事。”萬春慨然道:“尊兄之意正與鄙意相合,倘蒙不棄,願隨同行。”秦國楨道:“二兄既有同誌,便可結盟,共圖討賊。”南、雷二人大喜,遂拜了四拜,結為生死之交。秦家兄弟設席相款。

到了次日,霽雲同萬春入城來訪雷海清。行至住處,萬春先入,拜見哥哥,隨同海清出來迎迓霽雲,敘禮而坐。萬春略說了些家事,並述在秦家結交南霽雲,要同往雍邱之意。海清歡喜,向霽雲拱手稱謝。霽雲道:“此是令弟謬愛,量小子有何才能。”海清對萬春道:“賢弟,我想安祿山這逆賊,稱兵謀叛,勢甚猖獗。那楊右相大言欺君,全無定亂之策。將來國家禍患,不知如何。我既身受君恩,隻得捐軀圖報。賢弟素有壯誌,今又幸得與南官人交契,同往投張公,自可相與有成,誓當竭力報國。從今以後,我自盡我的節,你自盡你的忠,不必以我為念。”說罷淚下如雨。萬春也揮淚不止。霽雲為之慨然。海清取出酒肴,滿酌三杯,隨起身道:“我日逐在內廷供奉,無暇久敘。”遂出一包金銀,贈為路費。大家灑淚而別。二人回至秦家,便束裝起行。秦家兄弟又置酒餞行,各贐程儀。二人拜別,往雍邱而去。

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矢忠貞真卿起義

遭疑忌舒翰喪師

卻說秦國模、秦國楨聞祿山反信,甚為朝廷擔憂。忽一日,中書省奉特旨起複國模、國楨原官,行下文書來。二人拜受恩命,即日入朝麵君謝恩。玄宗溫言撫慰,即問討賊之策。二人以次陳言。大約都以用兵宜慎、任將宜專為對。

忽吏部官來奏睢陽太守員缺,候聖旨選用。國模奏道:“睢陽為江淮之保障,今當擾亂之時,太守一官非尋常之人所能勝任,宜勿拘資格,不次擢用。臣所知高要尉許遠,既有誌操,更饒才略,堪充此職。”玄宗準奏。即諭吏部,以許遠為睢陽太守。因又問二卿:“亦知今日可為良將者為誰?”國楨道:“昔年學士李白,曾疏奏待罪邊疆郭子儀,足備幹城腹心之寄。陛下因特原其所犯之罪,許以立功自效。今子儀屢立戰功,主帥哥舒翰表薦,已曆官至朔方兵馬使。此人真將才也。”玄宗點頭道是。遂降旨升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又命哥舒翰為兵馬副元帥,防禦安祿山。那時祿山陷靈昌,取陳留,破滎陽,直逼東京。封常清出兵交戰,大敗而走,賊兵乘勢追擊,遂陷東京。河南尹達奚珣出城投降,留守李憕、中丞盧奕、判官蔣清等不肯降賊,被祿山斬之。封常清收聚殘兵,西走陝州,見高仙芝,說賊鋒不可當,宜退守潼關,以保長安。仙芝從其言,遂與常清引兵固守潼關,果然賊兵衝至,不得入而退。這也算二人守禦之功。誰知那監軍宦官邊令誠,怪二人無所饋獻,遂密疏劾奏二人未戰先奔,輕棄陝地,又私減軍糧以充己橐,大負朝廷委任之意。玄宗覽疏大怒,即賜令誠密敕,使即軍中斬此二人。令誠乃佯托他事,請二人來麵議。二人既至,令誠喝左右拿下,宣敕示之,遂把二人殺死。玄宗命哥舒翰統其眾,並番將火撥歸仁部卒亦屬統轄,鎮守潼關。

再說祿山,遣段子光齎李憕、盧奕、蔣清之首,傳示河北,令速納款。傳至平原,那平原太守乃臨沂人,姓顏名真卿,字清臣,是個忠君的人。他於祿山未反之前,預知其必反,乃密約諸郡,共舉兵討賊。召募勇士,得萬餘人,涕泣諭以大義,眾皆感憤,願效死力。那賊黨段子光把三個忠臣的頭往來傳示,被真卿拿住,腰斬示眾。取三人之頭,續以蒲身,棺殮葬之。於是附近州郡,各皆起兵接應,共推顏真卿為盟主。真卿遣人齎表文從間道入京奏聞。玄宗覽表大喜,遂加顏真卿河北采訪使。

時常山太守顏杲卿,乃真卿族兄,為人忠義。聞祿山兵至槁城,杲卿力不能拒,與長吏袁履謙計議,先往迎之。祿山大喜,賜以紫袍金帶,使仍守常山。遂與履謙密謀起義。恰好真卿遣人至常山,與杲卿相約,欲連兵斷祿山歸路。那時祿山僭號,稱大燕皇帝,改元聖武。杲卿乃假傳祿山的恩命,召偽井陘守李欽湊,率眾前來受登基的犒賞。俟其來至,與之痛飲,至醉而殺之。宣諭解散其眾。賊將高邈、何千年,適奉祿山之命至北方征兵,路過常山,亦為杲卿所執。於是傳檄諸郡起義,河北響應。杲卿以李欽湊的首級與高邈、何千年二人獻於京師,使其子泉明與內丘承、張通幽齎表赴京奏報。張通幽即張通悟之弟,他恐因其兄降賊,禍及家門,思為保全之計,知太原尹王承業與楊國忠有交,欲借以為援。乃勸承業留止泉明,改其表文,攘其功為己功。杲卿起義才數日,賊將史思明引兵突至。杲卿使人往太原告急,承業既攘其功,正思欲杲卿死,遂擁兵不救。杲卿悉力拒戰,糧盡兵疲,城遂陷。為賊所執,解送祿山軍前。祿山喝道:“汝何背我而反?”杲卿瞑目大罵。祿山怒甚,令人割其舌,並袁履謙一同遇害。杲卿盡節而死,卻因王承業掩冒其功。張通幽詭誕其說,楊國忠蒙蔽其事,朝廷竟無恤贈之典。直至肅宗乾元年間,顏真卿泣訴於肅宗,轉達上皇,那時王承業已為別事被罪而死,張通幽尚在,上皇命杖殺之,追贈杲卿為太子太保,諡曰忠節。此是後話。

卻說郭子儀奉詔進取東京,特薦李光弼為河東節度使,分兵萬餘,出井陘,至常山,常山守將出降,郭子儀與李光弼合兵。賊將史思明聞常山失守,引兵來戰,被郭子儀大破之。思明步行逃走,河北十餘郡皆下。那時副元帥哥舒翰屯軍潼關為長安屏障,按兵不動,待時而進。河源軍使王思禮乘間進言道:“今天下以楊國忠召亂,莫不切齒。公當上表請斬國忠,以謝天下,則人皆快心,各效死力矣。”哥舒翰不應。思禮又道:“若上表未必便如所請,仆願以三十騎,劫取國忠至潼關斬之。”翰愕然道:“若如此,直是我反,不是祿山反了。此言何可出諸口。”那楊國忠,也有人對他說:“朝廷重兵,盡在哥舒翰掌握,倘假人言為口實,援旗西指而為不利於公,將若何?”國忠大懼,尋思無計。忽聞人報賊將崔乾祐在陝,兵不滿四千,羸弱無備。國忠即啟玄宗,遣使催哥舒翰進兵,恢複陝、洛。翰飛章奏言:

祿山習於用兵,豈真無備,其示弱者誘我耳!我兵若輕往,正墮其計。且賊遠來利於速戰,我兵據險利於堅守。況賊殘虐失眾心,將有內變,因而乘之,可不戰而擒,要在成功,何必務速。今諸道征兵,尚多未集,請姑待之。

玄宗見疏,猶豫未決。國忠心懷疑忌,力持進戰之說。玄宗信其言,連遣中使數輩,往來絡繹,催督出戰。翰見詔旨嚴敕,勢不能止,撫膺慟哭,遂引兵出關,與崔乾祐遇於靈宅。賊兵據險以待,翰引兵前進。見乾祐所率兵馬不過萬人,部伍不整,官軍望見皆笑之。誰知他已伏精兵於險要之處,方才交兵,乾祐退走,官軍追之。忽聽連聲炮響,伏兵齊起,乘高拋下木石。官軍被擊死者甚多。隘道之中,人馬如束,槍戟不得施用。翰以氈車數十乘為前驅,欲借以衝突。乾祐卻以草車數十乘,塞於氈車之前,縱火焚燒。恰值那時東風暴發,風大火烈,煙焰所被,官軍不能開目,妄自相殺。乾祐遣將率兵轉出官軍之後,首尾夾攻。官軍大敗而走,被殺死者不可勝數。後軍見前軍大敗,亦皆自潰。翰獨與麾下百餘騎逃走入關。乾祐乘勝攻破潼關。翰走至關西驛,揭榜收散卒,欲圖再戰。部下番將火撥歸仁心欲降賊,乘翰不意,縛而執之,送至祿山軍前,祿山用好言勸他降順,翰隻得歸降。祿山命為司空,逼令作書招李光弼等來降。光弼等皆複書切責之。祿山知其無效,乃囚之於後苑中。

未知後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延秋門君臣奔竄

馬嵬驛兄妹伏誅

卻說玄宗聽信楊國忠之言,催逼哥舒翰出戰,遂至全軍覆沒,潼關失陷。於是河東、華陰、馮翊、上洛等處守將,都棄城而走。賊兵乘勝來取長安。報馬連忙飛報入朝,玄宗大驚。急召廷臣商議。國忠怕人埋怨他催戰之誤,倒先大言道:“哥舒翰本當早戰,以乘賊之無備。隻因戰之不早,使賊轉生狡謀,墮彼之計。”平章事韋見素道:“輕戰而敗,悔已無及。為今之計,宜速征諸道兵入援,更命大將督率京中新募丁壯,守衛京城。”玄宗聞奏,問宰相之見若何?國忠奏道:“征兵禦賊,督兵守城,固皆要旨。但潼關既陷,長安甚危,賊勢方張,漸逼京師,外兵未能聚集,所謂遠水難救近火。以臣愚見,莫如車駕暫幸西蜀,先使聖躬安穩,不為賊氛所驚擾。然後徐待外兵之至,乃為萬全之策。”

玄宗聞奏,未及開言,隻見諸臣紛紛議論,皆言不可幸蜀:“若車駕一行,京都孰守?陛下獨不為宗廟社稷計乎?”玄宗傳諭諸臣,齊赴中書省,再議良策複旨。遂罷朝回宮。

看官,你道國忠為何忽倡幸蜀之說?原來他曾為劍南節度使,西川是他的熟徑。前日一聞祿山反叛,他即私遣心腹,密營儲蓄於蜀中,以備緩急。故今倡議幸蜀,圖自便耳。當下國忠見上意未決,想道:“前日天子欲親征,多虧我姊妹們勸止。今日幸蜀之計,也須得他們去攛掇才妙。”遂走到虢國夫人府中,慌慌張張道:“急走為上,急走為上!”虢國夫人忙問:“何事?”國忠道:“潼關失守,賊兵將至,為今之計,莫如勸聖駕幸蜀。我們有家業在彼,到那裏可不失富貴。怎奈眾論紛紛,聖意不決。須得你姊妹入宮與貴妃一同勸駕為妙。若更遲延,賊信緊急,人心一變,我輩齏粉矣。”虢國夫人聽了,急約韓國夫人一齊入宮見貴妃,密將國忠所言述了一遍。姊妹三人同勸玄宗早早幸蜀。你一句,我一句,繼以啼泣,不由玄宗不從。遂召國忠入宮共議。國忠道:“陛下若明言幸蜀,廷臣必多異議,必至遲延誤事。今宜虛下親征之詔,一麵起駕西行。”

玄宗依言,遂下詔親征,以少尹崔光遠為西京留守,內宮邊令誠掌管宮門鎖鑰。既夕,命龍武將軍陳玄禮整敕護駕軍士,選廄馬千餘匹備用,總不使外人知道。次日黎明,玄宗與楊妃姊妹、皇太子並在宮的皇子妃、皇孫、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玄禮及親近宦官宮人,出延秋門而去。臨行之時,玄宗欲召梅妃江采蘋而行,楊妃止之道:“車駕宜先發,餘人不妨另日徐進。”於是玄宗遂行。梅妃與諸王孫妃主之在外者,俱不得從。

當時百官未知,乃仍入朝,宮門尚閉,立仗儼然。及宮門一啟,宮人亂出,嬪禦奔逃,喧傳聖駕不知何往。秦國模、秦國楨料玄宗必然幸蜀,飛騎追隨。其餘官員四出逃之。軍民爭入宮禁及宦官之家,盜取財寶。公子王孫有一時無可逃者,號泣於路旁,甚可憐憫。

那時玄宗西幸,駕過左藏。國忠奏道:“左藏積糧甚多,一時不能載去,將來恐為賊所得,請焚之。”玄宗道:“賊來若無所得,必更苛求百姓,不如留此與之,勿重困吾民。”遂驅車前進。過了便橋,國忠即使人焚橋,以防追者。玄宗聞之,咄嗟道:“人各避賊求生,奈何絕其路。”留高力士率軍撲滅之。及駕至鹹陽望賢宮,地方官員俱先逃遁,日已向午,猶未進食。民獻糲飯雜以麥豆,皇孫輩爭以手掬食之,須臾而盡。玄宗厚酬其值,百姓都哭失聲。玄宗亦揮淚不止,用好言慰諭而遣之。從行軍士乏食,聽其散往村落覓食。是夜宿金城驛,官民皆走,驛中無燈,人相枕藉而寢,無分貴賤。

次日,駕至馬嵬驛,將士饑疲,皆懷憤怒欲變。陳玄禮言楊國忠召亂起釁,欲誅之。東宮內侍李太國密告太子,未決。會吐蕃使者二十餘人來議和好,隨駕而行。這日遮國忠馬前訴以無食,國忠未及回答,陳玄禮大呼曰:“楊國忠交通番使謀反,我等可共殺反賊。”於是從軍一齊鼓噪起來,登時把楊國忠砍倒,屠割肢體,頃刻而盡。以槍揭其首於驛門外,並殺其子戶部侍郎楊暄。時韓國夫人乘車而至,眾軍一齊上前,也將她砍死。虢國夫人與其子裴徽,並國忠的妻子、幼兒逃至陳倉,被縣令薛景仙率吏民追著,個個被殺。

當日玄宗聞國忠為眾軍所殺,急出驛門,用好言安慰。各令收隊,眾軍隻是喧鬧不散。玄宗傳問:“你等為何不散?”眾軍嘩然道:“反賊雖誅,賊根猶在,何敢便散。”陳玄禮奏上眾人之意:“以國忠既誅,貴妃不宜複侍至尊,伏候聖斷。”玄宗驚慌道:“國忠謀反與妃子何幹?”高力士奏道:“貴妃誠然無罪,但眾軍已殺國忠,而貴妃猶在帝左右,豈能自安。願皇爺慎思之。將士安,則皇爺安矣。”玄宗默默點頭,轉步入門,倚杖垂首而立。久之,韋見素之子京兆司鐸韋諤跪奏曰:“眾怒難犯,安危在頃刻。願陛下割恩忍愛,以寧國家。”玄宗乃步入行宮,見楊妃一字也說不出,但撫之而哭。門外嘩聲愈甚。高力士道:“事宜速決。”玄宗攜楊妃出驛大哭道:“妃子,我和你從此永別矣!”楊妃亦哭道:“願陛下保重,妾負罪良多,死無所恨,乞容禮佛而死。”玄宗令力士引至佛堂,大哭而入。楊妃至佛堂禮佛畢,力士奉上羅巾,促令自縊於佛堂前之梨樹下。年三十八。屍置驛庭,召玄禮引眾軍入觀之。眾軍見楊妃果死,免胄釋甲,頓首呼萬歲而去。玄宗命力士速具棺殮葬於西郊之外道北坎下。

及葬畢,玄宗謂力士道:“妃子向有異夢,今日應矣。”力士道:“貴妃何夢?”玄宗道:“妃子曾說夢與朕閑遊驪山,至興元驛。方對食,後院忽發火。忙走出,回望驛中,樹木皆焚。俄有二龍至,朕跨白龍,妃子跨黑龍。忽見一黑人,狀如鬼魅,自雲是此峰之神,稱上帝命授妃子為益州牧蠶元後。悚然而覺,明日即聞範陽叛信。如今想起來,與朕遊驪山,驪者離也;方食火發,失食之兆;火為兵象;驛木俱焚,驛與易同,加木於旁,楊字也;朕跨白龍,西行之象;妃子跨黑龍,幽陰之象;峰神者,山鬼也,山鬼乃嵬字;益州牧蠶太後,蠶所發致絲,益旁加絲,縊字也,正縊死於馬嵬之兆。”高力士道:“夢兆如此,係前緣所定,皇爺宜自寬,不必過於傷情。”正說間,玄禮入奏,請旨約飭軍隊啟行。

未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留靈武儲君踐位

陷長安逆賊肆凶

卻說陳玄禮約飭眾軍,請旨將欲啟行,眾人以楊國忠將吏皆在蜀,不肯西行。或請往河隴,或請往太原,或請還京師,眾論不一。玄宗意在下蜀,又恐拂眾人之意,隻顧低頭不語。韋諤奏道:“太原、河隴,俱非駐蹕之地。若還京師,必須有禦賊之備。今士馬甚少,未易為計。以臣愚見,不如且至扶風,徐圖進止。”玄宗聞言首肯,命以此意傳諭眾人。

眾人皆從命,即日從馬嵬發駕啟行。臨行之時,有許多百姓父老遮道請留。玄宗命太子宣慰之。父老曰:“至尊既不肯留,某等願率子弟從殿下,東破賊,取長安。若殿下與至尊皆入蜀,中原百姓誰為之主?”須臾聚至數千人。太子不肯留,策馬欲西行。太子之子建寧王炎,與李輔國執鞚諫曰:“逆賊犯闕,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興複。殿下不如收西北邊之兵,召郭子儀、李光弼於河北,與之並力,東討逆賊,克複二京,削平四海,掃除宮禁,以迎至尊,豈非孝子之大者,何必區區溫清定省之文,為兒女之戀乎!”眾父老共擁太子,馬不得行。太子乃使其子廣平王俶,馳白玄宗。玄宗道:“人心如此,天意可知。是朕之幸也!”命分後軍二千人,及飛龍廄馬從太子。諭之曰:“太子仁孝,可奉宗廟,汝等善輔之。”又使廟臣諭太子曰:“汝勉之,勿以吾為念。西北諸部落,撫之素厚,汝必得其用。吾即當傳位於汝也。”太子聞詔,西向號泣。廣平王即宣諭眾百姓道:“太子已奉詔,留後撫安汝等。”於是眾百姓都呼萬歲,歡然而散。太子既留,莫知所適。建寧王道:“殿下昔曾為朔方節度大使,將吏歲時致啟,倓略識其姓名。今河隴之眾皆敗降賊,其父子兄弟多在賊中,恐生異圖。朔方道近,士馬全盛,河西行軍司馬裴冕在彼,此人乃方冠名族,必無二心,可往就之。此上策也。”眾皆曰善,遂向朔方而行。至渭水濱,遇著潼關的敗兵,誤認為賊兵,與之廝鬥,死傷甚眾。及收聚餘卒,渡過渭水,通夜馳行三百餘裏,士卒失亡過半,所存軍眾不上一千。

話分兩頭,再說玄宗留下太子,車駕向西而進,來至扶風郡宿歇。士卒連日饑疲,流言不遜,陳玄禮不能製。玄宗甚以為憂。會成都來進貢春彩十餘萬匹,玄宗命陳之於庭,召將士諭之曰:“朕衰耄了,托任失人,致逆賊作亂,遠避其鋒,卿等倉猝從朕,不及別父母妻子,跋涉至此,勞苦至矣。朕甚愧之。今將入蜀,道路阻長,人馬疲瘁,遠行不易。卿等可各還家,朕自與子孫中宮內人前往。今日與卿等別,可共分此春彩,以助資糧,歸見父母妻子及長安父老,為朕致意,各好自愛。”言罷涕淚沾襟。眾皆感激,亦泣道:“臣等死生,願從陛下,不敢有二。”玄宗揮淚良久,道:“願留聽卿。”即命玄禮將春彩盡數給賞軍士,流言自此頓息。次日,玄宗起駕,望蜀中進發。行至河池,蜀郡長史崔園前來迎駕,具陳蜀士豐稔,甲兵全備。玄宗大喜,即命於駕前為引導。

不則一日,玄宗一行來至成都。見殿宇宮室與一切供禦之物,雖都草創不甚整齊,卻喜得賊氣已遠,可安居。隻是少了一個寵愛的人,未免嗟歎。當時諸臣上表,請急為討賊之計。玄宗降詔,以永王璘為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節度使,以長沙太守李峴為副都大使,即日同何赴江陵坐鎮。又詔以太子充天下兵馬大元帥。哪知此詔未下之先,太子已正位為天子了。

原來太子當日渡渭水,於平涼閱監牧馬得幾萬匹,又募得勇士三千餘人,軍勢稍振。時有朔方留後杜鴻漸、運使魏少遊、判官崔漪、盧簡、李涵,相與謀曰:“平涼散地,非屯兵之所。靈武兵食完富,若迎太子至此,北收諸城兵,西發河隴勁騎,南向以定中原,此萬世一時也。”於是,杜鴻漸自迎太子於平涼,說以興複之計。會河西司馬裴冕至;亦勸太子往靈武。於是太子率眾至靈武駐紮。次日,裴冕與杜鴻漸等上太子箋,請遵馬嵬時皇上欲即傳位之命,宜早正大位,以安人心。太子不許,箋五上。太子及許之。是日即位於靈武,是為肅宗皇帝,改元至德。尊玄宗為上皇天帝。裴冕、杜鴻漸等俱加官進秩。

正欲表奏玄宗,恰好玄宗命太子為元帥的詔到了。肅宗遂遣使齎表入蜀,將即位之事奏聞。玄宗覽表喜道:“吾兒應天順人,吾更何憂。”遂命房琯與韋見素、秦國模、秦國楨齎玉岫、玉璽,赴靈武傳位,且諭諸臣,不必複命,即留行在,聽新君任用。肅宗涕泣,拜領冊寶。

看官,你道當日玄宗西狩,太子北行,為何沒有賊兵來追襲?原來安祿山不意車駕即出,戒約潼關軍士勿得輕進。賊將崔乾祐頓兵觀望。及數日後,祿山聞知車駕已出,方遣孫孝哲督兵入京。賊眾既入京城,見左藏充盈,便爭取財寶,日夜縱酒為樂。差人往睢陽報知祿山,因此無暇遣兵追襲,所以車駕得安行入蜀,太子往朔方亦無阻隔,此亦天意也。及祿山至長安,聞知馬嵬兵變,楊妃賜死,國忠與韓、虢二夫人俱被殺,大哭道:“楊國忠是該殺的,卻如何害我阿環姊妹。”又想起其子安慶宗被殺,益發忿恨。乃命人大索在京的皇親國戚,盡行殺戮。令設安慶宗靈位,將所殺之屍,悉剜取其心以祭。行刑劊子方欲動手刳心,忽天昏地暗,狂風大作,雷電交加,霹靂一聲把安慶宗的靈座擊得粉碎。祿山大懼,不敢設祭,命將眾屍一一埋葬。又下令,凡平日所怨惡之人,及楊國忠、高力士所親信的人,一並殺戮。又遣人遍搜各宮,搜到梅妃江采蘋宮,回獲一腐敗女屍,便錯認梅妃已死,更不追求。又下令凡在京官員不來投順者,悉皆處死。於是京兆尹崔光遠、故相陳希烈、尚書張均、太常卿張垍等俱降賊。祿山以陳希烈、張垍為相,仍以崔光遠為京兆尹。其餘朝士,都授以偽官。自此祿山誌得意滿,縱酒貪婪,無複西出之意,遂心戀東京,不喜居西京。正是:戀土賊人態,要竊燕皇名。

未知後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凝碧池樂工殉節

普施寺摩詰吟詩

卻說安祿山僭號稱尊,東、西二京都被竊據。他隻是亂賊行徑,並無深謀大略,一心為戀著範陽故土,喜居東京,不樂居西京。既入長安,即以所得宦官、宮女等,以兵衛送赴洛陽。其府庫中金銀幣帛與宮闈中珍奇好玩之物,都輦去範陽藏貯。又下令要梨園弟子與都坊樂工,都與向日一般承應,敢有隱避不出者,以行斬首。其苑廄中所有馴象舞馬等不許散失,都要有司中整頓,以備玩賞。

看官聽說,原來玄宗注意聲色,每大宴集,有坐部,有立部。那坐部諸樂工,俱於堂上坐而奏技;立部諸樂工,則於堂下立而奏技。雅樂奏罷,繼以鼓吹番樂。然後教坊新聲與府縣散樂雜戲,次第畢呈。更可異者,每至宴酣之際,命禦苑中掌象的象奴,引馴象入場,以鼻擎杯跪於禦前上壽,都是平日教習的,又嚐教習舞馬數十匹,每當奏樂之時,命圉人牽馬至庭前,那些馬一聞樂聲,都仰首頓足,回翔旋轉舞將起來,自然合著那樂聲的節奏。當年祿山侍宴旁觀,心懷豔羨,早已萌下不良之念。今日反叛得誌,便欲照樣取樂。

一日,諸番部落的頭目聞祿山得了西京,都來朝賀。祿山欲以神奇之事誇哄他們,乃召集眾番人賜宴,對眾人言曰:“我今受天命為天子,不但人心歸附,就是那無知物類,莫不感格效順;即如禦範中所畜之象,見我飲宴,便來擎杯跪獻;那禦廄中的馬,聞我奏樂,也都欣喜舞蹈,豈非神異之事。”眾番人俱俯伏呼萬歲。祿山傳令,先著象奴牽出象來。不一時,象奴將數十頭馴象,一齊牽至殿庭之下,眾番人俱注目而觀,要看它怎樣擎杯跪獻。不想這些象望殿上一看,隻見南麵而坐者不是前時天子,便怒目直視。象奴將酒杯先送到一頭大象前,要它擎著跪獻。不想那象卻把鼻子卷過酒杯來,拋去數丈。左右盡皆失色,眾番人掩口竊笑。祿山又羞又惱,大聲罵道:“孽畜恁般可惡。一喝把這些象都牽出去,盡行殺卻。於是輟宴罷席,不歡而散。祿山被象出了醜,因想那些舞馬或者也倔強起來,亦未可知,不如不要看罷,遂令將舞馬盡數編入軍營馬隊中去。

自此祿山恣意殺戮。聞前日百姓乘亂盜取庫物,遂下令著府縣嚴行追究,且許旁人首告。於是株連蔓引,搜捕窮治,殆無虛日。又有刁惡之徒挾仇誣首。有司不問情由,輒便追索,波及無辜,身家不保。民間騷然,益思唐室。相傳太子北收兵,來取長安,即日將至。或時喧稱:“太子大軍至矣!”百姓奔走出城,市裏為之一空。賊望見北方塵起,相顧驚惶。

祿山料長安不可久居,不若早回範陽。乃以張通儒為西京留守,安忠順為將軍,鎮守關中。又命孫孝哲總督軍事。宣諭諸將,自己與次子安慶緒領軍還守東都。卻於起行之前一日,大宴文武官於禦苑凝碧池上,傳諭梨園子弟、教坊樂工都要來承應。這些樂工,惟李謩、張野狐、賀環智等數人隨駕西去,其餘如黃幡綽、馬仙期等眾人在京,不得不憑祿山拘喚,隻有雷海清托病不至。那日凝碧池頭殿上,排下許多筵席。祿山上坐,慶緒侍坐於旁,眾人依次列坐於下。酒行三巡,先大吹大擂,奏過軍中之樂。然後梨園子弟、教坊樂工分五隊而進。其旗幡巾帶衣服,各分青、黃、赤、白、黑。穿青者立於東,穿白者立於西,穿赤者立於南,穿黑者立於北,穿黃者立於中央。每隊中,為首押班、樂官各一人,樂工子弟各二十人,惟中央樂工子弟四十人,共一百三十人。齊齊整整,各依方位而立。祿山問道:“你等樂官都到齊嗎?”眾官道:“諸人俱到,隻有雷海清患病在家不能同來。”祿山道:“雷海清是有名的樂官,他若不到,不為全美,可著人去喚他來,就是有病也須扶病而來。”左右領命,如飛去了。

祿山令眾樂人,各自奏技。於是鳳簫龍笛、象管鸞笙、金鍾玉磬、秦箏羯鼓、琵琶手拍,一霎時吹彈敲擊,聲韻鏗鏘,真個悅耳動聽。忽見五麵大幡一齊移動,引著眾人盤旋錯縱,往來飛舞;五色絢爛,合殿生風,口中齊聲歌唱。歌罷舞完,樂聲才止,依舊按方位立定。祿山看了大喜,掀髯稱快。說道:“我想李三郎平時費了多少心力,教成這班歌兒,如今被我趕出,自己不能受用,倒留下與我受用,豈非天數。”眾樂人聽了這話,傷感於心,不覺墮淚。祿山早已瞧見,怒道:“朕今日歡宴,眾樂人何得作此悲傷之態。”令左右查看,若有淚容者,即行斬首。眾樂人大駭,連忙拭淚。

忽聞庭中有人放聲大哭。你道是誰?原來是雷海清被祿山遣人逼來。及來到庭中,聞祿山說這些狂言悖語,且又恐嚇眾人,遂激起忠烈之性,高聲痛哭,奮身上殿,把案上陳設的樂器盡掃於地,指著祿山大罵道:“你這逆賊,受天子厚恩,負心背叛,罪當萬剮,還敢胡說亂道。我雷海清雖是樂工,頗知忠義,怎肯伏侍你這反賊。”祿山氣得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隻叫:“快砍了,快砍了。”眾人扯雷海清下殿,亂刀砍死。祿山命撤去宴席,將眾樂人拘禁候旨發落。

忽見探馬來報,太子已在靈武即位,今以山人李泌為軍師,命廣平王、建寧王與郭子儀、李光弼等分統軍馬,恢複兩京。祿山聞報,遂令起馬回東京,另議調遣軍將應敵。臨行之時,祿山乘馬過太廟,遂命軍士將太廟放火焚燒。軍士領命,頃刻間四麵放起火來,祿山立馬觀之。火方發,隻見一道青煙,直衝霄漢。祿山仰麵觀看,不想那煙頭隨即下來,直冒入祿山目中。登時兩目昏迷,淚流如注;不便乘馬,另駕輕車往東京而去。自此祿山害了眼病,醫治不痊,竟成雙瞽。按下慢表。

且說雷海清死節一事,人人傳述,個個稱揚。因感動了一個有名的朝臣。那朝臣不是別人,就是給事中王維,字摩詰,太原人氏,開元年間進士及第,天性友孝,與其弟俱有才名。當祿山反叛、上皇西幸之時,不曾隨駕,為賊所擄,乃服藥取痢,佯為暗疾,不受偽命。祿山素重其才,不曾殺害,遣人送至範陽,拘於普施寺中養病。一日聞人言雷海清殉節於凝碧池,因細詢緣由,備悉其事,十分傷感,望空而哭。想那凝碧池在宮禁之中,忽被賊人在彼宴會,提起傷心的事,遂取紙筆,題詩一首雲: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落葉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

王維這詩不過是自寫悲感之意,也不曾讚到雷海清,也不曾把出與人看,不想竟被人傳誦出去。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安祿山屠腸殞命

南霽雲齧指乞師

卻說西京樂工子弟,被祿山帶至東京。他們都是久仰王維大名,今聞其被拘在普施寺,便常到寺中來問候。因有得見此詩者,你傳我誦,直傳至肅宗禦前。肅宗聞之,動容感歎,便時時將此詩吟誦。及至賊平之後,那些降賊與陷於賊中的官員,分別定罪。王維雖未曾降賊,卻也是陷於賊中,該有罪名的了。肅宗因記得他凝碧池這首詩,嘉其有不忘君之意,特赦其罪,仍以原官起用。這是後話。

卻說祿山自兩目既盲之後,愈加暴厲。左右供役之人,稍不如意,即加鞭撻,或時竟就殺死。他有個貼身伏侍的內監,叫做李豬兒,日夕不離左右,不知受了多少鞭撻。更可笑者,那嚴莊是他極親信的大臣,或一言不合,亦不免鞭撻。因此內外諸人都懷怨恨。祿山向已立安慶緒為太子。後有愛妾段氏生一子,名喚慶恩,祿山因愛其母並愛其子,意欲廢慶緒而立慶恩為嗣。慶緒聞知,又兼屢被鞭撻,心中驚懼,恐有性命之憂。一時計無所出,乃私召嚴莊入宮,屏退左右,密與商議,要求一保身之策。嚴莊這惡賊是慣勸人反叛的,近又受了祿山鞭撻之辱,憤恨不過。平日見慶緒生性愚癡,易於播弄,常自暗想:“若使他一旦襲了位,便可憑我專權用事。”今因他求計保身,就乘勢勸他弑逆之事。因說道:“殿下處今之時,度今之勢,若束手則必至於死;若欲不死,卻束不得手了。俗諺雲,‘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說便如此說,但人急則計生。即如主上與唐天子,豈不是君臣,況又曾為楊妃義兒,也算君臣而兼父子了。隻因後來被他逼得慌,卻也不肯束手待死,竟興動幹戈起來,彼遂無如我何。不但免於禍患,且攻城奪地,正位稱尊,大快平生之誌。以此推之,可見凡事須隨時度勢,敢作敢為,方可轉禍為福。但不知殿下能從此萬無奈何之計,行此萬不得已之事否?”慶緒聽了,低頭一想,便道:“先生深為我謀,我敢不敬從。”嚴莊道:“然雖如此,必須假手於一人。此非李豬兒不可,臣當密諭之。”遂辭別出宮,恰好遇見李豬兒於宮門首,就約他:“於晚夕到我府中來,有話相商。”

至晚,李豬兒果至,嚴莊置酒於密室,兩人相對小飲。嚴莊歎道:“近來主上暴厲,諸臣屢被鞭撻,即太子之貴,亦常遭鞭撻。奈何?”李豬兒道:“太子豈止被鞭撻?而且近來主上有廢長立少之意,太子將來還有不可知的事,未知二子知之否?”嚴莊道:“太子豈不知之。日間正與我共慮此事。我想太子為人仁厚,若得他早襲大位,我你正有好處。不知當用何策可使主上禪位於太子?”李豬兒搖手道:“主上如此暴厲,誰敢進此言。”嚴莊道:“若不然嗬,我是大臣或者還存些體麵。你屈為內侍,將來不止於鞭撻,隻恐喜怒不常一時斷送了性命。”李豬兒聽說,不覺攘臂拍胸道:“人生在世,總是一死。與其無罪被殺,何如驚天動地做他一場。拚得碎屍萬段,也還留名後世。”嚴莊引他說出此話,便把日間與太子商議之言實告:“我因想著足下必與我同心,故約你來相商。”李豬兒道:“既如此,事不宜遲。隻有明夜,趁他兩目作痛不與女人同寢,獨宿於便殿,正好動手。”言訖,作別而去。

次日黃昏時候,慶緒、嚴莊各暗帶短刀,托言奏事,直入便殿門來,值殿官不敢阻擋。此時,祿山已安寢於幃帳之內。李豬兒持刀突入帳中,祿山目盲,不知有人來。李豬兒揭去其被,見祿山袒著大腹,即把刀直砍其腹。祿山負痛,以手撼帳竿道:“此必是家賊也。”口中說話,那肚腸已流出數鬥。遂大叫一聲,嗚呼哀哉了。時肅宗至德二載正月也。可恨此賊,背君害民,罪惡滔天,竟受此弑逆之報,可見天道昭彰也。時左右侍者,相與驚駭。慶緒與嚴莊各持短刀,喝叫不許聲張。眾人見是慶緒與嚴莊作主,便都不敢動。嚴莊令人就榻下掘地深數尺,以氈裹其屍而埋之,戒宮中勿泄漏。次早,宣言祿山疾亟,命傳位於慶緒。於是慶緒即偽位,密使人將段氏與慶恩縊死,偽尊祿山為太上皇,重加諸將官爵,以悅其心。過了幾日,方傳祿山死信,命群臣不必入宮哭靈,密起其屍,草草成殮,發喪埋葬。自此慶緒日以酒色為樂,凡祿山所寵的姬妾,都與淫亂,大小諸事,俱取決於嚴莊,封嚴莊為馮翊王。嚴莊使偽汴州刺史尹子奇,引兵十三萬攻睢陽,睢陽太守許遠求救於雍邱防禦使張巡。

且說張巡在雍邱,那南霽雲、雷萬春,已投入麾下為郎將。當車駕西幸之時,賊將令狐潮來攻雍邱,張巡率諸將悉力拒守。圍困已久,城中缺箭。張巡命作草人千餘,蒙以黑衣,乘夜縋下城去。賊兵驚疑,放箭亂射,遂得箭無數。次夜仍複以草人縋下,賊都大笑,更不為備。張巡乃選將士五百人縋下去,徑砍賊營。賊軍出於不意,一時大亂,棄營而奔,殺傷甚眾。令狐潮憤怒,親自攻城,張巡使雷萬春登城探視時,雷萬春聞其兄雷海清殉節的消息,十分哀憤,才哭得過,便咬牙切齒,上城觀望。不妨賊人連發弩箭,萬春麵上連中六矢,隻是挺然立著不動。令狐潮疑為木偶人。及見萬春用手拔箭,流血披麵,方詢知是雷萬春,大為駭異,甚服張巡軍令。少頃,張巡引兵出戰,大破賊兵,令狐潮敗入陳留。忽探馬來報,說賊將楊朝宗引兵襲取寧陵,斷我後路。張巡引兵至寧陵擊破之。至是,尹子奇來襲睢陽,許遠因兵少,遣使至張巡處求助。張巡聞知,即引兵三千人馬至睢陽,合許遠所部兵,不過七千人。張巡與南霽雲、雷萬春等數將,並力出戰,屢次得勝。南霽雲射中子奇左目,子奇敗退入營。自此,許遠將戰守事宜,悉聽張巡指揮。睢陽被圍日久,城中糧少,漸已告匱,每人隻日給米一二合,摻以茶、紙、樹、草為食。賊兵攻城愈急,張巡乃修守具,所為皆應機立辦。賊服其智,不敢複攻,但於城外,列營圍困。張巡、許遠分門而守。

時許叔冀在淮郡,賀蘭進明在臨淮,皆擁兵不救。而臨淮與睢陽左近,巡乃令霽雲突圍而出,告急於進明。誰知進明素與許叔冀不睦,一來恐分兵他出,或為所襲;二來又心懷妒忌,不欲張巡、許遠成功,竟不發兵。說道:“此時睢陽當已失陷,我即發兵,已無及矣。”霽雲道:“睢陽死守待救,大兵速去,必不至失陷。若果失陷,仆請以死謝大夫。”進明隻是不允,心愛霽雲勇壯,意欲留之。遂命設宴款客,以待霽雲。霽雲哭道:“仆來時,睢陽城中已不食月餘矣。今欲獨食,安能下咽。大夫坐擁強兵,曾無分災救患之意,豈忠臣義士之所為乎?”因齧落一指,以示進明道:“仆既不能達主將之意,請留一指以示信。歸報主將,與同死耳。”座客皆為泣下。進明決意不救,度霽雲不可留,竟謝遣之。

霽雲去至寧陵,與偏將廉坦,引數百騎冒圍至睢陽城下,與賊力戰。砍壞賊營,方得入城。城中人知無救,皆慟哭。或議棄城東走。張巡、許遠曉諭眾人道:“睢陽乃江淮保障,若棄之去,賊必長驅東下,是無江淮也。且我眾饑羸,走必不遠,必遭殘殺。臨淮雖不肯相救,諸鎮豈無一仗義者,不如緊守以待之。但城中絕糧,何忍強留你眾同受饑餓。今請眾自便,我二人為朝廷守土之官,義當以身殉之,不敢言之去也。”眾人聞之感激,願同心以守城。茶、紙食盡,殺馬而食;馬食盡,羅雀掘鼠而食;雀鼠亦盡,張巡殺其愛妾,許遠烹其家僮,以享士卒。人心愈加感激。明知必死,終無叛誌。又過幾日,將士饑餒患病,不能拒守,賊遂登城。巡向西再拜道:“臣力竭矣,生既無以報陛下,死當為厲鬼以殺賊。”城陷,巡、遠及諸將皆被執。尹子奇將許遠解赴範陽,張巡與南霽雲、雷萬春等共三十六人皆遇害。後許遠亦死節於京師,張巡至死神色如常,霽雲、萬春等都罵不絕口而死。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李謩石上逢怪虎

老翁吹笛驚蛟龍

卻說河南節度使張鎬,聞睢陽危急,引兵倍道來援,猶恐不及。先遣飛騎馳檄譙郡太守閭丘曉,使引本部先往。閭丘曉素傲,不奉節製,竟不起兵。及張鎬至,城已破三日矣。鎬大怒,遣武士擒閭丘曉到軍前,杖殺之。即移書於賀蘭進明,責其不救睢陽。恰聞朝廷有旨,命張鎬鎮臨淮,進明移駐別鎮。張鎬乃率軍攻打睢陽,與尹子奇大戰。正戰之間,忽然陰雲四合,寒風撲麵。賊兵都聞鬼哭神呼之聲,空中如有鬼兵來衝突。一時大亂,四散狂奔。子奇隻得棄了睢陽,退奔陳留。誰想陳留百姓恨其荼毒睢陽,又痛惜忠良被害,遂出其不意,殺將起來,斬了子奇,開城迎降。張鎬安民已畢,分兵留守,引眾回鎮。

再說上皇在蜀中,聞安祿山焚毀祖廟,殺害宗室,殘虐臣民,拊心頓足,十分哀痛。隨又傳聞安祿山已死,乃嗟恨道:“朕恨不及手斬此賊也。”因追念故相張九齡,昔年曾說祿山有反相,不宜宥其死,當時若從其言,何至有今日之禍。特遣中使往曲江祭之,厚恤其家。因降手詔,命朝臣查錄一切死難忠臣,申奏新君,並加恤典,不得遺漏。忽見樂工張野狐入奏道:“梨園舊人黃幡綽向陷賊營中,今從東京逃來,甚欲見駕。止因失身陷賊,恐上皇爺欲加之罪,故逡巡未敢進。”上皇道:“汝等俳優之輩,安能盡如雷海清這般殉節。但他既從賊中來,必知海清殉節之詳,朕正要問他,可便喚來。”

左右領旨,將黃幡綽宣到。幡綽叩首請罪,上皇赦其罪問道:“雷海清殉節於凝碧池之日,諒你所目睹,汝可詳細奏來。”幡綽便把那日祿山設宴奏樂,眾樂工感傷墮淚,雷海清如何大哭,罵賊而死,自始到末,一一奏聞。上皇歎息道:“樂工且能盡忠如此,彼張均、張垍輩,真禽獸不若矣。”又問幡綽道:“汝於此時亦曾墮淚否?”幡綽道:“觸目傷心,自然墮淚。”時內監馮神威在側,平日與幡綽不睦,因奏道:“幡綽此言妄也,奴婢聞人傳說,幡綽在賊中,諂奉祿山。祿山曾夢紙窗破碎,幡綽解雲,此為照臨四方之兆。祿山又夢自身袍袖甚長,幡綽又解雲,此所謂垂衣則天下治。如此進諛,豈是肯墮淚者。”上皇即問幡綽:“汝果有此言否?”那幡綽本是個極滑稽善戲謔的人,聞了此言,從容奏道:“祿山果有此夢,臣亦果有此言。臣因祿山有此不祥之二夢,知其必敗,故不直言以取禍,隻以巧言對之,正欲留此微軀,再觀天顏耳。”上皇道:“怎見得二夢不詳?”幡綽道:“紙窗破者,不容胡也。袍袖長者,出手不得也。豈非必敗之兆乎!”上皇聽說,不覺大笑,遂命仍舊供禦。

忽一日,又有一個梨園舊人到來。你道是誰?卻是笛師李謩。原來李謩於大駕西行時,同著一個從人奔走隨駕,不想走遲了些,失落在後,遇著哥舒翰的敗軍衝來,前路難行,忙逃入山穀中躲避。穀中有座古寺,寺僧詢知是禦前奉侍之人,不敢怠慢,留他暫寓,住了數日。一夕,月明風清,從人先自去睡,李謩心中煩悶,且不即睡,便向囊中取笛兒,獨自步出寺門,在一大樹下石上坐著,把笛吹起。真個聲音嘹亮,響徹山穀。才吹罷,忽見林中走出一個大漢來。李謩視之,乃一虎頭人也,心中大駭。那虎頭人身穿白衣,露腿赤足,就寺門檻上,箕踞而坐,說道:“笛聲甚妙,可再吹一曲。”李謩不敢不吹,隻得按定心神,吹起一調。虎頭人聽得酣適之際,不覺睡去。橫臥於檻上,鼾聲如雷。李謩欲待跨入寺門檻去,又恐驚醒他,不是耍處。回首四顧,沒處藏身,隻得將笛兒安放草間,盡力爬上那大樹極高處,借樹葉遮身,做一堆伏著。不移時,虎頭人醒來,不見了吹笛的人,懊歎道:“恨不早食之,卻被他走了。”遂立起身,向空長嘯數聲,便有十餘隻虎跳躍而至,向虎頭人俯首伏地。虎頭人道:“適有一吹笛小兒,乘我睡熟,因而逃脫。我方才當檻而臥,量彼不敢入寺,必奔往他處,你等可分路索之。”眾虎遂四散奔去,虎頭人依然踞坐。約五更以後,眾虎俱回,說道:“我等四路追尋不獲。”正說間,恰值月落斜照,見有人影在樹上。虎頭人笑道:“這小兒原來在這樹上。”乃與眾虎望著樹上,跳身攫取。幸那樹甚高,跳攫不及。李謩嚇得魂不附體,幾乎墜下。忽聞空中有人喝道:“此人乃禦前之人,汝等孽畜,不得猖獗。”於是虎頭人與眾虎俱各散去。

少間天曙,仆從來尋,李謩方才下來。見那笛原在草間,依舊拾起步入寺中,因受驚恐,臥病數日。病愈,方欲起行,適有舊相知的京官皇甫政,新任越州刺史,因赴任偶宿此寺,遇見李謩,問其何往。李謩道:“將欲西行,追隨大駕。”皇甫政道:“近日西邊兵馬充斥,難以行走。不如且同我到越州暫住,俟稍平靜,西行未遲。”李謩應諾,遂別寺僧,隨皇甫政至越州。

一日,皇甫政公事之暇,見月白風清,一時高興,欲遊鏡湖,令人具酒肴於舟中,約集僚友同李謩泛湖飲宴。但見月光如水,水光映月,放舟而行,如遊天際。眾官飲至半酣,皆向李謩請教笛韻。李謩就取出笛兒吹起,其聲音之妙,真足以怡情悅耳,聽者無不嘖噴稱歎。一曲方終,隻見前麵有一葉扁舟,一童子鼓棹而行。船上立著一位老翁,高聲叫道:“大好笛音,肯容我登舟一聽否?”眾人於月下視之,見那老翁葛巾野服,衣貌堂堂,知非常人,不敢輕慢。遂請他過大船,以禮相見。就坐後,老翁道:“偶遊月下,忽聞笛聲甚佳,故冒昧至此,欲有所陳。”李謩道:“拙技不足汙耳,承翁丈聞聲而來,定是知音,正欲請教大方。”老翁道:“頃所吹者,乃紫雲回曲也?此調出自天宮,今尊官已得其妙,但所吹之笛,乃紫紋竹所造。此竹生在雲夢之南,於每年七月望前生。但今年七月望前生,必須於明年七月望前伐。若過期而伐,則其音窒;先期而伐,則其音浮。適間細聽笛聲,有輕浮之意,當是先期而伐者。此但可吹和平繁靡之調,若吹金石清壯之調,笛管便將碎裂。”

李謩聽了,口雖唯唯,心還未信。老翁道:“公如不信,老朽請一試之。”遂取過李謩所吹的笛幾吹起一曲金石調來,果然其聲清壯。及吹之入破之時,眾人正聽得好,忽地刮刺一聲,笛兒裂作兩半。眾方驚服。

老翁笑道:“損壞佳笛,如之奈何?老巧偶帶得二笛,在此當以其一奉償。”遂向衣裾下取出二笛,一長一短,乃以短者送李謩道:“便請試吹。”李謩接來一吹,果然應手應口,心中歡喜,再三稱謝。皇甫政道:“從來說寶劍贈與烈士,紅粉寄與佳人。老丈既以敝友知音,何不並將那一笛惠賜之。”老翁道:“那一笛非人間所宜吹,即使相贈,亦未必能吹。”李謩道:“小子願一試之。”老翁便把那笛遞過。李謩吹之再四,都不入調,且亦不甚響,乃言道:“此笛量非老丈不能吹,必求賜教。”老翁搖頭道:“人間吹不得。”李謩道:“人間吹了便怎麼?”老翁笑道:“尊官前日山穀中所吹人間之笛,尚且有虎妖聞聲而至。今於湖中吹動那一笛,豈不大驚蛟龍乎?”眾人道:“不信有這等事。”老翁道:“諸公不信,老朽試略吹之。倘有變動,幸勿驚訝。”遂取過那笛,信口一吹。其聲震耳,樹頭宿鳥俱驚飛叫噪。到五六聲之後,隻見月色慘黯,大風頓作,湖水鼓浪,巨魚騰躍,舉舟之人大駭。都道莫吹。老翁大笑,起身告別。李謩道:“還不曾拜問大名?”老翁笑道:“前宵於空中喝退虎妖者,即我也。不須更問姓名。”遂跳入小舟,忽然不見。眾人大驚。

自此李謩得了仙笛,其技愈精。皇甫政打聽得路途稍通,即遣發起行。不則一日,來到蜀中。先投謁高力士,引至上皇駕前朝見。李謩將途中遇仙之事,從容啟奏。上皇聞言,十分歎異,仍令供禦。

忽見肅宗遣使來奏。言永璘王謀反,稱帝於江南。上皇大怒,命速遣將討之。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郭令公上表報恩

廣平王立功奏績

卻說肅宗自靈武即位後,即命郭子儀為兵部尚書,靈武長史李光弼為戶部尚書,北都留守並同平章事。又遣使征召李泌。那李泌字長源,京兆人氏,生而穎異,身有仙骨,至七歲便能吟詩作賦,聰慧異常。開元年間,上皇聞知,遣中使召之。李泌應召而至,朝拜之際,禮儀嫻雅,應答無窮。上皇嘉之,厚加賜齎,命於翰林院讀書。及長,欲授以官職,李泌辭謝,乃與太子為布衣交。太子甚相敬愛,李林甫、楊國忠都忌之。李泌遂告歸,隱居潁陽。至是,肅宗思念舊交,遣使征至行在,待以殊禮,事無大小皆與商酌,欲命為右相,李泌固辭。

一日,肅宗於袖中取出敕書一道,以李泌為侍謀軍國元帥府行軍長史,李泌又辭。肅宗道:“朕非敢相屈,期共濟艱難耳。俟賊平任行高誌。”李泌方受命。肅宗欲以建寧王倓為大元帥,李泌曰:“建寧王果堪作元帥,然廣平王居長,若建寧王功成,豈可使廣平王為吳泰伯。陛下獨不見太宗、上皇之事乎?”肅宗道:“卿言是也。”李泌退朝,建寧王迎謝道:“頃聞先生奏對之言,正合吾心,吾受賜多矣。”李泌道:“殿下孝友如此,真國家之福也。”

於是肅宗以廣平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郭子儀、李光弼等所部之軍,俱屬統率。郭子儀以河北居兩京之間,得河東而後兩京可圖。時賊將崔乾祐守河東,子儀密使人入河東,與唐官之陷於賊中者約為內應,內外夾攻。崔乾祐不能抵禦,棄城而逃。子儀引兵追擊,斬殺甚眾,乾祐僅以身免,河東遂平。肅宗聞知,即以郭子儀為天下兵馬副元帥,正謀恢複兩京。忽報永王璘反於江陵,僭稱帝號。原來永王璘出鎮江陵,驕蹇不恭。及聞肅宗即位靈武,乃與其部將商議,以為“太子既遽自稱尊,我亦可據有江表,獨帝一方。”遂舉兵反,自稱皇帝。思欲招致有名之士,以為民望。聞知李白退居廬山,遂遣使征之。李白辭不赴。永王璘使人伺其出遊,要之於路,劫至江陵,欲授以官,李白決意不受,永王璘遂羈禁他,不放還山。肅宗聞永王璘作亂,一麵表奏上皇,一麵遣淮南節度使高適、副使李成式,引兵追討。時內監李輔國,陰附宮中張良姊,專權用事。於是李輔國奏稱,原任翰林大學士李白,現為逆藩永王璘謀主,宜詔刑官,注名叛黨,俟事平日,按律治罪。你道李輔國為何忽有此奏?隻因李白當初在朝,放浪詩酒,品致高尚,全不把這些宦官看在眼裏,所以此輩都不喜歡他。今輔國乘機奏,是欲報私怨。不料肅宗聽信,傳旨法司注名。早驚動了郭子儀,他想:“昔年李白救我,今安可坐視。”即上一表,其表略曰:

臣伏觀原任詞臣李白,昔蒙上皇之恩,不次擢用,乃竟辭榮退隱,斯其為人可知。今不幸為逆藩所逼。臣聞其始而卻聘,繼乃被劫;偽命屢加,堅意不受;身雖羈困,誌不少降。而議者輒以叛人謀主目之,則亦過矣。臣請以百口保其無他。待事平之後,倘不如臣所言,臣與百口,甘伏國法。

肅宗覽表,命法司存案,待事平日,查明定奪。後永王璘兵敗自盡,有司拘係從逆之人,候旨處決,李白亦被係獄中。朝廷因郭子儀曾為保救,特遣官體勘。回奏李白係被逼脅,罪亦減等。有旨:李白長流夜郎,其餘從逆者,盡行誅戮。至乾元年間,李白赦回,行至當塗縣,於舟中對月飲酒,大醉。欲捉水中之月,墜水而卒。當時江畔之人,恍惚見李白乘鯨魚升天而去。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建寧王憤李輔國、張良姊二人表裏為惡,屢於肅宗前直言二人許多罪惡。二人乃互相讒譖,誣建寧王欲謀害廣平王,急奪儲位。肅宗大怒,賜建寧王死。李泌欲諫,已無及矣。

至德二年,肅宗駕至鳳翔,命廣平王與郭子儀等恢複兩京。子儀以番人回紇兵馬精銳,請旨征其助戰。回紇可汗遣其子葉護,領兵一萬前來相助。肅宗許以重賞,葉護請於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朝廷,金帛子女歸回紇。肅宗急於成功,隻得許諾。遂聚兵馬與回紇西域之眾,共十五萬,刻日啟行。李泌獻策,請先攻範陽搗其巢穴,使賊無所歸。然後大兵合而攻之,賊必滅矣。肅宗道:“朕定省久虛,急欲先恢複西京迎回上皇,不能待此矣。”遂令兵馬望西京進發。行至長安城西,陣於灃水之東,李嗣業領前軍,廣平王、郭子儀、李泌守中軍,王恩禮統後軍。賊眾十萬陣於其北,賊將李歸仁出挑戰,官軍逐之,賊軍齊起,官軍少卻。李嗣業肉袒執戈,身先士卒,大呼奮擊,立殺數十人。官軍氣壯,各執長刀,如牆而進,賊眾不能抵擋。又賊伏精騎於陣東,欲襲官軍之後。子儀探知,急令仆固懷恩引回紇兵往擊之,斬殺殆盡。嗣業又與回紇出賊陣後,與大軍夾攻,自午至酉,斬首六萬。賊兵大潰,餘眾走入城中。天明探馬來報,賊將歸仁等俱已遁去。大軍遂入西京。葉護欲如前約,掠取金帛子女。廣平王下馬拜於葉護馬前道:“今方得西京,若便俘掠,則東京之人皆為賊固守,難以複取。請至東京,乃如約。”葉護驚躍下馬答拜道:“當與殿下即往東京。”遂與仆固懷恩引回紇西域之兵,自城南過,營於灃水之東。百姓老幼見廣平王為民下拜,無不夾道歡呼。廣平王駐西京三日,留兵鎮守,遂引大軍東出。

捷書至行在,肅宗即遣中使啖庭瑤赴蜀奏聞上皇,請回京複位。一麵遣官入西京,祭告宗廟,宣慰百姓;一麵以快馬召回李泌。李泌馳至鳳翔入見,肅宗道:“朕已表情上皇。東歸複位,朕退居東宮,以盡子職何如?”李泌道:“上皇不來矣。”肅宗驚問何故。李泌道:“陛下即位已曆二載,今忽奉此表,上皇心疑,且不自安,怎肯複歸。”肅宗爽然自失,頓足道:“今將奈何?”李泌道:“今可更為群臣賀表,言自馬嵬請留,靈武勸進,及今成功,聖上思戀晨昏,請速還京,以盡孝養。如此則上皇心安,東歸有日矣。”肅宗道:“是。”即命泌草表,立遣中使,星夜入蜀奏聞。不則一日,中使還。言上皇初得表章,仿佛不能食,欲不東歸。及群臣表至,乃大喜,命食作樂,下詔定行日。

肅宗大悅,召李泌告之道:“皆卿力也。”因命酒與共飲,至夜留宿,同榻而寢。李泌道:“臣今略報聖恩,願請複為閑人。”肅宗道:“朕與卿久同憂慮,今方同樂,奈何思去。”李泌道:“臣有五不可留:臣遇陛下太早,陛下寵臣太深,任臣太重,臣功太大,亦太奇,此所以不可留也。”肅宗笑道:“且睡,另日再議。”李泌道:“陛下不許臣去,是欲殺臣也。”肅宗驚訝道:“卿何疑朕至此,朕豈是欲殺卿者。”李泌道:“殺臣者非陛下,乃五不可也。陛下向日待臣如此之厚,臣於事猶有不敢言者。況天下既安,臣敢言乎?”肅宗道:“卿此言,必因朕不從卿先伐範陽之計乎?”李泌道:“非也,乃建寧王之事耳。”肅宗道:“建寧欲殺其兄,朕故除之。”李泌道:“建寧若有此心,廣平王當恨之。今廣平王每與臣言其冤,為之流涕。況陛下昔欲用建寧為元帥,臣請用廣平王。若建寧王果有害兄之意,必深恨臣,何當日以臣為忠,愈加親信。此可察其心矣。”肅宗淚下道:“卿言是也,朕知誤矣,然既往不咎。”李泌道:“臣非咎既往,隻願陛下警戒將來。昔天後無故掩殺太子弘。其次子賢憂懼,作《黃瓜辭》,其中兩句雲:‘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今陛下已一摘矣,幸無再摘。”李泌這話,因知張良姊忌廣平王之功也,常讒譖他,恐肅宗又為所惑,故言及此。當下肅宗聞說,悚然道:“安有是事。卿之良言,朕當謹佩。”李泌複懇求還山。肅宗道:“且待東京報捷再議。”

又過了幾時,東京捷報說,賊將自西京敗後退走保、陝,安慶緒遣嚴莊引兵助之,郭子儀等與賊戰於新店,葉護引兵擊其後,腹背夾攻,賊兵敗走。子儀遣兵分道追擊,慶緒率其黨走河北,臨行,殺前所獲唐將哥舒翰等三十餘人,獨許遠自刎而死。廣平王入東京,出府庫中物與葉護,又令民間助羅錦萬匹與之,免於俘掠,百姓歡悅。肅宗聞報大喜。李泌即請還山,肅宗知不可留,乃許之。泌辭朝而去。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達奚盈盈續舊好

江采蘋妃返故宮

卻說李泌辭朝隱居衡山,可惜肅宗不曾從其先伐範陽之策,以致兩京雖複,賊氣未殄。安家父子亂後,又繼以史家父子之亂。勞師動眾,久而後定,此是後話。

當時肅宗聞東京捷報,即遣韋見素、秦國模入蜀奏上皇,便請上皇駕回西京。又命秦國楨齎詔往東京褒賞將士,慰安百姓。又命兵部員外郎羅采為之副,一同往東京,即日起行。那羅采是羅成的後裔,與秦國楨原係中表舊戚。二人作伴同行。羅采道:“我有一位姑娘,小名素姑,嫁河南蘭陽縣白刺史家,無子而早寡,守誌不再醮,性喜修真學道,得遇仙師羅公遠,說與我羅氏是同宗,因敬素姑是節婦,贈與丹藥一粒,服之卻病延年,今已六十餘歲,向在本地白雲山修真觀裏焚修,待公事之暇,當往候之。”國楨道:“他是兄的姑娘,就是弟的表姑娘,明日到那裏,與兄同往一候便了。”不則一日,來到東京,各官迎接入城。國楨開讀詔書,撫恤士庶,出府庫錢糧犒賞軍士,毋得搔擾百姓。當時軍民人等聞詔,都歡呼萬歲。秦國楨與羅采宣詔畢,退就公館。

過了兩日,便相約同往訪候素姑,遂起身至蘭陽縣,在館驛歇下。至次日,二人各備禮物,換了便服,屏去仆從,隻帶兩個家人,上馬來至白雲山前,策馬入山。訪問至修真觀前下馬,見觀門掩閉。家人叩了三下,走出一個白發老婆婆,開門說道:“客官,我們觀主年老多病,閉門靜養,有失迎接,請回步罷。”羅采道:“我們非別客,煩你通報,說我姓羅名采,長安居住,是觀主的侄兒,特來拜候姑娘。”那婆婆聽說是觀主的親戚,隻得讓他們步入觀中,忙進內邊去通報。少頃,鍾聲一響,隻見素姑身穿白道袍,頭裹幅巾,足躡棕履,手持拂子,冉冉而出,麵容和善,舉止輕便。羅采與秦國楨上前拜見,素姑答禮,命坐看茶。各自略敘寒暄。素姑向國楨問道:“此位何人?”羅采道:“此即吾中表舊戚秦狀元名國楨的便是。”素姑道:“原來就是秦家官人。”說罷,隻顧把那秦字來口中沉吟。國楨與羅采各命從人將禮物獻上。素姑道:“二位遠來相探,足見親情,何須禮物。”二人道:“薄禮不足為敬,幸勿麾卻。”素姑收了禮物,因問二位:“為何事而來?”羅采道:“我二人都奉欽差齎詔到此。請問姑娘,前日賊亂之時,此地不受驚恐嗎?”素姑道:“此地極幽僻,昔年羅公遠仙師曾寄跡於此。他說此地可免兵火,因指點我來此住的。我自住此,立下清規,並不使俗人來纏擾。今二位是我至戚,我也忝居長輩。既承相顧,不妨隨喜隨喜。”便叫女童擺上素齋來吃了。隨引二人入內邊到處觀玩。

行過一層庭院,轉出一小徑,另有靜室三間,閉門封鎖,隻留下一個關洞,也把板兒遮著。忽聞一陣撲鼻的梅花香國楨道:“這裏有梅樹麼?”素姑微笑,把手指那三間靜室道:“梅花香自此室中來。卻不是樹上開的。”羅采道:“這又奇了,不是樹上開的,卻是哪裏來的?”素姑道:“說也話長,請到外麵坐了,細述與二位賢侄聽。”

三人仍至堂中坐下。素姑道:“這件事甚奇怪,我也從未對人說,不妨為二位言之。我當年初住此間,羅公遠曾雲,‘日後有兩個女人來此,你可好生留著,二女俱非等閑之輩,後來正是有好處。’及至祿山反叛,西京失守之時,忽然一個女人,年約三十以外,騎一匹白驢跑進觀來。那時我起身迎住,扶她下驢,那驢兒即騰空而起,直至半天,向西去了。我心中駭異,問那女人,他不肯明言來曆。但雲:‘我姓江,為李家婦,因在西京遭難欲死,遇一個仙女相救,把這白驢與我乘坐。教我閉了眼,任它行走。覺得此身如行空中,霎時落下地來,即到這裏。據那仙女說,你所到之處,便且安身。身既到此,不知肯相容否?’我因記羅公遠的言語,遂留她住在這靜室中,不使外人知道。那女人也足不出戶。過了幾時,又有個少年美貌的女子進來要住,那女人是原任河南節度使達奚珣的族侄女,小字盈盈,向在西京已經適人。因其夫客死於外,父母都亡,遂依達奚珣到任所。不想達奚珣降賊,此女知有後禍,立意要出家。聞此間觀中幽僻,稟過達奚珣,徑來到此。我留他與那姓江的人同住。兩月前羅公遠同一位道者,說是葉法善,到此間,那姓江的卻知二師之神妙,乃與達奚女出關拜謁。葉法善向空中幻出梅花一枝,贈與江氏說道:‘你性愛此花,今可將這一枝供著,遂你四時常開,清香不絕,享完後福,與花同謝。羅公遠就取紙筆題詩八句,付與達奚女說道:‘你將來的好事,都在這詩中。你有遇合之時,連那江氏也得重歸故土了。’言訖二仙飄然而去。自此那枝梅花供在室中瓶裏,直香到如今,你道奇也不奇。”二人聽了,都驚訝道:“有這等奇事。”因問:“那八句詩怎麼說?”素姑道:“那詩句我卻記得,等我誦來,二位便可代詳解一詳解。”其詩雲:

避世非避秦,秦人偏是親。

江流可共轉,畫景卻成真。

但見羅中采,還看水上蘋。

主臣同遇合,舊好更從新。

二人聽罷,沉吟半晌。國楨笑道:“我姓秦,這起二句,像應在我身上。”素姑道:“便是呢,我方才聽說是秦家官人,也想到此。當日達奚女見了這詩,私下對我說,在京師時有個朝貴姓秦的,與她曾有婚姻之議。今觀仙師此詩,或者後日相遇也未可知。今恰好表侄姓秦。”秦國楨道:“此女既有此言,敢求表姑去問她在京師住居何處,所言姓秦的是何名,官居何職,就明白了。”素姑道:“說得是。”就走入去。少頃出來說道:“我問他姓秦的果然是賢表侄。他說向住京師集慶坊,曾與狀元秦國楨相會來。”國楨聽了,欣然道:“原我前所遇者乃達奚女。”便欲請相見。素姑道:“且住,我才說你在此,她還未信。且雲:‘我既出家,豈可複與相會。’”國楨道:“等我題詩一首寄她。”詩曰:

記得當年集慶坊,樓頭相約莫相忘。

舊緣今日應重續,好把仙師語意詳。

國楨題完,再求素姑拿與她看。盈盈見了詩,沉吟不語。素姑道:“你出家固好,但詳味仙師所言,隻怕俗緣未斷,出家不了,不如依他舊好從新之說為是。”盈盈聞言,也就應允。國楨聞知歡喜。但念身為詔使,不便攜帶女眷同行。因與素姑相商:“且教盈盈仍住觀中,待我回朝複命了,然後遣人來迎。”

當日隻在洞前與盈盈相見一麵,含悲帶喜,雖不交一言,而情已難舍。是晚,國楨、羅采在觀中止宿。素姑挑燈煮茗,與二人談及這八句詩。羅采低頭凝想,忽然說道:“是了是了,我猜著了。這江氏說是江家女李家婦,莫非是上皇的妃子江采蘋麼?你看詩句中明明有江采蘋三字。前日亂賊入宮,或者遇仙得救,避到這裏,日後還可重歸宮禁,再侍上皇,也像達奚女與秦兄複續舊好的一般。不然,如何說‘主臣同遇合’呢。”國楨道:“這一猜甚是有理。表兄姓羅名采,詩語雲,‘但見羅中采,還看水上萍。’卻像要你送她歸朝的。”素姑道:“若果是江貴妃,自然該奏報請旨。”羅采道:“隻要問明確實,然後好具表申秦。”素姑道:“待明早我問達奚女,她必然曉得。”到了次早,素姑至靜室中見了盈盈,私問那江氏畢竟是誰家的內眷?盈盈笑道:“她一向也不肯說,昨日方才說出,你莫小覷了她,她就是上皇舊日寵幸的梅妃江采蘋哩。”素姑聞言大喜道:“我侄兒猜得不差。”

看官聽說,原來梅妃向居上陽宮,甘守寂寞。後安祿山反叛,逼近京師;太子西狩,亂賊入城。梅妃恐為賊所厚,大哭一場,將白綾一幅,就庭前梅樹上自縊。忽有人解救,身子依然立地,睜開眼看時,卻是一個星冠雲披的美貌女人。梅妃問是何人,那女人道:“我是韋氏之女,張果先生之妻也。特來相救,你日後還有再見至尊之時。今不當便死,我送你到一處暫且安身,以待後遇。”遂於袖中取出白紙,放在地上,吹口氣,登時變成一匹白驢,扶梅妃騎上,騰空而起,來到修真觀中。因此得遇素姑,相留住下。當時不敢實說來曆。素姑又見白驢騰空而去,疑此女是天仙,不敢盤問。梅妃忽聞詔使羅采姓名,與詩中相合。盈盈又得與秦狀元相遇,詩中所言,漸多應驗。又聞兩京克複,上皇將歸。因把實情告知盈盈,要她轉告素姑,使羅采表奏朝廷。恰好素姑來問,盈盈細述其事。素姑驚喜,隨即請見梅妃,要行朝廷之禮。梅妃扶住道:“多蒙厚意,尚未酬報。還仗姑姑告知羅采詔使,為我奏請。”素姑應諾,便與羅采說知。

羅采先上箋廣平王啟知其事,廣平王隨於東京宮中選幾個舊曾供禦的內監宮女,到觀中參謁識認,確是梅妃,乃具表奏聞。羅采亦飛疏上奏。疏中並及秦國楨與達奚盈盈之事,意說盈盈是國楨向所定之副室,因亂阻隔,今亦於修真觀中相遇,雖係降賊官員達奚珣之族女,然能心惡珣之所為,甘作女冠,矢誌自守,其節可嘉。肅完覽奏,一麵遣人報知上皇,一麵差內監二人率領宮女數人,赴修真觀中迎請梅妃速回故宮。又降詔達奚盈盈即歸秦國楨副室,給與封誥。那時國楨起馬回朝,中途聞詔,即差家人至修真觀傳語盈盈,教她喚達奚珣家老仆、女仆隨侍,跟著梅妃的儀從,一齊進京。當下梅妃與盈盈謝別素姑,一齊起程。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得畫像上皇題詩

遺錦襪老嫗獲錢

卻說上皇在蜀中,常常思念梅妃。因有人傳說,賊人曾於梅妃宮邊獲一女屍,認是梅妃之屍。上皇聞此言,隻道梅妃已死,十分傷感,日日揮淚。高力士見上皇悲思甚切,乃求得梅妃的畫真,進呈禦覽。上皇看了,歎道:“畫像絕肖,惜不活耳。”遂親題詩一首於上雲:

憶昔嬌娃侍紫宸,鉛華懶禦得天真。

霜綃雖似當年態,怎奈秋波不顧人。

後有人傳說梅妃不曾死,前所獲女屍不是梅妃。上皇聞之,疑其散失民間,遂下詔:

軍民士庶,有知妃子江采蘋所在者,即行奏報候賞;或有遇見奉送來京者,授六品官,賜錢百萬。

詔諭方下,恰好肅宗見羅采的表章,遣使來奏聞。那時上皇已發駕起行,途次得奏,大喜。傳旨羅采等候駕回京頒賞,江采蘋著回宮候見。此時梅妃已至西京,承肅宗之意,仍入居上陽宮了。上皇行近西京,肅宗率百官出都門奉迎,百姓遮道羅拜,俱呼萬歲。肅宗俯伏上皇車前,涕泣不止,上皇亦涕泣撫慰。肅宗奏請避位,上皇不允。車駕即日至太廟告謁,因見太廟殘毀,仰天大哭。臣民感傷。告謁畢,車駕回朝,肅宗乘馬傍車而行。上皇至朝,不禦大殿,隻就便殿暫住。上下詔:“朕尊為太上皇,以興慶宮為娛老之所。朝廷政事不複與聞。”遂退入興慶宮,即召梅妃入官見駕。梅妃朝拜悲啼,上皇甚不勝情,好言慰勞,即以所題畫真與看。梅妃拜謝道:“聖人之情,見乎辭矣。臣妾雖死,亦當銜感九泉。”因又把當日投環遇救,避難逢仙之事,麵奏一番道:“妾若非張果先生使其妻遠來相救,安能今日複見天顏。”又將葉法善所贈梅花,呈與上皇觀覽。上皇見花色晶瑩,清香襲人,不勝駭異道:“你得此仙梅,庶不愧梅妃之稱矣。”梅妃又將羅公遠的詩句奏聞道:“此詩雖贈達奚女,而妾因羅采方得奏報之事,已寓於中。”上皇嗟歎道:“羅公遠昔曾寄書與朕,說,‘安莫忘危’,這‘安’字明明說安祿山。又寄藥物,名蜀當歸,是說朕避亂於蜀,後來仍當歸京師。當時莫解其意,今日思之,無一不驗。”上皇傳命加羅采官三級,賜錢百萬。封羅素姑為貞靜仙師,賜錢二百萬,增修觀宇。命塑張果、葉法善、羅公遠三仙之像於觀中,虔誠供奉。梅妃又念盈盈同處多時,互相敬愛,因請上皇以虢國夫人舊宅賜與住居。這正是應羅公遠詩中“畫景卻成真”一句。當初盈盈把虢國宅院的畫圖與國楨看了,隱過了自己的事。誰想今日竟把畫圖中的宅院賜與她,卻不是弄假成真。當下秦國楨接到盈盈,就於賜宅中相會,重講舊情,十分恩愛。國楨夫人徐氏極是賢淑,因此妻妾相得,後來各生貴子。那素姑壽至百有餘歲,坐化而終。此是後話不提。

當日梅妃朝見上皇過了,便欲辭回上陽宮,上皇留她在興慶宮同處。自此,上皇複得梅妃侍奉,甚可消遣暮年。但常念及楊妃慘死,不勝悲痛。前自蜀中回京,路過馬嵬,彼時欲以禮改葬。侍郎李揆奏道:“昔日龍武將士,因誅楊國忠故累及妃子,今若改葬故侍,恐龍武將士疑懼生變。”上皇聞奏,暫止其事。及回京後,密遣高力士潛往改葬。且密諭:若有貴妃所遺物件,可以取來。力士奉旨,即至馬嵬驛西道北坎下,潛起楊妃之屍,移葬他處。其肌膚已朽,衣飾成灰,隻有胸前紫羅香囊尚然完好。那紫羅乃外國貢來,冰絲所織,囊中又放異香,故得不壞,力士收藏過了。又聞得有遺下錦絝襪一支,在馬嵬山前錢媽媽處,遂以錢十千買之。原來楊妃當日縊死於馬嵬驛中,匆匆瘞埋。車駕既發,眾驛卒至驛中。其中有一姓錢的驛卒,拾得錦絝襪一支。知道宮中嬪妃所遺,遂暗暗藏過,回家把與母親看。那母親錢媽媽見這絝襪上用五色錦線繡成一對並蒂蓮花,光彩眩目,餘香猶在,便道:“此必是那亡過的妃子所穿,這樣好的東西,不容易見的。”忽有鄰居老媼過來,也看了一回,於是傳說開去。就有人來借觀,這個看去了,那個也要來看。後來要看的人多了,錢媽媽便索起錢鈔來。越得錢多,越有人要看,直索至百文一看。那媽媽獲錢數萬,好不快活。高力士聞知,將錢來買,錢媽媽不敢不與。力士將這錦絝襪與那紫羅香囊,一並獻與上皇。上皇見了這二物,嗟悼不已。即命宮人藏好,閑時念及,常取來觀看歎息。一日,內侍傳到肅宗的表章,為請命赦宥兩個降賊的朝官。

未知是哪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赦反賊君念臣恩

了前緣人同花謝

卻說上皇見肅宗有表章到,展開一覽,是為處分從賊官員的事。原來肅宗迎上皇之後,蒙上皇傳旨雲:“叛臣不可輕宥,當正其罪,以昭國法。”肅宗乃分六等議處。法司議得:達奚珣等一十八人應斬,家口沒入官;陳希烈等人,應赦令自盡;其餘或流,或貶,或杖,分別擬罪具奏。肅宗俱依所議,隻於斬犯中欲赦二人。那二人即故相燕國公張說之子,原任刑部尚書張均,太常卿駙馬都慰張垍。

你道肅宗為何欲赦此二人?隻因昔日上皇為太子時,太平公主心懷忌嫉,朝夕視察東宮過失,纖微之事,俱上聞於睿宗。其時肅宗尚未生,其母楊氏本係東宮良媛,偶被幸禦,身遂懷孕,私心竊喜,告知上皇。那時上皇正在危疑之際,想:“這事若使太平公主聞之,又要說我內多嬖寵,在父皇麵前讒譖,不如以藥下其胎。”時張說為侍講官,得出入東宮,乃與密議此意。張說道:“龍種豈可輕動。”上皇道:“我年方少,不患子嗣不廣,何苦因宮人一胎,滋忌者之謗言。吾意已決,急欲覓墮胎藥,卻不可使聞於左右。先生幸為我圖之。”張說應諾,回家自想:“良媛懷孕,莫大之喜。今欲墮落,豈不可惜。又想太子若不如此,讒譖固所不免,那時我亦難為太子強辯。今我聽之天數,取藥二劑,一安胎,一墮胎,送與太子,隻說都是墮胎藥,任憑取用一劑。”上皇大喜。是夜盡屏左右,密置爐火,隨手取一劑親自煎煮好了,持與楊氏,諭以苦情,溫言勸飲。楊氏不敢違太子之命,隻得涕泣飲之。上皇看她飲了,隻道其胎即墜。不意睡至天明,竟無發動。原來倒吃了那劑安胎藥。上皇心甚疑怪,那日因侍睿宗內宴,未與張說相見。至夜回東宮,仍屏左右,置爐火親自煎起那一劑藥。煎到九分,忽然神思困倦,坐在椅上打盹。恍惚之間看見一人,赤麵美髯,蠶眉鳳眼,綠袍玉帶,威風凜凜,繞火爐走了一遍忽然不見。上皇驚醒,起身一看,隻見藥鐺已傾翻,爐火炭火已盡熄,大為駭異。次日,張說入見,告以夜來之事,且命更為覓藥。張說拜賀道:“此乃神護龍種也,不可輕墮。臣前日不敢違殿下之意,故欲決之於天命。所進二藥,其一實係安胎之藥,即前宵所服者是也。臣意二者之中任取其一,其間自有天命。今既欲墮而反安,而欲墮則神靈護之,天意可知矣。殿下雖憂讒畏譏,其如天命何。腹中所懷必非尋常倫匹,還須調護為是。”上皇信其言,遂息了墮胎之念。未幾,睿宗禪位。至明年,太平公主以謀反賜死,宮闈平靜。時肅宗誕生。及長,張說謂其貌類太宗,因此上皇屬意,初封忠王,及太子瑛被廢,遂得立為太子。至肅宗即位,楊氏已薨,追尊為元獻皇後。她平日曾把懷胎的事說與肅宗知道,肅宗極感張說之恩。

張說亡後,二子張均、張垍俱為顯宦,恩榮無比。不意竟以從逆得罪當斬。肅宗不忘舊恩,欲赦其罪。卻因上皇曾有叛臣不可輕宥之諭,今欲赦此二人,不敢不啟奏上皇。隻道上皇亦必念舊,免其一死;不道上皇深恨此二人,批旨不準。肅宗得旨,心甚不安,即親至興慶宮朝見上皇,麵奏道:“臣非敢徇情壞法,但臣向非張說,安有今日,故不忍不曲宥其子。伏乞父皇法外推恩。”上皇道:“吾看汝麵,姑寬張垍便了。張均這奴,我聞其引賊搜宮,破壞吾家,決不可活。”肅宗不敢再奏,謝恩而退。上皇乃即日下誥雲:

張均、張垍,本俱應斬。今從皇帝意,止將張均正法,張垍姑免死,長流嶺南。餘俱依所擬。

詔下法司,遵即施行。張均與達奚珣等眾犯,俱斬於市。自此上皇居興慶宮,朝政不預。惟有人征討、大刑罰、大封拜,肅宗具表奏聞。

那時肅宗已立張良姊為皇後。這張後甚不賢良,性狡而忌,及立為後,頗能挾製天子,與權閹李輔國比附。輔國又引用其同類魚朝恩。時安、史二賊尚未殄滅,命郭子儀、李光弼等各領兵往剿。乃以宦官魚朝恩為觀軍容使,統攝諸軍。於是人心不服;臨戰之時又遇大風晝晦,諸軍俱潰。郭子儀以朔方軍斷河陽橋出東京。肅宗聽魚朝恩之言,召郭子儀回朝,以李光弼代之。子儀臨發,士卒涕泣,遮道請留,子儀輕騎竟行。上皇聞之,使人語肅宗道:“李、郭二將俱有大功,而郭尤稱最,唐家再造,皆其力也。今日之敗,乃不得專製之故,實非其罪。”肅宗遵命。因此,後來滅賊功成,行賞功之典,李光弼加太尉中書令,郭子儀封汾陽王。子儀善處功名,富貴不使人疑忌;雖握重兵在外,一紙詔書征之,即日就道,故讒謗不得行;七子、八婿俱為顯官;家中珍貨山積;享年八十有五,薨逝後朝廷賜祭葬賜諡,福壽雙全,生榮死哀。這是後話,且不必細述。

卻說梅妃複侍上皇之後,四方依舊進貢梅花。但梅妃自得了那枝仙梅,把人間凡卉都看得平常。這仙梅果然四季常開,愈久愈香,花色亦愈鮮潔。梅妃隨處攜帶把玩。忽一日早起,覺得那梅花香氣頓減,花色憔悴。把手去移動,隻見花瓣兒多飄飄零零落下。梅妃驚駭道:“仙師雲,我命當同此花同謝,今花已謝矣,我命可知。”自此染成一病,臥床不起。太醫切脈進藥,梅妃不肯服藥,說:“命數當終,豈藥石所能挽回。”上皇親來看視,執手勸慰道:“妃子有病,還須服藥為是。”梅妃涕泣道:“臣妾自退處上陽,自分永棄,繼遭危難,命已垂絕,豈意複得重侍至尊,此真萬幸。今福緣已盡,仙師所雲‘與花同謝’,此其期矣。妾死之後,那枝仙梅留在人間料難種植;若以殉葬,又恐褻瀆。宜取佛爐中火焚之。”上皇道:“妃子何遽言及此。”梅妃道:“妾前宵夢寐之間,複見那韋氏仙姬在於雲端,謂妾曰:‘汝兩世托身皇宮,須記本來麵目,今不可久戀人間,蕊珠宮是汝故居,何不早去。’據此來看,妾死後當入佳境,諒無所苦。但聖恩如天,圖報無地,為可歎恨耳。”言訖瞑目而逝。上皇放聲大哭,高力士叩頭勸慰。上皇道:“此妃與朕,幾如再世姻緣,今複先我而逝,能無痛心。”遂命以貴妃之禮殮葬。上皇記念梅妃遺言,即命將一枝仙梅,以佛爐中火焚化於梅妃靈前。說也奇怪,那梅枝一入火中,香氣撲鼻,火星萬點,騰空而起,都化作梅花之形,飛入雲霄而沒。

時肅宗聞知梅妃薨逝,上皇悲悼,遂親來問慰。即於靈前設祭,各宮嬪妃也都吊祭。隻有張後托疾不至,上皇不悅。因對力士道:“皇後殊覺驕慢。”力士密啟道:“內監李輔國阿附皇後,凡皇後之驕慢皆輔國所教。”上皇道:“朕久聞此奴橫甚,俟吾兒來,當與言之。”九士道:“皇後侍上久,輔國握兵權,其勢不得不為憂容。所以皇帝亦不與深較。太上即有所言,恐亦無益。”上皇沉吟不語。未知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遷西內離間父子

遣鴻都結證隋唐

卻說上皇聞李輔國與張後內外比附弄權,心中忍耐不住。一日,肅宗來問安,說了些朝務。上皇道:“從來治國必先齊家,今聞閹奴李輔國附比中宮,怙勢作威,汝知之否?”肅宗悚然起應道:“容即查治。”言訖而退。原來張後恃寵驕悍,肅宗因愛而生畏,不敢少加聲色。李輔國掌握兵柄,阿附張後,倚勢弄權。肅宗雖亦心忌之,隻是奈何他不得。故雖承上皇嚴諭,亦隱忍不發。那知上皇這言語,早被內侍們傳入李輔國耳中。輔國密地啟知張後,各懷怨怒,相與計議道:“上皇深居官禁,安知此事。此必是高力士妄生議論,聞於上皇故也。力士為上皇耳目,當圖去之,更須使官家莫要常與上皇相見,須遷上皇於西內為妙。”

卻說上皇所居興慶宮與民間閭闔相近。其西北隅有一高樓,樓上可見街市。上皇時常臨幸此樓。街市過往的人,遙望叩拜。上皇有時以禦膳餘剩之物,命力士宣賜街市中父老,人都歡樂,共呼萬歲。李輔國便借端密奏肅宗道:“上皇居興慶官,而高力士日與外人交通,恐不利於陛下。且興慶宮與民居逼近,非至尊所宜居。西內森嚴,當奉迎太上居之,庶可杜絕小人,無有他虞。”肅宗道:“上皇愛興慶宮,今無故遷徙西內,殊拂聖意,斷乎不可。”輔國見肅宗不從,乃密啟張後。張後將欲上奏,適肅宗偶觸風寒,身子不豫,暫罷設朝,隻於宮中靜養。輔國遂乘此機會與張後定計矯旨,遣心腹內侍及羽林軍士,詣興慶宮見上皇奏道:“皇爺稱興慶宮逼近民居,有褻至尊。故特請駕幸西內。皇爺現在西內候太上駕到。”上皇心下驚疑不決。高力士奏道:“既皇帝有旨來迎,太上可且一往,俟至彼處與皇帝麵言,或遷或否,再作計議。”上皇無奈,隻得上輦,力士令軍士前導,內侍擁護鑾輿。將至西內,李輔國前來迎接。車駕入西內,至甘露殿上。上皇下輦,升殿坐定,問:“皇帝何在?”輔國奏道:“皇爺適間正欲至此迎駕,因觸風寒,忽然疾作,不能前來,令奴輩轉奏,俟疾稍痊,即來朝見。”說罷叩辭而去。上皇連聲歎息。力士道:“今日遷宮之舉,必是輔國作祟,皇後主張,非皇帝聖意。”上皇道:“興慶宮是朕所建,於此娛老,頗亦自適。不意徙居此地,煢煢老身,幾無寧處,真可為長歎息。”說罷,淒然欲淚。那時,李輔國矯旨遷上皇於西內,恐肅宗病愈見責,乃托張後先為奏白。肅宗駭然道:“得毋驚太上乎?”張後道:“上皇已安於此,並無他言。”肅宗想張後、輔國如此作為,亦無可奈何。及病小愈,即欲往朝,又被張後阻住。再過數日,肅宗命駕往西內,朝見上皇起居畢。上皇沒甚言語,唯有谘嗟歎息。肅宗心上不安,逡巡告退。回至宮中,張後接見,又冷言冷語。肅宗受了悶氣,舊病複作。上皇聞知,遣高力士來問疾。肅宗聞上皇有使臣到,即命宣來。哪知張後與輔國正恨力士,要處置他。便遣小內侍假傳口諭,教他回去。待力士轉身回步後,方傳旨宣召。力士連忙再回到宮門,輔國早劾奏說:“高力士奉差問疾,不候旨見駕,擅自轉回,大不敬,宜加罪斥。”張後立逼肅宗降旨,流高力士於巫州,不得複入西內。一麵遣中官奏聞上皇,一麵著該司即日押送力士赴巫州安置。後力士聞上皇晏駕,追念君恩,日夜痛哭,嘔血而死。

當時上皇聞力士被罪遠竄,益發慘然。左右使令都非舊人。止有舊樂工張野狐、賀懷智、李謩等三四人隨侍。上皇每日思念梅妃與楊妃,涕淚不已。時有一方士姓楊名通幽,自稱鴻都道士,聞上皇追念故妃,因自言有李少君之術,能致亡靈來會。李謩聞知,薦於上皇,召入西內,要他作法,招引楊妃、梅妃的魂魄來相見。通幽乃於宮中結壇,焚符發檄,步罡誦經,竭其術以致之,竟無影響。上皇不勝嗟歎。通幽道:“二妃必非凡品,當是仙子降生,故難招來。臣請遊神馭氣窮幽極渺,尋取仙蹤回報。”遂俯伏壇中,運出元神,遊行霄漢。忽見一白鸚鵡展翅飛翔,作人言道:“尋人的這裏來。”通幽知是仙禽引路,就隨其飛而行。忽見一所宮殿,那鸚鵡飛入宮中去了。通幽見官門上有金字匾書“蕊珠宮”三字。又見二仙女從內而出,一穿繡衣,一穿素衣。那繡衣仙女指著通幽道:“下界生魂,何由來此?”通幽稽首道:“下方道士,奉上皇命,訪求故妃魂魄,今逢二位仙娥,莫非是楊太真、江采蘋乎?”繡衣仙女道:“非也,我乃河伯夫人。”指著素衣仙女道:“此位乃龍女也。那江采蘋宿原世係蕊珠宮仙女,兩度謫落人間,今她塵緣已盡,仍回本處,汝未可得見。那楊阿珠,多作惡孽,安得至此。汝欲訪她,可向東行去,自有人指示你。”

通幽聞言,望東而去。來到一座高山,遙見蒼鬆之下,坐著三位仙翁,二仙對弈,一仙旁觀。通幽上前參謁,即叩問三仙姓氏。那位上首的仙翁道:“我即張果,此二位即葉法善、羅公遠也。我想上皇今已老矣,也該覺悟,卻又命你來訪求二妃魂魄,何不灑脫至此。”通幽道:“梅妃在蕊珠宮,弟子適已聞之,隻不知楊妃在何處,伏乞仙師指引一見,以便複上皇之命。”張果道:“你可知上皇與楊妃的前因後果麼?”通幽道:“弟子未知。”張果道:“上皇宿世乃元始孔升真人,因在太極宮聽講,不合與蕊珠宮仙女相視而笑,犯了戒律,謫生塵凡,罰作女身,即隋宮朱貴兒是也。當時貴兒罵賊而死,天庭最重忠義,應得福報。隻因她與隋煬帝有宿緣,又曾私相誓願來生再得配合,故使轉生為開元天子,完此一段誓願。”通幽道:“請問朱貴兒與煬帝有何夙緣?”張果道:“煬帝前生是隻怪鼠,因竊食九華宮皇甫真君丹藥,被真君縛於石室一千三百年。他在石室潛心靜修,立誌欲作人身,享人間富貴。那孔升真人偶過九華宮,知怪鼠被縛多年,憐他靜修已久,勸皇甫真君放他,往生人世,享些富貴,酬其夙誌,有此一勸,結下宿緣。皇甫真君因奏請上帝,將鼠怪托生為煬帝,以應劫運。恰好孔升真人亦得罪降謫為朱貴兒,遂以宿緣而得相聚,不意又與煬帝結下再世姻緣,因又轉生為唐天子,煬帝轉生為楊妃。那煬帝既為帝王,怪性複發,且有弑逆大罪,上帝震怒,隻判與十三年皇位,敕以白練係頸而死,罰轉女身,仍姓楊氏,與朱貴兒後身完結孽緣,仍以白練係死,然後還去陰司候結。那弑逆淫暴的罪案,況她為妃子時,又恃寵造孽,罪上加罪。如今她的魂魄已入地獄,要那裏去尋她。”通幽道:“原來有這些因果。但弟子怎好把這些話去回複上皇。”葉法善道:“你不妨用飾辭以應之。”通幽道:“飾辭無據,恐不相信。”羅公遠道:“要有憑據也不難。我聞得天寶十載,楊妃從上皇避暑驪山宮,於七月乞巧之夕,並坐長生殿庭中納涼時,已夜半,宮婢俱已寢息,楊妃與上皇相誓,願世世為夫婦。此事世間無一人知道,你可以此回奏,自然相信。”通幽道:“朱貴兒與煬帝有私誓,遂得再合,今楊妃與上皇也有私誓,來生亦得再合否?”公遠道:“貴兒以忠義相感,能如願。楊妃無貞節,其私誓不過癡情癡念,哪裏作得準。”通幽道:“梅妃前因,還求仙師說明,好一並回奏。”張果道:“梅妃即蕊珠仙女,因與孔升真人一笑,謫降人間。兩世都入皇宮,在隋時為侯夫人,負才色而不遇主,以至自經再轉生為梅妃,方與孔升真人了一笑之緣。如今仍作仙女去了。你今回奏,隻說二妃俱是仙女,各各安樂,須勸上皇洗心懺悔,勿昧前因,當複仙位。’”言訖,把袖一揮。通幽早於壇中驚醒。遂趨上皇禦前啟奏說:“梅妃、楊妃俱是蕊珠宮仙女,雲:‘上皇係仙真降生,與我有緣,故得聚首,今雖相別,後會有期,不須悲念,奉勸上皇及早明心養性,萬歲後,當複仙位。”上皇聽了,心還未信。通幽又把楊妃七夕私誓之言奏上,上皇聞言,始信其真,厚賞通幽。

自此,上皇屏去紛華,辟穀服氣,日夕誦經,至肅宗寶應元年夏四月,無疾而崩。肅宗聞知涕泣,病勢轉重,不久亦崩。張後欲廢太子,輔國不從,竟弑張後,立太子,是為代宗。後輔國被刺客刺死。那安、史餘賊至代宗廣德年間方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