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意識的回歸,就仿佛破水而出的瞬間。
於無邊黑暗中的意識慢慢回歸,然後其他的一切感覺都呼嘯而來,疼痛,難過,然後是胸口那股仿佛整個人都要碎開的難過。
原來……沒有死。
因為死了就不會疼了。
錦繡沉默著,忽然唇角一彎,手指微微動了一下,才察覺有人握著自己的手。
四周有清苦的藥味,溫暖,而有著某種熟悉的,讓人安心的感覺。
她微微側頭,又動了一下指頭,握著她的手也輕輕一動。
剛剛好的力度,不輕不重,掙不脫,也不難過,這個力道她很熟悉,因她於漫長的逃亡裏,無數個黑夜白天,就是被這個力量所牽引,溫柔的引導向前。
沉若就不會這樣,他抓著她,不是輕輕的一掙就開,就是死死的讓她手腕都發疼。
這樣恰好力度,從來沒有。
其實這就是暗示罷?在大越,她是他的主宰,於沉國,他是她的帝王。
於是她笑得越發燦爛,唇角毫無預兆的疼痛,也許是被拖拽而出的時候,哪裏受的傷,於微笑時讓她疼痛。
嗓子並不幹渴,喉頭有甜潤的水的味道,看來她被照顧得很好,妥當無比。
錦繡又稍微握緊了一點那雙手,輕輕喚了一聲,“阿藍……”
然後她猛的被抱住,青年抱住她的脊背,修長的手指微微顫抖,讓她的肌膚有一點點發癢。
——即便這樣激動,這個擁抱也沒有讓她有絲毫不適。
力道恰好,溫暖柔軟。
柔順的把頭抵在他肩上,她慢慢閉上眼,又低低喚了一聲阿藍,便沉沉睡去。
而在她呼吸平順,喚來醫生,確定她不是又昏迷過去,而是睡著了之後,於這段時間一直守護著她的沉藍,才慢慢鬆手。
他小心翼翼,把她放入錦被,然後掖好被角,柔軟而哀傷,長久的凝視她。
四周紅燭暗暗,沉靜明滅,她一張麵孔蒼白若雪,呼吸都是涼而微弱。
她仿佛隨時都會死去。
沉藍看著她,無法可想,然後掩住自己的麵孔,這個於現在的沉國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青年,無助的象一個孩子。
錦繡時昏時睡,到了八月中才徹底好轉,能坐起來自己吃藥,和周圍的侍女說話,月底已然是可以行走,恢複了大半。
沉藍日日到她房裏探看,卻不曉得該和她說些什麼好,隻能每天傻呆呆的端吃的給她,再端出來。
錦繡也不說話,隻是他來的時候對他一笑,慢慢的把食物吃下去——不過這倒比他想象的好,沉藍本以為她會和之前那次一樣,連吃都吃不下去。
聽了他的疑慮,正捧著一盞藥茶慢慢喝的女子輕輕一笑,什麼都看不到的眼睛準確的瞥向他的方向,垂下眼道:“總是要活下去的……”
從她醒來那時候起,錦繡連哭都沒有,她什麼都如常,笑也如常,言也如常,提起沉若宛如提起久別的故友,會閑來彈琴逗鳥,向府邸裏的花匠請教如何種花,但是這樣如常舉止,偏偏在背轉身去的刹那,那道單薄纖弱的身影,有一種無法言喻,仿佛以全部的心力靈魂竭盡全力的支撐起這一份從容的異樣脆弱。
那樣的錦繡,讓在她身後的沉藍無法說出任何安慰的話。
——任何形式的安慰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場虛妄。
九月底的時候,錦繡已然算是痊愈,沉藍問她,下一步打算怎麼樣。
錦繡出奔之後,她的父親並沒有削除她的皇籍等等,而是托詞說她養病,離開了宮廷,現在錦繡要回去,也還回得去,所以沉藍問她要不要回大越去,那個女子隻是輕輕笑了笑,然後搖頭。
“……因為失敗了所以逃回去嗎?大越的公主還沒有這麼無恥。”
沉藍靜默一下,又告訴她,當天他從亂葬崗把她救回來,沉若並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他,錦繡這回大笑了起來,說,我當日生生從他麵前被拖走,他都未曾為我停駐,我想,我生死如何,他不介意的罷。
於是沉藍沉默了非常久的時間。
過了不知多久,他低聲的問:“那,你要和我走嗎?”沉藍說今天沉若封了他吳王,封地在邊境附近,不日就要就藩。
錦繡覺得恍惚。
多年之前,也是這樣一個人,於她麵前伸出手,問她,要不要和他走。
現在,還是他,還是一樣的問題。
自從和沉藍相遇的那天起,她最窘迫、最難看的樣子都被他看在眼裏,然後這個男人就沉默著,對她伸出手。
沉藍是那麼溫柔。
她慢慢笑起來,側頭看他,樣子居然有幾分天真的稚氣,沉藍盯著她,忽然就頹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