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外麵有腳步聲紛遝,似乎是別宮的宮女到她這冷清地方來偷懶,嘰嘰喳喳的說些什麼,她模模糊糊的聽著,忽然就聽到一句,大越皇帝駕崩——

她猛的睜大眼,想要站起來,卻整個人摔到了地上!

父親父親父親!錦繡於冰冷而髒汙的地麵上奮力想站起來,卻隻能一次一次摔上地麵,她的視線裏一片黑暗,卻從未象如今這麼絕望。

外麵繼續有輕聲言笑輕飄飄的飄進來。宮女們說陛下聽了這個消息,高興得不得了,命令整個宮裏要好生裝飾,錦繡聽著,覺得想哭,睜大的,什麼都看不到的眼睛裏,卻沒有絲毫淚意,幹涸的如同見底的池塘。

她的父親啊——她還記得小時候端正坐在父親膝上,被他憐惜的理著一頭漆黑長發,然後那個被舉世譽為梟雄的男人笑著和她說,說她出生那日,自己一邊側耳聽著她細細弱弱哭聲,一邊手忙腳亂翻閱典籍,一枝朱筆寫了不知幾十個名字,從嫵媚端莊到清華富貴,他統統不滿意,最後,定了這樣一個名字。

俗氣吧?她的父親笑著對她說,親吻她的額頭。

但是這個名字我很喜歡哪,錦繡錦繡,父皇隻願你一生錦繡堆成,花團錦簇,沒有冬日,隻有暖陽。

然後,她背棄了這樣的父親,讓他蒙羞。

她傷了父親的心,連他最後一麵都不可見,然後,她還要置身於這個歡慶她的父親死亡的宮殿——

那一瞬間,不是不憎恨的。

但是要憎恨誰呢?

沉若?他並沒有對她說過,要她來,從未說過,沉藍?他不過是說出了自己的渴望。

該憎恨的,唯一的那個人,就是自己吧?

再也沒有掙紮起來的力氣,胸口那種破碎的感覺忽然尖銳鋒利起來,一刹那,她隻覺得自己的所有人生都在此刻崩塌碎落,不成片段。

錦繡覺得有什麼滾燙而甜腥的東西從嘴唇之中滿滿的溢出。

然後似乎有人走了進來,於她已然模糊的神智裏有小小一聲尖叫,接著腳步紛遝,於空曠而淒涼的悲痛之中,她忽然無比明澈定的感覺到,有什麼於此時破碎,再不複存在。

錦繡高燒不止,昏沉迷睡,她覺得身邊有人走來走去,卻又似乎一個人都沒有,皇後那獨有的嬌軟高傲聲音從她耳邊滑過,似乎在說看她這樣子身染惡疾,怕別是瘟疫,趕緊丟出宮去。

然後就有什麼人架住了她,向外粗暴的拖拽,仿佛他們拖著的不是一個病弱的女子,而是什麼無關緊要,隨隨便便就可以弄壞丟棄的物件。

錦繡早已睜不開眼睛,隻感覺到自己被拖出院子,走了一段路,忽然就被人粗暴的扔下,一聲脆響,那串被她貼身藏好的珠子,滾落地麵,她想去撿,卻被誰踏住了指頭。

終於,連這點菲薄的安慰,都離她而去,她這樣想。

身旁有鶯聲燕語,巧笑嫣然,然後她忽然回光返照一般撐起身子,向某一個方向望去,那裏剛才腳步輕響,極輕,步伐不大,筆直一線——

沉若。

那是沉若的腳步聲——

錦繡知道,她分辨得出,即便這樣昏昏沉沉,她也分辨得出。

然後,那腳步聲並未向她這邊來,而是於嬌俏女音們的環繞裏,向反方向而去,毫無猶豫。

妃子們調笑的聲音間斷飄來,都說好生晦氣,這麼美好的午後,陪著陛下賞花,居然被一個丟出宮去的癆病鬼衝撞,便有人撒嬌,非要皇帝陪自己吃飯。

錦繡張大著什麼都看不到的眼,定定的看著沉若遠方,然後忽然唇角一勾,那張青白而憔悴的麵孔上忽然就現出了一種因為絕望然後洞察的神色。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她曾牽著那個於她是深愛的男人的手,慢慢在他掌心寫來,字字句句描繪出刻骨銘心。

原來不過是她一廂情願,虛妄而已。

絕望的神色忽然便自錦繡臉上消去,然後疲憊的神色覆蓋而來,她闔上眼睛,卻發現自己,終是哭不出來了。

那個男人,係她一生柔腸百轉,負她眼淚千行萬行。

在被丟入潮濕而惡臭,不知道什麼地方的一塊空地上之後,她終於失去了全部的意識。

在失去意識之前,她聽到有疾行的腳步聲,有些熟悉,她卻想不起來是誰——罷了,也不須去想了。

她已經快死了,她知道。

然後她似乎聽到有人焦急的喚她的名字——

不過,不重要了。

她想。

她所有的神智於這一刻徹底消失。

徹底,消散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