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素笑,羨慕,還有點恍惚。她低低地道:“以前,我也想……”
小小菜園,間雜著種上黃瓜西紅柿茄子什麼的,夕陽照耀下滿滿的泥土香。蹣跚的孩子,還有那張燦爛的笑臉……
突然間,方慧重重一拍,打斷她的沉思:“喂,六神該歸位了吧?不是我說你,”她用下巴點點簡庭濤那個方向,“現在多了去的人草木皆兵,你可別為了風度,到最後,連溫度都丟得光光。”
心素一怔,也看過去,半晌,她收回目光,沒有吭聲。剛才那番紛雜的議論,她知道方慧是聽到了。她有弦外之音。
而後來呢?
簡庭濤帶著葉青嵐出席各種場合,出國考察,酒會,慈善捐款,已經有不止一個小報把他們倆視為一對郎才女貌勢均力敵的佳偶,或褒或貶,娛樂大眾。
他從不對她解釋,他沒有任何解釋的意圖。
心素很少見到葉青嵐,偶爾碰到她依然熱情,但目光開始閃爍,驕傲的,忐忑的,刺探的。她很少在心素麵前提及什麼,可是,心素有感覺,她所擁有的那部分已經開始慢慢殘缺。是什麼時候開始,她覺得他越來越疏遠的?
他看她的眼神,越來越充滿厭惡和捉摸不定。
她上班,他不再送她。
她整理的衣服,他不置可否。
他不再需要她陪,他的身邊,永遠有著另一個人。
他越來越晚回來,越來越晚,或是徹夜不歸。
然後,所有刻意隱瞞起來的裂痕終於掩飾不住,終於開始崩潰坍塌,是在什麼時候?
那一天,柯軒突如其來打電話給她:“心素,我媽媽住院了。”一向穩重的他聲音中竟然有著一絲絲慌亂,“她前天來學校看我,今天突然發病。”
心素立刻接口:“很嚴重嗎?”
柯軒有些手足無措,答非所問地道:“等著,她想跟你說一句話——”
電話裏,一個氣若遊絲的聲音響起,心素屏息片刻,終於遲疑地道:“媽……”
電話那頭沒有了聲音,然後,柯軒的聲音重又響起:“心素……”
片刻,心素有幾分氣惱他的不知輕重,等不到他開口,又飛快地道:“柯軒,到底在哪家醫院?哪間病房?”
倘若小恙,這個電話他絕不會打。柯軒就是這樣書呆子氣。
果然,嚴重的心肌梗塞,送遲點後果不堪設想。心素坐在病床前,抬頭看柯軒,“你陪了一天了,晚上跟明早都有課,先走吧,這裏有我。”柯軒仍在遲疑,心素眉頭微微一蹙,他有點訕訕地站了起來往外走。她明明小他很多,他卻一貫順從她。
習慣吧。
心素握著床上那個人的手,靜靜看著。她又瘦了。發間冒出星星點點的白色,慘白的燈光下有點觸目驚心。她很憔悴,很消瘦。心素記得小時候看到她的時候,她是多麼的精神煥發,言辭簡捷便利。她一直在政府部門任職,憑自己的努力一早當上了處長,好強,爭勝,春風得意,然後,又有兩個那般聰明出色給她爭氣的兒子,她的生活向來花團錦簇。
她跟心素的媽媽曾經是閨中密友。但是,她仿佛從來不喜歡她。偶爾見一麵,她待心素冷冰冰,很少跟她說話。
心素知趣,一直是繞著她走的。後來呢,情況隻有更壞……
床上的人突然動了動,接著緩緩睜開了眼,她看到心素,並沒有想象中驚訝,她皺起眉,“柯軒呢?”
心素簡單回答之後,她重又閉上眼,一言不發。
氣氛有點沉悶。
過了很長時間之後,她又睜開眼,口氣有點生硬:“你吃了沒有?”
心素躊躇片刻,搖了搖頭。臨時攔了輛出租車來的,什麼都顧不上,連手機都沒帶。
她又開口,這次還是命令式的:“去買點東西吃。”
心素不吭聲,片刻之後,她的聲音仍然有點虛弱,但稍稍放軟,“去吧。”
心素起身,房門關上的一刹那,床上的人睜開眼看向天花板,兒子,對不起,我知道我不應該這樣,可是……
我控製不了我自己。還有,兒子,我真的很想你。
心素陪了她整整一夜。
她不知道,這一夜,她失掉了所有的一切。
整整三天,簡庭濤沒有露麵。賈月銘剛從外地回來,仿佛一直在靜靜旁觀。她依然慢條斯理地品她的茶澆她的花,間或上街逛逛。
她一直沒有開口,直到第三天,餐桌上,她對埋頭吃飯的心素皺起眉,“心素,你到底是他老婆,怎麼能對自己丈夫不聞不問?”話裏充滿譴責。
心素的平靜和慘然她到底看在眼裏。
心素抬頭,眼前仿佛什麼東西刺了一下。
生活就是這麼諷刺,一小時前,她第一次下定了決心找到簡氏公司去,想打開她和他之間近期以來的無名心結,但是,在簡氏酒店門前,她看見了……
她停下筷子,嘴角牽出一縷略帶諷刺的笑,她看見了好久沒有見到的簡庭濤,幾天不見,他依然衣著整齊不髒不亂,站在那個小小的廣場上,無視周圍來來往往的人潮,無視周圍的竊竊私語,被葉青嵐攙扶著半擁半抱著,彼此之間說不出的親密和享受,他甚至半低著頭對葉青嵐微笑,那個微笑……
她真的很傻,傻得完全不像那個曾經冷靜無比的關心素。晚上,她把自己一個人靜靜地關在房內,一直固執地等著簡庭濤回來。從傍晚等到半夜十二點,再等到淩晨,簡庭濤依舊蹤跡全無,於是,她試著撥他的手機,結果……
結果,葉青嵐接的手機,半夜一點多,她在電話那端,對心素冷淡地說:“庭濤哥剛洗完澡休息,今晚不回去了,再說,他已經睡下了。”她頓了頓,“有事嗎?”
心素的聲音仿佛冷靜得不是自己的,“對不起,麻煩叫他接電話。”
葉青嵐微微一笑,“好吧,不過……”她的聲音有點為難地道,“我不能保證他願意接。”
正在此時,不遠處一個略帶模糊而急促的聲音:“青嵐,青嵐……”
直到方才一直平靜的心素,手重重一顫。葉青嵐仿佛可以心電感應,她笑了笑,“還是不必了吧,他在叫我,你聽見了嗎?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他的。”說完,徑直掛了電話。
事到如今,勝利的她,連偽裝的客氣,都已經沒有必要了。
心素的嘴角掀起了微微的苦笑,她這個做妻子的,被外麵的女人給出這樣直截了當幹脆利落的答複,不知道是應該大哭,大鬧,抑或是追上門去吵它個天翻地覆?但是,她終究什麼都沒有做,她隻是在早春微帶寒意的夜風中,蜷在窗前的那個躺椅上,整整坐了一個晚上,她仍然在等,一直在等,她居然傻得還抱有一絲幻想。
她夠傻。
大老遠拐彎抹角得知消息後,火爆脾氣的北京妞魏琳憤憤地道:“NND,你也太懦弱了!簡庭濤真TM不是東西,想當初他怎麼死皮賴臉纏上你的?!這才幾年,丫的就開始移情別戀了!你等著,我下個月回國,看我不抽死那個姓葉的,好好給你出口氣!”
心素苦笑。
隻緣身在此山中。
她又等了大半天之後,終於等來了一個電話,不是他。是葉青嵐打來的。她邀心素外出一見。
當心素應邀前往時,葉青嵐已經嚴陣以待。她看到的是葉青嵐麵容冷峻的臉,她接觸到的是葉青嵐微帶輕蔑的眼神,接著,她就看到一張紙條輕輕滑落在桌麵上,然後,葉青嵐禮貌但掩飾不住敵意的聲音響起——
“我們還是打開窗戶說亮話吧,庭濤哥說不出口,讓我來跟你談。大家都是成年人,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想必你也很清楚,並且,”她將那張紙推到心素麵前,“看了這個,你會更清楚。”
心素下意識低下頭去,倏地臉上失去了任何血色。簡庭濤背叛她的證據,活生生地呈現在她麵前。她的心底尖銳的痛,痛得失去知覺,仿佛一瞬間,世界在她麵前,沒有了任何顏色。
葉青嵐的聲音中,帶上了幾分刺耳,“關心素,你知不知道,這麼多年來,無論是以一個女朋友的角度,還是以一個妻子的角度來看,你都一樣很失敗!”她將身體傾了過來,她的臉上,除了些微的鄙夷,還夾雜著一絲憤怒,“你一個普通小職員無權無勢能幫得了他什麼?你知不知道他最喜歡吃什麼?你知不知道他最喜歡的運動是什麼?你知不知道他最愛看的書是什麼?最愛的娛樂又是什麼……”她眼中的鄙夷和憤怒越來越濃,“讓我來告訴你,他從不喜歡吃小餛飩,並且,從小到大,他從不吃辣!他最喜歡的運動,不是登山,而是打高爾夫,他最愛看的書,是《麥田裏的守望者》,他根本就不喜歡看話劇,他真正喜歡的,是音樂劇!”她的眼中,掠過一絲黯然,“你自己好好想想,跟庭濤哥結婚以來,你真正讓他快樂過嗎?你覺得他快樂嗎?你覺得他幸福嗎?你沒有感覺到他越來越鬱鬱寡歡嗎?你好好了解過自己的丈夫嗎?!”
聽著葉青嵐一聲比一聲高的質問,心素低著頭,她的心底一片濕潤。
她說得都對。
葉青嵐的聲音,僅僅片刻之後,重又響起來:“我認識庭濤哥已經二十多年了,就算他當初被你迷住了,但是,短短的盲目迷戀能長久嗎?”她保養完美無瑕的指甲有節奏在桌麵上叩了叩,接著身子朝後仰,胸有成竹的模樣,“你應該也感覺出來了,現在他的心,已經完全不在你身上了,他有多久沒陪你逛街了,有多久沒正眼看過你了,有多久……”她勝利般笑了笑,“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關心素,既然這樣,你又何必強求呢?”她探測般打量心素,“而且,我看你應該也不是這種死纏爛打的人吧,庭濤抹不下麵子跟你說,那麼,隻有我來做這個捅破窗戶紙的人了。不過,說到底,我還是一句話,希望你成全我們,條件隨便開……”
她自信付得起。跟簡庭濤比起來,其他又算得了什麼!
心素淡淡一笑,成全?第三者理直氣壯要求她這個原配成全?原來,簡庭濤躲了她一天,是因為無法麵對她?他居然,也會有無法麵對她的一天?
那麼,當年……
心素的心底,劇烈得無以抵擋的疼痛,她的心裏在緩緩流著淚,無休無止,這就是她窮盡十年,窮盡所有的一切,包括親情所換來的嗎?
她緩緩起身,沒有再說一句話,低著頭走了出去。
那天,走在初春暖陽中的她,心底完全一片冰冷。
她沒有回去。
她離婚了。
她病了。
她動了手術。
她永遠不會痊愈。
賈月銘看著她,“心素。”
心素驚覺般抬頭看她,半晌,反而平靜下來,“媽,你有什麼話就直說。”
她清楚賈月銘的脾氣,與其躲躲藏藏,費盡心思掩飾這個掩飾那個,倒不如直截了當。
賈月銘又是冷冷一笑,“她倒是把你的心思琢磨得透透的!”她微微歎了一口氣,“心素,你的脾氣未免也太倔了,凡事不知道三思而後行,夫妻之間,寬容忍讓當數第一,你活到我這個歲數,就什麼都想開了。”她從隨身的小包裏拿出一張紙條遞給心素,幽幽地又歎了一口氣,“做父母的,最大的心願,就是看到子女快樂。你知道嗎,葉家已經上門提過好幾次親了,庭濤從未答應,但是,三天前,他突然對我說,他要重新考慮……”她看著默默低頭的心素,“我知道,這次,他是真正灰了心。事到如今,孰是孰非可能已經不重要,我不是要幫庭濤開脫什麼,也不方便追究什麼,但是,我不能看著你們這一輩子疙疙瘩瘩解不開以往的心結,”她的話語裏,第一次地帶上了重重的感傷,“心素,就算你們不能重新來過,隻要你們覺得幸福,我這個做母親的,也無話可說。我隻是希望你們能在完全放下過去之後,再各自去尋找新的屬於自己的幸福,我這輩子也就沒什麼遺憾了……”
心素默默坐著。
天上淅淅瀝瀝落下了一陣一陣的蒙蒙細雨。
十天後,同樣的雨夜,心素全身上下微帶顫抖地在大雨中跑進一個公用電話亭。她甩了甩頭發上的雨滴,下意識地看著那個電話機,隻是思考了片刻,衝動之下,便投入硬幣,撥出了一個電話號碼,她很少打,幾乎從不打的一個號碼。她原本以為她早已忘了,但是,等到她不假思索地撥出那一串數字的時候,她自己也一愣,她沒有想到,她居然,還能記得那麼清楚。
響了兩聲之後,電話接通了,那端傳來簡庭濤平淡而有禮的聲音:“喂,請問哪位?”
心素困難地張了張口,但是,她發不出一個字,她連一個聲音,都發不出來。她的淚靜靜滑下臉,她下意識抬起手,擦了擦,然後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那端沉默了片刻,隻是片刻之後,簡庭濤的聲音,略帶屏息:“喂,請問哪位?”
心素又吸了一口氣,然後,準備放下電話,正在此時,那邊似是倏地反應過來,準確無誤地道:“是,關心素?”
心素有些微詫異,然後,低聲地,有些喑啞地道:“是我——”
那邊又沉默了一下,然後,似是輕笑一聲,“我還以為我聽錯了,畢竟,這是近一兩年來,你第一次給我打電話呢。”然後,聲音微帶尖銳和冷淡,“關心素,你這麼深更半夜地打電話給我,有什麼事嗎?”
心素又是張了張嘴,然後,有幾分困難地道:“對不起,我……”她終於忍不住了,微帶哽咽,“對不起,我撥錯了……”
然後,很快地掛掉了電話。
她重又走上了街頭。
雨仍然下著,她就這樣,臉上雨水和著淚水,一路走回了她住的那座公寓樓下。
走到樓下,她昏昏沉沉地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的狀況,她隻是緩緩地擦了擦從臉上、頭上滑落的雨水,慢慢走向那一級級的台階,突然,一輛轎車飛快駛近她身邊,車燈亮得刺眼,她站在滂沱的雨中,下意識遮了遮眼,車急煞住了,然後,她就看到車裏飛快地衝出一個人,那個人快速跑近她,同樣快速脫下外套,遮住了她的身體,然後,憤怒地大聲對她吼道:“關心素,你到底在發什麼神經?!找病生是不是?這麼大的雨,你就不會記得帶把傘嗎?”說完,渾身怒火地,用力拽著她的手腕,將她一路拽進公寓大樓。
心素完全呆住了。
因為那個人,竟然是她方才剛剛打過電話的簡庭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