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流年的傷逝(2 / 3)

“哦?”邱夫人找了個就近的位置穩穩坐下,“我怎麼好像聽到剛剛有人在拍桌子打板凳鬧得凶得很啊,發生了什麼大事,說來我聽聽?”

看他一直不開口,邱夫人將臉轉向心素,和顏悅色地道:“心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心素垂眸,公事公辦地道:“唐經理想要開發一個新的銷售項目,邱總和我一致認為風險大於收益,至於唐經理所送來的五星級酒店雙人豪華套房跟金碧輝煌夜總會貴賓包廂消費的單據,我核過,超過公司限定標準,不能報銷。”

“是嗎?”邱夫人伸出一隻手,“我前陣子剛好不在,拿來我瞧瞧,隻要不離譜,或許我可以通融一下。”她戴著其實度數很淺的眼鏡,一張張地翻著,無視唐經理半青半白的臉,“唔,香格裏拉的貴賓套房雖說貴了點,咱們邱氏大概也付得起;嗯,金碧輝煌雖然一杯白開水也要一百塊錢,動不動就有顧客上物價局投訴,但既然大家都趨之若鶩那麼捧場,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且咱們唐經理是為了工作才不得已涉足這些燈紅酒綠的場所,所以麼,心素,回頭我再跟誌豪說一下,隻要是為公司好,有些地方那麼拘泥做什麼?不過……”她拈起一份單據,看了看,往桌上輕飄飄一扔,“這份波特曼麗嘉酒店的情侶套餐,唐經理哪,怕是抱歉了,而且,我今天還跟嵐蕪通電話來著,她說她最近一直在外地出差,那我做嫂子的就要多一句嘴操一份閑心了,”她笑眯眯地說,“你這是跟誰去的啊?”

下班後,心素走在路上,回想起唐經理那副陰晴多變,最後怕醜事敗露而不得不悻悻然的嘴臉,還是有點厭惡地搖了搖頭。這一次,他算是灰溜溜敗下陣來,她卻心有戚戚焉。

邱氏夫婦無非是想借她的手除掉一個絆腳石,煞費苦心。

這次是大家都順著台階下,算是無疾而終了,以後呢,她無限厭倦。

正在此時,一輛轎車靜靜滑過她身邊並停了下來。心素定睛一看,緩緩搖下的車窗內,露出的是賈月銘含笑的臉。

她溫和地看著她,“心素,上來吧。”

心素有些意外,因為自打離婚後,除了賈女士過六十歲生日那次,盡管仍會時不時打個電話給她,但是,賈女士還是第一次主動來找她。她想了想,還是上了車。

前排坐在駕駛座上的,還是賈女士專屬的老李司機。他回過頭來,略帶尷尬然而友善地衝心素笑了笑。

心素報以一笑。

不一會兒之後,車開到了一個風景優美的半山腰上。賈女士對司機簡單說了一句:“在車裏等著我們,我們下去走走。”說著,便領著心素下了車。

兩人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走到一個小亭旁,賈女士轉身對心素說:“心素,到亭子裏坐坐吧。”

心素一言不發地跟著她,一起在亭內坐下。

賈女士悠然看看四周,片刻之後微笑,“我每天都會來這兒晨練,也好鍛煉鍛煉身體,”她看向心素,“心素,你也不要隻顧著工作,回家後也不要隻顧窩在家裏看書,”她皺眉,“以前你不是還喜歡打籃球嗎?現在也不碰了吧。人哪,千萬不要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有空的話,也要多運動運動,活到我這個歲數,你就明白了。”

心素聽著這番慈母般的叮嚀,心頭暖且酸,她低下頭去,輕聲地道:“謝謝——”她躊躇了一下。

賈女士伸出手,覆住她的手,輕歎一聲:“心素,雖然我們無緣做婆媳,但是,我一直是把你當女兒的,以後,你還是叫我一聲媽吧。”她撫摸了一下心素的長發,“就當我雖然少了個兒媳婦,但是,卻多了一個女兒。”

一向感情不外露的心素也眼角微濕,她隻是躊躇片刻,便低低地道:“知道了,媽……”她唯獨欠她。

而其實前幾天,她還見過簡庭濤。更準確地說,是偶遇。

她曾經救過的那個小女孩童童,不知不覺已經快升中學,長得明眸皓齒,率直可愛,她過生日不要去肯德基,偏偏要求去吃意大利菜,“關阿姨,這次考試我得了年級第一,你要好好獎勵我哦。”

心素憐她爸爸三年前去世,有求必應。

菜剛上來沒多久,童童就招手,“叔叔。”

心素沒有在意,“什麼?”

童童已經蹦蹦跳跳了過去,“叔叔,你怎麼也在?”

心素回頭,一張臉避無可避地撞入她的眼簾。竟然是他。還有一群人坐在一起。

簡庭濤站了起來,“童童。”他俯下身,微笑著,“好久不見,又長高了不少。”他拉著童童坐下,然後望了一眼心素,隔了老遠朝她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算作打招呼。

自從那次以後,他們從未見過麵。當著那麼多屏息以待神色各異的人,心素也朝他點了點頭。似乎沒有人會比她更知道,越是在陌生人麵前,簡庭濤就越是禮貌異常。

他們,從此之後,會一直這樣吧。

一口洋蔥丁突如其來嗆著了她。她低頭,抽出餐巾紙,等到她抬頭的時候,卻看到一張溫和的臉,微笑著,“關小姐,你好。”

她也微笑,“你好。”她記得麵前的這個人,是簡庭濤的好友葉青承,葉青嵐的哥哥。

葉青承的聲音,同樣溫和:“如果不介意的話,能不能一起過去坐坐?”他注視著她姣好溫潤的臉龐,不緊不慢,“別讓小孩子為難。”

一事歸一事,他是下意識起身過來。簡庭濤方才的冷淡他全部落在眼裏,他心底泛起淡淡的憐憫,不想讓她太難堪。

幾乎是同時,心素聽到不遠處童童清脆的輕呼聲,充滿希冀地道:“關阿姨,你也坐過來,好不好?”

跟同一個人吃飯,能吃出無數種截然不同的滋味。不知道在哪裏聽過這樣一句話,當時糊塗,而現在,突然之間就明白過來。

心素低頭,慢慢吃著。她知道對麵有好幾道視線在觀察著她,審視的,不屑的,狐疑的,寬慰的。來自簡庭濤的一些長輩級的同事,還有葉青承這個朋友。其中一個,還是當初她跟簡庭濤結婚時的證婚人,公司的元老劉副總。那個奇怪的征婚詞她現在還記得:“雖說現在新社會不講究三從四德,我倒覺得很好。與你們共勉。”

老人家正不緊不慢地看著她,鏡片後透過的目光犀利之至。而後他抿了抿嘴,似乎不屑於跟她說什麼,他低頭,和顏悅色地道:“小朋友,怎麼,今天不用上課嗎?”

童童抬頭,唇角還沾著沙拉醬,她快快樂樂地道:“老爺爺,今天是星期天呀。”

劉副總摸了摸已經不剩什麼頭發的腦袋,有幾分恍然,“哦。”他轉身看向簡庭濤,帶有幾分責備地端出長輩的架子,“你瞧瞧,又騙我加了一個晚上外帶半天的班,庭濤,唉,你還是不肯吸取……”

簡庭濤蹙眉,將一個餐盤遞到他麵前,截斷他的話:“劉叔叔,這份薄餅好像您最愛吃。”這老頭,就會倚老賣老。他從頭到尾不看她,一臉漠然。

劉副總笑納,看了心素一眼,話裏帶著濃濃的刺,“人哪,要知足,明白自己什麼身份,妄自尊大有什麼用,到頭來還不是自己碰得頭破血流?”

他一直不喜歡她。氣質有什麼用,能當飯吃?她有哪點強過別人?瘦弱得紙人般,風吹吹就壞了,說長得漂亮嘛,是不錯,但不至於傾國傾城,跟賈月銘年輕的時候比也不見得比得上。可當初簡庭濤拚死拚活要娶她。娶就娶了吧,不知道安分守己,居然主動跟他鬧離婚,還居然好像自己行為不檢在先。這樣的女人,若是他那個老太婆敢跟他這樣,他早就大耳刮子轟過去,再趁早把她攆出去!

不過也好。他無兒無女,簡庭濤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不是兒子勝似兒子,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他一世英名栽在一個女人身上。葉青嵐這個丫頭多好,平時噓寒問暖笑語迎麵不說,去個荷蘭還知道給他帶幾瓶琴酒,雖然他未必稀罕,但被人記掛的滋味總是好的。

怎麼看也比眼前這個臉色蒼白陰陽怪氣沒有表情的關心素強!

葉青承看心素在對麵老頭陰寒眼神的荼毒下越來越尷尬的神情,不由心中一歎,他微笑,選了一個最安全的開頭:“關小姐最近忙不忙?”

心素勉強一笑,“還好。”以後再不進這家餐廳。東西不好吃不說,還盛產西班牙鬥牛,眼瞪得比銅鈴還大。

天色已經暗了,心素牽著童童的手,童童眨巴眨巴眼睛,“阿姨,讓叔叔送我們回家好不好?”

心素無言。過陣子,取錢買車。

在下車的一刹那,童童回身,朝心素微笑,“關阿姨再見。”

小妮子竊笑,總算不辱使命。不過,意大利菜真難吃,相比較而言,還是媽媽熬的紅棗稀飯好喝。不管,趕緊回去喝上兩碗。

心素沉默地看著窗外。簡庭濤穩穩地開著車,表情淡漠,同樣一言不發。被童童淘氣打開的音樂緩緩瀉著一首古箏曲《高山流水》。片刻之後,他猝然間伸手關掉。

車廂裏的氣氛更加沉悶。

不知道過了多久,心素聽到他的聲音,極其客套地道:“最近……”

正在此時,心素電話響了,她看了看,接了起來,寥寥幾句:“好……明天你來吧。”

他唇角微微一牽,他的聲音非常平靜,寒暄般:“看來,你過得很好。”

心素沒有開口。

紅燈亮了,簡庭濤注視著對街的那個小廣場。人很多,一群小孩在大人的鼓動下,正在興高采烈地拔河。可能是力量太懸殊,很快便倒向一邊。

他略略垂眸。他和她,何嚐不是如此。一直以來,他在此端用力,而她,永遠在彼端悠然站著。或是漠然。

所以,活該他跌得兩手空空。

賈女士注視了前方半晌之後,似是不經意,“心素,我聽說,前一陣子,庭濤到你公司找過你?”

心素垂下眼,“嗯。”

以後再也不會了。她清楚他。原先他還有點不甘,而現在,恐怕連這一點點也早已消失殆盡。在這個滾滾紅塵內,他的世界那麼大,隻要他願意,錦衣華食美女香車,應有盡有,她,一個小小的關心素,從來又算得了什麼呢?

那晚在巴厘島,如楓說得對,她最大的錯誤在於沒有自信。她至今也無法完全理解當初那種瘋狂,她隻是呆呆站在原地,所以,活該她在突然火熄的時候狼狽離開。

如楓還說,她自私而懦弱,一直在旁觀自己的愛情,“什麼叫切膚之痛,心素姐,你不知道。”

她當時啞然,不知道反駁。

可是,我又怎能不知道……

如楓,你比我幸運。

賈女士注視著她,“心素,你一定知道,我是為了什麼找你,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為什麼不早不晚,會這個時候來找你。”她的語氣,溫和而平淡,“心素,當初,我一見到你就很喜歡你,盡管你不太會說話,見識也有限。那時候,庭濤一心愛著你,全心全意地待你,”她的聲音裏,微微帶上一絲調侃,“我這個做母親的,吃醋歸吃醋,看到兒子把你當成捧在手心裏的寶貝,不知道怎麼嗬護是好,我心裏自然也很高興。你們結婚後,小兩口甜甜蜜蜜的,我看著也替你們開心,但是……”她轉過臉,第一次,略帶銳利地盯著心素,“不管庭濤到底有什麼錯,可我眼睜睜看著他這一兩年來,特別是這大半年來,從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就像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在公司裏脾氣越來越大,在家裏也是鬱鬱寡歡,一天跟我也說不上幾句話,我這個做母親的,心裏的那種滋味,你縱使沒生過孩子,應該也能體會得到一星半點,對不對?”

心素繼續垂著頭,她的心裏又是微微地一痛。

是的,好似自打他們結婚兩周年紀念日那天起,簡庭濤的脾氣就日益古怪起來,而且,與葉青嵐的緋聞,似乎也從那時候開始風生水起,從隱約,到確鑿。

從那天開始,他們之間,漸漸如同兩條平行線,悠長,但無從交錯。

她曾經怨恨,曾經傷心,直至麻木。

賈女士繼續注視她,仍然不經意般地說:“葉青嵐來找過你?”她側過頭去,“唔,她的確有趣。”

她笑,但心素莫名覺得心裏一凜。

果然,賈女士似是略帶嘲諷地冷冷一笑,“讓我不妨猜上一猜,她到底是怎麼纏上你的呢?”

心素一愣,低下頭去,她漸漸愈合的心上,像又被狠狠地戳了幾個血泡,多了幾彎深深的淚痕。

初見葉青嵐,是在什麼時候?燈火輝煌的宴會大廳中,到處花團錦簇,樂韻悠揚。她獨自一人端著酒杯站在一個角落裏,卻非常顯眼。她穿著淡藍色晚禮服,頭發緊緊挽起,露出光潔如瓷的頸,像個高傲的白天鵝。然而,她對她很親熱很客氣,“庭濤哥的夫人,我該叫什麼呀?”話對她說,眼睛卻對著簡庭濤,一臉嬌媚,方才眼中那抹淡淡的驕傲跟落寞蕩然無存。

簡庭濤顯然很縱容她,挽住心素,也笑道:“叫大嫂,笨丫頭。”他低頭對心素解釋,“葉青承的妹妹,我跟你提起過的。”

葉青嵐抓住話頭,目光一閃,“大嫂,我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風流哥哥……”

簡庭濤臉色稍稍一變,他年輕時候的些許荒唐葉青嵐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無所謂,但心素不行。

葉青嵐很會察言觀色,立刻轉變話題:“庭濤哥,對了,那邊有幾個美國客人想認識你。”

心素端了杯飲料,看著兩人默契十足地跟客人寒暄,間或大笑,葉青嵐更是笑得花枝亂顫,似喜似嗔地看了簡庭濤好幾眼。

心素轉過眼去,走到窗前想透透氣,卻聽到身旁一陣陣的竊竊私語:“瞧,我上次跟你說的……”

“他夫人呢?”

“沒見過。聽說是個教書匠的女兒,一般吧,要不怎麼任由著老公跟別的女人粘在一起?”

“唔,說起來也可憐,齊大非偶。”

心素漠然聽著,原本的好心情一點點蕩滌幹淨。她難得陪他來,卻還不如不來。葉青嵐,靈氣逼人光彩奪目的女孩子,從小一起長大……

她的心裏微微一動。

突然間一個人躥了出來,“心素!”心素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卻是方慧,畢業後女承父業,直接進簡氏,現在已經升任公關部副經理。

她頑皮地笑,“上次魏琳從美國打電話回來還問起你,我說你還能有什麼不好呀,養尊處優的闊太太,就差沒有躺在家裏頤養天年了。”

心素對她的胡說八道置之一笑,“她還好吧?”

“她?”方慧的表情看上去很奇怪,“忙著在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家修地球呢!”

心素不懂,方慧跟她解釋:“你說這人是不是神經?好好的商科不念,碩士轉去念哲學,我說你可別成尼采第二,結果這個提前瘋掉的人又轉去念農學博士了,在佛羅裏達州整天搗騰著她的一畝三分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