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落花的時節(3 / 3)

心素垂下眼,她仿佛又看到那張極其俊雅的年輕臉龐,在電話裏笑著,有點神秘又有點邀功地道:“心素,我買到你喜歡看的那本《追憶似水年華》了,珍藏版的哦,等下次放假帶來給你,不過,你得事先想好了,該怎麼謝我——”

在那個小小的餛飩店裏,坐在她對麵,對著漂浮著紅辣椒油的湯碗,促狹地擠擠眼,大大咧咧地道“怕什麼,你吃,我就吃——”的那個略帶頑皮的大男孩。

是十五歲那年的柯旭。

那個澳熱的夏天,那個小小的車站,那個略帶破舊的站台,那個擁擠的人潮中,始終回蕩著她稚嫩而不解,還略帶不舍的聲音:“柯旭,你不是說要到T大來念書嗎,為什麼要去北京?”

回答她的,是無言而略帶痛楚的眼神,是默默轉身的寂寥背影,那個轉身,那個眼神,很長一段時間後,在她終於明白了一切之後,隻是一瞬間,就心碎如雪。

是十六歲那年的柯旭。

還有,那略帶痛楚和無奈的,一直凝視著她的眼神,那強忍著痛,微弱而堅強的聲音,那隻努力伸出來,想要幫她擦去眼淚的手,“心素,別哭,我不喜歡看你哭……”

是十七歲那年的柯旭。

他的生命,就此永遠停滯在了,定格在了十七歲。

就此永遠定格在了,心素的記憶中。

她默默低頭,她的眼角,隱隱泛起一道淚光。

幾乎是同一時間,簡庭濤推開車門。駕駛座上的葉青嵐轉身看著他,有點不放心地要下車,“庭濤哥,你行嗎?”

簡庭濤回身看她,笑笑,非常溫柔地道:“沒事,你放心,回去吧。”

葉青嵐的淡藍色眼影在夜光下顯得格外閃亮,“庭濤哥——”

簡庭濤回頭,朝她微笑擺手,“明天見。”

葉青嵐點了點頭。她一踩油門,車向前緩緩開去。她打開CD,Je m’appelle Hélène(我的名字叫伊蓮)。法國人永恒的情歌。當年在加州,班裏的法國同學雨果為了追求她,曾經在樓下彈著吉他整整唱了一夜。hélène, je m'appelle hélèneje suis une fillecomme les autreshélènej'ai mes joies, mes peineselles font ma viecomme la votreje voudrais trouver l'amoursimplement trouver l'amourhélène, je m'appelle hélèneje suis une fillecomme les autreshélènesi mes nuits sont pleinesde reves de poemes je n'ai rien d'autresje voudrais trouver l'amoursimplement trouver l'amouret même si j'ai ma photo dans tous les journaux chaque semainepersonne ne m'attend le soirquand je rentre tardpersonne ne fait battre mon coeurlorsque s'eteignent les projecteurshélène, je m'appelle hélèneje suis une fillecomme les autresje voudrais trouver l'amoursimplement trouver l'amouret même quand à la télévous me regardezsourire et chanter personne ne m'attends le soirquand je rentre tardpersonne ne fait battre mon coeurlorsque s'éteignent les projecteurshélène, je m'appelle hélèneje suis une fillecomme les autres

她靜靜聽著,從隨身攜帶的純白金煙盒裏尋出一支煙點上,一邊開車一邊吸煙。一個轉角處遇上紅燈,她又吸了一口,無意識地敲打著方向盤。當年隻覺得那個鬈鬈頭發金發碧眼,神情略帶害羞的男孩傻,現在看起來,未必吧。那個充滿磁性跟真摯感情的女聲仍在低聲吟唱著:夜裏卻沒有人在等我當我晚歸的時候沒有人能夠讓我有心跳的感覺

……

她伸手揉了揉眉心。片刻之後抬起頭,有幾分懊惱,更多的是不甘和幾分倨傲。

今天晚上,他們應邀去出席一個酒會,出來之後,在簡庭濤提議下,兩人又到一個他熟知的高檔酒吧去喝酒。他看上去心情不錯,劃拳,跳舞,聊天,因為一個想趁人多占她便宜的大腹便便的一個中年男人,他還差點跟人家打起來。

簡庭濤打架,一向鬥狠好勇。

回來路上,他坐在副駕駛座上,臉斜斜麵對她,醉眼朦朧似睡非睡。在一個路口,她慢慢停了下來,側過臉來,年輕時候的飛揚跳脫已經蕩然無存,他的眉微微蹙起,他的唇角刻出堅硬的紋路,他變了,又好像沒變。

她緩緩俯過身去。他微微一動,眼睛依然閉著。

差一點,隻差一點,她就吻到他。

今夜綿長。

簡庭濤腳下略略有些虛浮地推開門,客廳裏賈月銘戴著老花鏡在看雜誌,她欠身,“庭濤。”

簡庭濤走了過去,“媽。”

賈月銘端過一杯水,“又喝酒?”

簡庭濤輕啜一口香茗,“唔,上等普洱。”

賈月銘皺眉,完全是答非所問。她端詳他,又瘦了點,“庭濤,聽說,公司最近一項工程不太順?”

簡庭濤揉揉眉端,“工程部一個小頭目收受賄賂被揭發出來,他負責的那個後續工程的質量也出了些問題,正在加緊處理。”他眉頭微蹙,“對了,那個人是範叔叔的侄子。”

賈月銘沉吟了片刻,“你打算怎麼做?”

簡庭濤看著母親,微微一笑,“投鼠忌器跟敲山震虎,往往一線之遙。”隻要他沉得住氣,自然有人會迫不及待跳出來洗刷自己。

賈月銘也微笑,拍拍他的手,“那我就放心了。”

簡庭濤一口飲盡杯中的茶,再揉揉眉端,站了起來,“媽,我有點累了,沒什麼事,我先上去了。”

賈月銘注視著他的背影,一步,兩步,他的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腳步仍然有些虛浮。

賈月銘不由得出聲:“庭濤。”

“嗯?”簡庭濤回頭,有點詫異地。

賈月銘注視著他,她的兒子啊,她最值得驕傲,幸福的掌上之珠,此時此刻,她滿心裏浸上來的,是濃濃的心疼,“庭濤,別太累了,要注意身體。”她躊躇片刻,“還有,你鄭叔叔問你,明天晚上有沒有……”

簡庭濤的身體微微一僵,片刻之後,他淡淡地道:“媽,您轉告他,多謝好意,不必費心。”

他沒有再停留,漸漸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一室沉寂。

窗簾緊閉,所有的陳設都靜靜地,寂寞地立在原處,就連牆上那個高高懸掛著的鍾,也永遠停在了那一刻。

他似乎已經很久沒進來過了。簡庭濤搖了搖頭,也許,他今天真是喝高了。他正待轉身,怎奈腳下好像不聽使喚,一瞬間,他腳微微一軟,順勢在窗前的睡榻上重重倒下。

幾乎是立刻,他聞到一陣似有若無的馨香。如夏日裏青草的香氣,夾雜著陽光的溫暖氣息,裹挾著屬於童年的味道,緩慢而綿長地向他襲來。仿佛那一絲絲,一縷縷的發,輕輕地吹拂在他的鼻尖。

“你用了什麼香水?”一個頭顱俯下來作勢不懷好意要聞。

“沒有啊,可能衣櫥裏掛了茉莉香袋吧。”一個身影忙忙跳開,小氣地不肯讓他占絲毫便宜。

莫道不銷魂,有暗香盈袖。

他閉上眼,闔上心。

那個人,那些往事,那些畫麵跟片段,他很忙很忙,忙得沒有時間再想。

從過去,到現在,到將來,他都不要再想。不會再想。

他沉沉睡去。

“庭濤,你說,這個放哪裏好?”

“庭濤,衣服熨好了,晚上我有事,你自己去,好不好?”

“庭濤,你睡了嗎,我講個故事你聽——”

“庭濤,吃藥。”

“庭濤……”

他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個軟軟的音調,那個耍賴不肯陪他去參加宴會的無辜而輕咬的唇,那個輕柔的腳步聲在他身旁響起,為他輕輕展開,蓋上一張薄被。那雙眸子,淡淡的關切,細細的不安,微微的埋怨,絲絲的傷痛……

不思量,自難忘。

他皺眉,他突然間睜開眼,看黑暗的天花板。

總有一天,我的生命中不再有你,我一定記不得你的存在,你的痕跡,你的一切。

一定。

他猝然起身,走了出去,重重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