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事情驟增,關心素和溫如楓在公司裏加班加點核對著本年度的財務報表。
如楓是半年前才到邱氏公司來的新員工,與心素同為T大校友,當年也同樣是拿了金融和財務雙學位的商院學子,雖是心素的下屬,但是,如楓心思細密,辦事認真,為人謙遜有禮,因此,心素一直很喜歡這個剛剛踏入社會的小師妹。
兩人埋頭對著年度資產負債表中的數據,核了一會兒之後,心素用紅筆劃了一下,取出一疊單子,“如楓,應收票據這欄有點對不上,你再核一下,看哪張單據有問題。”
如楓應了一聲,繼續埋頭苦幹。
剛得閑暇的心素,將自己埋到了寬大的椅子裏,看著如楓纖細的脖頸,不禁微笑了一下。 如楓還是沒有答應心素,跟她搬到同一個屋簷下居住,她仿佛一直在等待著什麼,在期盼著什麼,這個女孩子眼底時不時閃過的深沉和痛楚,遠遠超過了她二十二歲的年齡。
前陣子心素上街買東西,在一個街口等出租車,無意中轉過頭去,在陰影處的角落裏,看到如楓跟一個人靜靜對峙。她一時好奇留意了一下。那個男人,個子很高很瘦,一頭短發,朗眉星目,穿著黑色皮衣,很幹淨的樣子,隻是身上散發出一種莫名的略帶陰寒的氣勢。幾乎是瞬間,心素聽到一個聲音,低沉而帶著怒意:“你到底要折騰自己到什麼時候?!我給你的一切你都不要,硬生生折磨自己,你到底要什麼,你說!”他憤怒無比,“隻要你說,就算天上的星星月亮,我宇文揚要是皺一下眉頭,從此永遠在你麵前消失!”
心素聽到如楓的聲音,略帶顫抖和絕望,“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那個男人怒極反笑,那笑聲陰寒無比,“溫如楓,你向天借膽了是不是,敢這麼跟我說話!”他握緊拳頭,心素幾乎可以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十年了,就算你做夢,也總該醒了吧?!我告訴你,”他殘忍地,幾乎是一字一句,“他死了,死得透透的,他永遠回不來了!”
他一把捏住溫如楓的肩,“你聽清楚沒有?我再說一遍,他永遠、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心素屏息,想走卻苦於會被發現,然後,她聽到溫如楓的聲音,低低地無限幽怨地說:“就算,就算他不回來……”
那個男人額上青筋暴起,他重重揚起手,心素被他身上戾氣所駭,直覺閉眼,良久,她聽到那個聲音,竟然也有著隱隱的痛徹心扉的絕望,“好吧。”那個聲音沉寂片刻,冷冷地道,“我宇文揚發誓,我會等,我會看到你站在懸崖邊上搖搖欲墜的那一天。”
“我不會救你,絕不!”
心素的心裏莫名一凜。宇文,這個名字,這個稱謂,實在太敏感。
曾經一度是本市最大黑社會家族,橫跨黑白兩道。
並且,在心素看來,如楓的執拗,在某些方麵,比起心素,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心素總是在想,在這個父母雙亡的女孩子身上,仿佛總有著一份沉重的,他人無法探測的神秘感。
就像那天,她看到的那樣。
或許,又有誰沒有自己的一份秘密呢?
她兩眼無意識地看向窗外那被凜冽的寒風吹得簌簌發抖的枯瘦樹枝,又是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人們永遠會在某一時間,想念一段時光的掌紋;躲在某一地點,想念一個站在來路也站在去路的,讓她牽掛的人。
新年還沒到,一個周日,剛從公司業務中忙得略略喘了一口氣的心素,在深夜的熟睡中,被一陣急促的門鈴聲吵醒。
她睡眼惺忪地摸到門邊,一看顯示屏,嚇了一跳。
是臉上哭得梨花帶雨的蕭珊。在她記憶中,一向溫婉淡定的蕭珊還從來沒這麼哭過。
她連忙把她迎進來,然後,將她安置在沙發上,又連忙給她泡上一杯橙汁,她記得蕭珊有些貧血,從來不喝綠茶。
片刻之後,心素披上了外衣,靜靜地坐在蕭珊對麵,一言不發地等著她開口。
好容易,喝了幾口熱飲的蕭珊平靜了下來,她有些歉意地看著心素,“心素,很抱歉,這麼晚把你叫醒。”
心素微笑,“蕭阿姨,你跟我這麼客氣幹什麼?”說著,仍是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她一下,隻見蕭珊頭發略顯淩亂,穿著一件素淡的居家蠶絲棉襖,腳上還穿著家常棉鞋,顯然一副匆匆奪門而出的模樣,雖是脂粉未施,但仍楚楚動人,風姿不減當年。
她暗自歎了口氣,不用問都知道,一定是自家老爸關定秋先生,才有本事搞得這個一向氣質風度都極其嫻雅,也向來都很注重自己儀表的蕭珊如此狼狽地半夜三更出現在她麵前。
就像有心靈感應一樣,電話鈴聲突然間急促地響起,心素瞥了蕭珊一眼,隻見她別過臉去,似是有些賭氣。她無奈,兼有些好笑,隻得去接電話。
果然是她老爸,關定秋先生。
關先生素來平緩的語氣中,帶有一絲焦慮和疲憊,“心素,你蕭阿姨有沒有到你這兒來?”
心素瞥了一眼低著頭,神色有些僵硬地坐在那兒的蕭珊,“嗯”了一聲:“在呢,”她壓低了嗓音,“爸,你們……怎麼了?”
前一段時間,兩人不是還慶祝過結婚三周年紀念日,從麗江玩得很開心地回來的嗎?
關定秋先生欲言又止地,半天,歎了一口氣,“還是讓你蕭阿姨告訴你吧。”然後,慢慢地道,“心素,今天晚上,陪你蕭阿姨說說話吧,還有……”
他似是難以啟齒般,半天,隻是又說了一句:“注意點,別讓她凍著,也別讓她喝茶,她最近——身體比較虛。”說完就掛了。
心素愣了一下,放下電話,又坐到蕭珊對麵,看著她,“我爸打來的,蕭阿姨,你們——”
蕭珊對老爸的深情,天地可鑒,老爸對蕭珊,顯然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體貼依賴,那麼,到底會出現什麼問題,搞得一向知書達理的蕭珊要憤而離家呢?她有些奇怪。
蕭珊看了心素一眼,又垂下頭去,半天不說一句話,心素耐心等她開口。
突然間,蕭珊的肩膀抽動,哭了起來,把心素嚇了一大跳,連忙上前抱住她,“蕭阿姨,你……怎麼了?”
蕭珊哭了半天之後,抬起頭,眼淚汪汪地對著心素:“心素,我……”她的臉上突然飛上一陣紅暈,“我、我、我懷孕了……”
心素一時愣住了,半天不能反應過來。
突然間,她一下子回過神來,一把抓住蕭珊的手,叫道:“你說什麼?你……”她打量了一下蕭珊尚還平坦的小腹,“你——懷孕了?”
蕭珊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了一下,但仍然含羞帶怯地、臉上還掛著淚珠地點了點頭。
心素猛然間在蕭珊臉上親了一下,“我好開心啊,蕭阿姨,真有你的!”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居然還能懷寶寶,真是比當年的林青霞還厲害!
僅僅片刻之後,她就有些狐疑地端詳著蕭珊淚痕狼藉的臉,“這麼一件天大的喜事,你幹嗎哭啊?”
蕭珊幽幽看了她一眼,“你爸爸,他……讓我去動手術,做掉這個孩子。”她的臉上帶著無限的哀怨和惆悵。她低下了頭,她的眼裏,驀然間又盈上了滿滿的淚。
心素愕然,老爸這是做什麼啊?他不是一向很愛孩子的嗎,還一直遺憾老媽去世太早,家裏太冷清,現在老來得此佳音,天降麟兒,他還有什麼不高興的?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看著蕭珊,“那,你有沒有問,為什麼……”
蕭珊搖搖頭,臉上仍然有些賭氣地道:“我不想問!”
心素有些哭笑不得,這兩個說起來都是滿腹經綸的長輩,心理年齡比她還要不成熟!
於是,她好說歹說地,先把蕭珊安頓進房內,然後,又悄悄回到客廳,準備撥電話。
幾乎在同一時間,門鈴就急促地響起來了,心素立刻去開門,果然,是一路趕來有些氣喘籲籲的關先生,而且,一進門立時三刻就發問:“心素,怎麼樣,你蕭阿姨好些了沒?”
心素看著一貫鎮定儒雅的老爸此刻驚惶失措的模樣,不禁微喟,但仍出言抱怨:“爸,你這是做什麼啊,蕭阿姨有了寶寶,這是多好的事情啊,你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