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十年前的坦蕩和豁達。
這也是關定秋先生這麼多年,心中始終沒有完全原諒女兒的最最重要原因之一。
心素微笑著跟柯軒打了個招呼:“你是什麼時候到的?”
柯軒也含笑應道:“剛到一會兒。”說著,幫心素接過風衣和包。
心素朝內室探了探腦袋,“我爸呢?”
柯軒微笑地看了一眼書房方向,“關教授在趕著看一份送審論文。”
心素會意,她這個老爸,多年的慢性子一直不見改,事情不拖到最後一刻絕對想不起來去做,也虧蕭珊阿姨受得了。
心素走到廚房,先跟蕭珊打了個照麵,陪笑意盈盈忙著晚宴的她說了幾句話,然後,象征性地敲了敲門,就推門進了書房,將前幾天買好的按摩儀放到坐在書桌旁,正在批閱著學生論文的關定秋先生手邊。
老爸長期伏案勞作,頸椎一直不太好,就當她這個不孝女,聊表一下孝心吧。
關定秋先生抬起頭來,看向女兒的眼中,欣慰的笑意一瞬即逝,他隻是看了一眼按摩儀,眼光便又轉回到論文上,口氣淡淡的:“還知道回來啊?”
知父莫若女,心素隻是微笑了一下,便仔細端詳著老爸,開始轉移話題:“爸,你最近瘦了。”
臉上皺紋開始增多,頭上的白頭發也越來越多了,但是氣色依然很好,穿著深藏青的羊絨衫,既整潔又精神,看來,蕭珊阿姨把他照顧得很好,而且,心素熟悉的那雙眼睛,在表麵冷漠的背後,依然藏著深深的溫情。
關定秋先生一邊刷刷刷用紅筆在論文上標注著什麼,一邊輕哼了一聲:“還不是被你氣的,才過幾年,架子是越發大了,請都請不動你回來。”這半年來,這是她屈指可數地第三次跨入家門。他覷了她一眼,淡淡地拋來一句,“怎麼,那家小公司裏的刁民還沒把你擠走啊?”
他一直對心素選擇金融專業頗有微辭。以他在T大的資曆,心素隻要達線,專業可以任挑,他早就給她規劃好了念中文係,她偏偏不肯。趁他出國訪問,不動聲色自己填了誌願。如果不是路上偶遇金融係主任,而對方恰好多了一句嘴,他還蒙在鼓裏呢。不孝女!
這個女兒,表麵上溫順,其實性子執拗,一次又一次地氣他,然後自己在外麵受了氣撞了南牆都不肯回頭。上次動了那麼緊急的手術,居然告不都告訴他!
不孝女不孝女不孝女!
他又哼了一聲,展現在學生麵前從不肯輕易外露的一麵,“現在怎麼又有空了,你們那個皮包公司要倒了?”
心素微笑,她習慣了和老爸之間的這種溝通方式,“你不是說過,一看到我就生氣嗎,我隻有少回來了,要是把你氣壞了,蕭珊阿姨第一個就饒不了我。”她這個關家老爸越老越像小孩子,跟個老頑童一樣,光哄不行,還要連騙帶拐,而且,必要的時候,還得逗逗他。
關定秋先生那張久經沙場的老臉居然難得地微紅了一下,還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相處了這麼多年,心素自然知道應該在老爸惱羞成怒之前,趕快繼續轉移話題:“爸,你們結婚三周年,怎麼也得抽出空來,出去玩一趟慶祝一下吧?”
她立刻想起了三年前的今天,蕭珊背著彼時還在氣頭上的關定秋先生,悄悄把她約出來,告訴她:“心素,今天上午,我和你爸爸登記結婚了。”
心素猶記得當時自己發自內心的欣喜,畢竟這麼多年來,老爸總算給蕭珊阿姨一個應有的交代了,而且,對於自己的不孝和忤逆,她的心裏,不無愧疚。
她同樣記得蕭珊當時那種幸福而略帶惆悵的神情,她幽幽地看了心素一眼,“心素,我是沾了你的光。”
心素先是不解,片刻之後,才會過意來,心中不由一陣酸楚,她的老爸,終究還是最疼她的。他自己抹不下麵子來看她,但是他知道,蕭珊一定會暗中跟她見麵的。
所以……
蕭珊看著她低著頭一言不發的神情,撫了一下心素的頭發,微笑了一下,“怎麼啦,心素,我多年來的夙願成真,你不替我高興一下嗎?”
心素抬頭看她,蕭珊的臉上散發出沉靜溫柔的光澤,兩人對視了一眼,千言萬語,毋庸贅述,都是一笑。
此刻,聽了心素的問話,關教授手中的筆似是頓了一下,老半天,才回過神來一樣,“哦,還沒想好,打算回頭再跟你蕭阿姨商量一下。”
然後,略略沉吟了一下,放下筆,摘下眼鏡,看向她,“心素,最近工作還好吧?你有沒有碰到什麼……”有點難以啟齒的樣子。
心素心頭一暖,微笑,搖頭,她知道老爸關心她,也知道老爸想問什麼,正待回答,蕭珊推門進來,笑道:“飯菜已經好了,出來吧。”
兩人就此住口,一齊出門去。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柯軒在關家一向出入都比較隨意,因此,絲毫不拘束地和大家邊吃邊聊,一時間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飯後,陪蕭珊洗洗涮涮了一會兒之後,又喝了幾杯茶,心素婉拒蕭珊讓她留下來的一番美意,她知道細心的蕭珊一直把她的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並基本保持原樣,但是,正因為這樣,她才更不想。老爸已經再婚,多有不便。
知女莫若父,見心素執意不肯,關定秋先生稍稍思忖之後,開口了:“柯軒,那就麻煩你,送心素回去吧。”
柯軒自然微笑著應承了下來。
片刻之後,心素和柯軒兩人走在深秋的街頭。
一時沉默,兩人都沒有說話。
深秋清冽的空氣中,帶有重重的寒意,心素穿得單薄了些,不由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地裹了裹身上的風衣,柯軒見狀,立刻脫下自己的外衣,細心地披到了心素身上。
心素感激地衝他笑笑,忙又還給他,“不用,你穿上吧。”
柯軒溫和但不容置疑地道:“現在晚上已經很涼了,你平時工作忙,休息得又不夠,再加上……”他頓了一下,“就更應當注意保暖。”
心素推辭不過,隻好披上,她看向柯軒,後者眼裏,是一片誠摯和關心。
這雙眼睛,和另外一雙眼睛,那種無言的眼神,何其相似。
那是她一生都忘不了的,讓她永遠都無限愧疚的眼神。
她轉過眼,默默地在秋日的街燈下,兩人繼續向前走。
到了心素的公寓樓下,兩人停下腳步,心素將衣服取下來,遞給柯軒,看著他穿上之後,正待告別,柯軒伸出手,輕觸她的肩頭,“心素——”
心素抬起頭,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柯軒凝視著她,“有什麼心事,不要總是放在心裏,試著說出來,可能會好受一些,”他輕歎,“心素,你知道嗎,柯旭在天堂裏,一定也在關心你,一定也希望你幸福,快樂。”
心素低下頭去,她的眼前,閃過了簡庭濤的身影。十八歲那年,他們就相識相處在一起,一起長大,一起成熟,一起生活,慢慢疏離。
幸福,快樂……
她曾經一度那麼的接近幸福,可是,不知為何,毫無預兆地,倉促間就此打住。
她不自禁地,又想起那枚橄欖般青澀的小詩——
想當初罵一句先心痛,到如今打一場也是空。
相交一場如春夢,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好笑我真懵懂……
一瞬間,她恍惚中似乎又回到當年那間溫暖的書房。
那年,她才十四歲,剛剛回家,就看到客廳裏養了多年的宋梅突然間開花了,一葶一朵開得絢爛多姿,花色嬌麗,葉形透逸,她一時欣喜異常,一放下書包便興衝衝地,躡手躡腳地悄悄走進老爸書房,迎著燦爛的陽光,迎著閃耀的七彩光暈,一把就衝上前去,蒙住背對著她的,坐在藤椅上的那個人的眼睛,在他耳邊頑皮地道:“猜猜我是誰?”
從小到大,這種溫馨的小遊戲,關家父女倆樂此不疲。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關定秋先生爽朗醇厚的笑聲,“心素,你又頑皮啦?”
心素回頭一看,父親站在門口,手中端著一杯茶,正含笑看著她。她下意識鬆開手,坐著的那個人也笑著回頭看她,那是一張溫文俊雋的,陌生而年齡相仿的男孩子的笑臉,瞬即就撞入她的眼簾。
啊,原來——自己認錯了人。從未碰到此等糗事的心素忙退後兩步,一時大窘,隻見關先生笑著一路進來,介紹說:“心素,這是你柯伯伯的兒子,柯旭,來T市參加比賽,順道來玩。”
心素心下頓時有幾分明白。柯家和關家素來世交,直至關定秋先生攜眷來到T市後,因路途相距遙遠,才漸漸少了來往。
眼前的這個柯旭,想必就是老爸曾經跟她提過無數次的,自小就才華橫溢文采飛揚,動輒跳級的柯家小兒子,但是,她看著柯旭略帶戲謔的含笑眼神,窘迫之下,連招呼也沒打,一轉身,便低著頭跑了出去。
柯旭繼續含著笑站了起來,看著心素衣袂飛揚地翩然跑開,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那纖弱苗條靈動的身影,他的腦海中,一直在回想著心素微帶羞澀的清秀臉龐,一瞬間,竟然有些怔忡。
他唇角的笑意逐漸逐漸加深。
關心素,關心素……
自此,自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