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落花的時節(1 / 3)

又到了一年的落花時節。

這一年的深秋,依然是秋風蕭瑟,落葉繽紛,心素沿著那條窄窄而曲折的上山小徑拾級而上,又一次來到了那片綠樹成陰靜謐安詳的墓園。

十二年來,每年的這一天,她都會風雨無阻地來到這裏。

她的手中,仍然捧著一大束桔梗花,淡淡的紫色,淡淡的馨香。她靜靜地穿過墓園裏的一排排墓碑,最後,在一方小小的墓碑前,她停下腳步,那塊墓碑前,已經擺放了兩束鮮花,她注視了片刻之後,輕輕地將她手中的那束桔梗花和原先的花束並排放好,然後,在那塊潔白的,造型簡潔雅致的大理石前,坐了下來。

她凝視著墓碑上方嵌著的那張小小的照片,上麵是一張溫和俊雅但略帶一絲憂鬱的笑臉,一張極其年輕的男孩子的臉。

她低下頭去,有一個年輕而略帶哀傷的聲音在心底,又一次響起:“心素,你知道在你過十六歲生日那天,我為什麼會送你桔梗花嗎?”那個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似還帶有一些喘息,但依然十分清晰,“它有兩種看上去天差地別的花語。或許,這世上許多事,都是這樣的極端,和無奈……”那個聲音逐漸逐漸地微弱了下去,直至最後,終於歸至寂然無聲。那張溫文而年輕的臉,嘴角始終帶著微微的,寧靜的笑意,那雙曾經明亮而溫暖的眼睛,輕輕地闔上了,那隻修長的手,仍然緊緊地握著她的手,隻是那隻手,漸漸地開始冰冷,直至緩緩鬆開。

心素繼續低著頭,她清晰地聽到了十二年前的自己,那低低的,不能置信的,充滿哀傷的慟哭。

永恒的愛。

無望的愛。

又靜坐了片刻,她起身,伸出手去,撫摸著那張照片,她的手指,輕輕地劃過那張年輕的臉,然後,默然地,轉身離去。

下山的途中,心素輕輕地踏過那一級級的,光滑而泛著淡淡青色的石階,聽著她身後的那片林海在秋風中的陣陣鬆濤,她的手指,在抓緊被風吹開的風衣前襟的同時,又拂過胸前那個小小的墜子。

她一步一步地,走過那條長長的石階,一直就這樣走了下去。

不知不覺地,心素又走到了與T大僅僅相隔一條街的那條熟悉的馬路上,又一次,站到了那個熟悉的街口。

由於是周末,在這個繁華路口,在午後深秋暖陽的照耀下,依然是摩肩接踵,人潮湧動。街口的左邊依然豎著大大的廣告牌,街口對麵,依然是那家小小的,生意一向很好的餛飩店,甚至,心素可以透過那片透明的玻璃,看到裏麵的那對樸實的,來自湖南的夫妻倆的忙忙碌碌,看到他們間或默契的對視,還有那時不時的,幸福微笑。

她站在那兒,風吹起了她的風衣下襟,她一時間,有些心神恍惚。

這個路口……

十二年前,在這兒……

十年前,仍然是在這兒……

她的頭,開始隱隱作痛。正在此時,她的手機響了,她從包裏取出來,一看顯示屏,是柯軒,她接起來:“喂——”

柯軒的聲音很溫和地從電話那端清晰傳來:“心素,你現在在哪兒呢?”還未等她回答,又說,“你,是不是……去過墓園了?”

心素低聲應道:“嗯,我看到你們帶過去的鮮花了。”

那對老人躑躅而行的孤單背影,又一次在她眼前閃現,她的眼眶微微一濕。那兩張慈祥的麵龐,和那兩雙充滿哀傷的眼睛……

原有緣,緣未圓,願緣圓,緣已遠。

她深深無奈,永遠愧疚。

無力排遣。

柯軒似是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輕開口:“心素,都這麼多年過去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心素也微微地歎了一口氣,“柯軒,我現在在街上閑逛著,你不用擔心我,我沒什麼事,伯父伯母呢?”

“他們剛搭飛機回去。”柯軒的聲音裏,也帶上了淡淡的憂傷,“心素,不要再無謂地執著了,其實,這十二年來,爸媽他們,特別是我媽,沒有想要真正怪你,隻是……”他頓了頓,難以啟齒般,“所以,如果說傷害了你,傷害到你現在的生活,那麼……”

心素的喉頭驀地一緊,她垂下眼,截斷他:“柯軒,現在外麵太吵,我聽不清,回頭再聯係——”

兩人又簡單地說了幾句,掛斷電話。

心素合上手機,微微揚起頭,然後,下意識地又看向街對麵的那家餛飩店,她的眼神,無意識地一轉,結果,對麵的那條街上,她看到了兩個熟人。

是簡庭濤和葉青嵐。

他們剛從一家大酒店的旋轉拉門裏走出來,後麵還跟了幾個拿著公文包的中年男女,簡庭濤仍然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NOGARA西裝,那是他一貫以來最喜歡的品牌,葉青嵐穿著一身深色套裙,脖子上係了一條淺色絲巾,兩人正和後麵幾個人說著什麼,然後,兩人先行向前走,似是要隨便逛逛的樣子。葉青嵐的手,很自然地挽住了簡庭濤的臂,正笑著跟他說著些什麼。

一對光彩照人的璧人。他和她有婚約的時候不就看過,現在看到,更不稀罕。

心素低下頭去,嘴角牽出一抹淡淡的,略帶諷刺的笑,剛好此時,綠燈開始亮了,她靜靜地穿過馬路。

簡庭濤一眼就看到了人潮中的關心素。

和十年前一樣,還是在這個路口。

和十年前一樣,她靜靜地站在那兒,就如同一朵遺世獨立的清蓮,風微微吹動著她的長發,她頸上淺紫色的絲巾,她衣裙的下擺。她的臉上,還是那種略帶怔忡,略帶憂鬱的神情,那是一種曾經一度讓他瘋狂迷戀的韻致。

隻是,後來他才知道,那種神情,那種韻致,不是為他而綻放的,而是……

一貫驕傲得很的簡庭濤,居然做了那麼多年的傻瓜,很諷刺很可笑很荒唐,是不是?

他的嘴角,同樣牽出一抹略帶諷刺的笑。

於是,他轉過臉去,繼續和葉青嵐向前走。

他們兩人,就在這個十年前決定他們命運的街口,交錯而過。

對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來說,日子過得實在是快,一轉眼,又到了一個周末,這個周末,是關定秋先生和蕭珊結婚三周年紀念日。

在前幾天晚上,蕭珊就打過兩三次電話來,問心素這個周末回不回來吃飯。

心素即刻就簡短地應了一聲:“回來。”

和關定秋先生一樣嘴硬心軟的她,盡管這一段時間以來在電話裏仍時不時和老爸鬥幾句嘴,但是,那種怎麼都割舍不斷的親情,讓她越來越依戀回T大那個原來她所熟悉的家的感覺了。

心素回到家中的時候,一進門,看到原先坐在沙發上,一見她之後就放下報紙含笑立起身來的柯軒,才知道關定秋先生也同時邀請了他來家裏做客。

她的心裏微微一動,她知道了蕭珊為什麼要打那麼多次電話給她。現年三十一歲的柯軒,經過破格晉升,業已成為目前T大最年輕的教授,專長於唐宋詩詞研究,是T大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前途一片光明。

隻不過學中文的人,總是太浪漫了些,心素從小見到大的身邊的這些叔伯輩們,此類先例比比皆是。

自家老爸關定秋先生就不提了,足足讓蕭珊阿姨苦等了將近二十年,樓下的劉伯伯當年追劉伯母的時候就更稀奇,據說因為她,立時三刻從理科改學文科,以此跟她報考同一個學校同一個專業,終於在四個月內壯誌躊成,如願以償獲得芳心。直到現在,夫婦倆做什麼事都是同進同出,劉伯伯更是以堂堂文科首席教授之身份,天天陪夫人去菜場買菜,陪夫人逛街,陪夫人散步,情深若此,連從小和心素長到大的,當前在美國攻讀計算機博士學位的劉家兒子劉澈,其時還在國內跟心素同念T大時,都曾經一度愁眉苦臉地對她說:“怎麼辦,心素,在我們家,我永遠覺得自己像個外人,隻要我媽有一點點不高興,我爸立馬就要賴到我頭上!”

那個酷熱的夏天,在T大文科樓旁的台階上,在聲聲蟬鳴中,看著這個小男生蹲在她身旁,搖頭晃腦似是煩惱不已的模樣,心素不禁也有些好笑,她對劉澈的表演才華深有體會,就因為這一過人天賦,從T大附小啟蒙時候開始,班裏因調皮搗蛋而受罰的人,永遠都不會是他。

這個男生本科一畢業,就變本加厲地繼續發揮演技,迫不及待申請出國去了,對劉家兩老陳述的理由居然是——“省得你們看到我就嫌煩!”

其實,心素明白得很,這個口是心非的小男生,還不是一路窮追不舍地跟著他們班上那個永遠考試都把他壓得死死的比他還要精靈古怪的小女生程緣去了。

想當年,他還一度揚言要報仇雪恥,結果不但四年未果,報來報去,倒把自己的心連著也賠進去了。

所以說,班裏的第一名,和班裏的第二名,注定了這一輩子,就是要糾纏不清的。

就連這個看似溫文無殺傷力的柯軒,在感情問題上,比起他的前輩師長們來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麼多年來,似是全副精力都放在學術研究上,論文發表了一篇又一篇,課題承擔了一項又一項,但是,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對自己的未來伴侶,似乎一點認知也無。身邊的同事朋友並不是沒有時時關心他,就連從不愛管閑事的關定秋先生,也幾次三番地委托蕭珊代為留意合適女子,意欲略略彌補心中那份的虧欠,但是,無論誰出麵勸說,柯軒每每隻是微微一笑,然後,拋下極其瀟灑的一句話:“緣來則聚,無須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