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她已經略略知道有關事故的詳情,也很有分寸地代兒子接受了那一對誠惶誠恐的小夫妻的謝意,自然,以她一向犀利的目光,也一早就注意到了站在離她不遠處的小角落裏,默默垂著頭的關心素。
賈女士不禁多打量了一下這個一直低頭不語的女孩子。
庭濤救的,除了那個小女孩之外,就是她?
纖弱的身材,及肩的頭發半遮住麵,看不出長相,但是,那種通體散發出的靈秀之氣,十分搶眼。
她的直覺告訴她,兒子和這個女孩子之間,不光是出手相救這麼簡單。
知兒莫若母,兒子這段時間以來有些反常的沉默,她盡管沒空多問,但不代表她沒注意到。
但此刻,其他擺兩旁,兒子最重要,因此,她重又轉過眼,繼續靜心等候。
過了一會兒,醫生出來了,果然,沒有想象中那麼嚴重,由於那個司機是新手,且路不熟,車速不算快,因此,隻是左手腕、雙腳腳踝,和左側鎖骨輕微骨折,動了手術,輸了血,已經沒有什麼大礙了。
眾人,特別是那個一直戰戰兢兢的司機,頓時鬆了一口氣。
賈女士和簡非凡先生更是立時三刻不顧眾人勸阻,要進去看兒子。
好容易一陣忙亂過後,在麻醉劑的藥效作用下,簡庭濤一直安安靜靜地沉睡在頭等病房的床上。
那對小夫妻抱著女兒又是一番千恩萬謝,約定第二天再來看簡庭濤之後,先行離去,而那個肇事司機,上警局做過筆錄之後,在簡氏夫婦寬宏大量地表示既然兒子沒什麼事,也就不再過多追究的允諾下,也感激涕零如釋重負地,暫且先離開了。
身為曆經商場風雨的生意人,簡氏夫婦特別是賈女士深諳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道理,況且,對此次車禍的處理方式,若是得當,可以讓一件見義勇為的好事變得好上加好。畢竟,簡氏集團以後是要交給兒子的,她得為他未雨綢繆。
賈女士很清楚地知道,外麵有很多小報記者在等著。事實上,當簡氏高層全體出動這一不尋常的舉動一發生,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報記者們就循著車牌號碼,順藤摸瓜地隨即跟到了這家醫院。
此刻她的目光,透過病房門口的玻璃,又看向了拐角處的那個小角落。
關心素依然垂著頭,略帶無助地站在那兒。
一貫以雷厲風行,不假辭色著稱的賈女士突然間,心裏微微一動,她在身邊人略帶詫異的眼光中,站起身,推開門,走到關心素麵前,略帶試探地開口:“你好,我是簡庭濤的母親。”
心素抬起頭,她認得賈月銘這個T市名人,正如電視上看到的一樣,賈女士渾身上下充滿了精明能幹的王者氣勢,於是,她試著微笑了一下,“您好,伯母……”
從心素一抬起頭的瞬間,賈女士就不禁愣住了,同時,心中還暗暗喝彩:好一個靈氣逼人的女孩子!她的眼睛,如黑寶石般不含一絲瑕疵,她的眼神,散發出瑩瑩然的光華,那種清澈的眼神,和她塵封遠記憶中的那個人的眼神,何其相似……
行為處事向來迥異於一般婦人的她,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讓兒子受了傷的,她其實應該心有芥蒂的女孩子。於是,她又注視了心素片刻,放柔了音調:“你是庭濤的同學嗎,你叫什麼名字?”
心素低低開口:“我不是簡庭濤的同學,我也是T大的,我叫關心素。”其實從出事那一刻起,她就敏銳地意識到,簡庭濤的突然出現和出手相救,絕非偶然。
因此,她的心底,驀地掠過一陣劇痛。
賈月銘蹙起眉想了想,關心素?這個名字她的確沒什麼印象,好像兒子從來沒提過,那些常來找他的女孩子中,好像也沒有任何一個叫這個名字的。但是,對眼前這個叫作關心素的,看上去文弱但又略帶倔強的女孩子,她就是有著一份莫名的好感。
於是,她繼續開口:“庭濤沒什麼事了,我讓司機先送你回去吧,”她看看心素略帶遲疑的樣子,又補了一句,“你可以明天上完課後,再來看他。”
心素默默點頭,道了聲謝,順從地離去。
隔了兩天的一個下午,心素偕同關定秋先生,一齊來到醫院探望簡庭濤。
在心素回家簡略且有所保留地說明大致情況之後,關定秋先生就立刻重新安排了一下自己原先的日程表,並將此前和博士生們每周一次雷打不動的學術討論會暫停一次,百忙中抽空陪同女兒來醫院探望這位英勇地救了愛女的簡庭濤。
女兒就是他的命根,他寧願拿命去換,所以,他對簡庭濤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一到醫院,關先生才發現,原來這位簡同學,還是有緣見過數麵的賈女士的兒子,一時間,意外之餘,立刻就和賈女士在病床前相互寒暄了起來。
一心撲在學術上且對身外事一向不甚關注,有些糊塗忘性也極大的關定秋先生顯然早就忘了,這個簡同學,就是遠遜樓下劉澈家那條劉母愛若性命,但心素畏如蛇蠍的沙皮狗的,被心素控訴過種種罪行的在校園網上聲情並茂地發帖示愛的小男生。
此刻的他以長輩以及被救人家長的雙重身份,關切地詢問和感謝著躺在病床上,雖然包著繃帶,但意識十分清醒的簡庭濤。
麵對望之儼然,接之也溫的大名鼎鼎的關定秋教授,再加上明明自己沒有他說的那麼無私,饒是一貫見慣大場麵的簡庭濤,也不禁有些赧然。
但他的眼神仍時不時往垂著頭的心素身上飄。
賈女士倒是已經從兒子口中得知了這個叫作關心素的女孩子,乃是她一直以來十分敬慕的關定秋教授的女兒,並且她此前在背地裏也已經盤問過清醒過來的兒子好幾次,從兒子的語焉不詳和前所未有的略帶扭捏中立刻準確判斷出兒子對這個關心素態度上的極不尋常,她心裏有數的同時,十分高興,因此,以她向來的不動聲色開始巧妙地幫助兒子。
隻見她笑眯眯地對關定秋先生說:“關教授,相請不如偶遇,既然有緣,您又有空,今天下午就請到我們公司給員工們作作講座吧,您隨便講點什麼就夠他們受用無窮了,不知道您是否願意賞這個臉啊?”
關定秋先生也實在欣賞這個快人快語的賈女士,再加上寶貝女兒此次是人家兒子出手相救,這個大恩,怎麼也得報,於是,破例含笑回應:“好吧,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賈女士似是不經意地吩咐周圍一幹人等:“你們也一起來聽聽吧。”並微笑地囑咐心素在醫院等著,一會兒等講座結束了,回頭一同來接她。
於是,片刻之後,病房中,除了兩名專職護士之外,就剩了心素和簡庭濤二人。就連那兩個七竅玲瓏的護士MM,在接到賈女士臨走前拋來的意味深長的眼神後,也找了個借口,抿著嘴微笑著離開了。
心素坐在床前的凳子上,靜靜地看著半躺著的簡庭濤。
不知為什麼,盡管追求了麵前的這個關心素這麼久,自打認識她後丟臉的事情他就鬼迷心竅地做得比此前二十年加起來還要多得多,也厚著臉皮近距離靠她坐過,還窮追不舍地追隨過她,麵對心素看他的寧靜而略帶探究的眼神,簡庭濤還是有些不自在。他隻是瞥了一眼,便低下頭去,臉上竟然還泛起了一陣紅暈。
心素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些微局促和臉上那片可疑的紅暈。
還有,他脖子上,手上,腳上,被白紗布裹得像粽子的有些滑稽的模樣。
她繼續凝視著簡庭濤,隻看得他越發麵紅耳赤,手足無措。
生平第一次,對著這個比她還高兩級的,長得也高高大大,臉皮還突然一下子變薄了的男生,心素居然覺得有些好笑,還有些許溫暖,但是,她壓抑住了那種從未體驗過的情緒,淡淡地,略帶關心地開口:“你感覺好點了沒有?”
簡庭濤愣了一下之後,還是有些不自在,“好多了。”從他們相識以來,眼前的這個關心素從來沒有用這種很家常的,帶些柔婉的口氣跟他說過話。
他有些隱約的飄飄然。
心素垂下頭去,輕輕地道:“謝謝你救了我和那個小女孩。”
記憶中的另一張溫和而帶著淡淡哀傷的臉又浮上心頭,那雙吃力地遞過那個小小的筆記本的手,和眼前的這雙交互握在一起的手,恍惚間,仿佛一下子重疊在了一起。
心素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仿佛想要驅散這種聯想。
簡庭濤還是有些不自在,他沒有發現心素的異常,他隻是胡亂地,怕牽動傷口地,有些艱難地搖搖頭,“沒什麼,應該的。”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心素,略帶愧疚地道,“我當時推你的時候太心急了,一下子太用力,你沒什麼事吧?”
心素有些詫異,又有些感動,為這個男孩子眼底毫不掩飾的關心和體貼,“我沒事。”
兩人都有些不自在地低下頭去,又是一陣沉默。
簡庭濤心中暗罵自己太笨,他生平第一次有些挫敗地發現,但凡碰到這個關心素,他這個人,就全毀了!
以前在女孩子麵前什麼時候不是鎮定自若侃侃而言的,如今,麵對這個關心素,破天荒地,連老媽有意給他創造的這個大好良機,居然都把握不住,硬生生地浪費在這些無聊又沒營養的廢話上!
他當然知道聰明老練如賈女士,一眼就能窺到些什麼,他原本也不想隱瞞,所幸老媽似乎也很喜歡這個關心素,要不然也不會這麼賣力地幫他。
他一直以來,都很慶幸自己不用像老友青承一樣,為了家族事業和父母意願而終究還是被迫與一個脾氣不甚相投的女孩子訂婚,以至於青承一心想大學畢業即刻出國深造,借以避開這樁讓他頭疼的麻煩事。
果然,老媽看人的眼光和他還是完全一致的。他心裏暗自又有些開心。
心素就看到對麵這個這個她一度十分討厭的男生,一時蹙眉,一時微笑,臉色表情變幻莫測,奇奇怪怪的樣子,不禁又是一陣好笑。
不知不覺間,也不知為什麼,她對他的抗拒感,下意識地沒有以前那麼強烈了。
盡管還有些生疏,但是,在簡庭濤絞盡腦汁找話題的前提下,兩人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始閑聊著學校的一些事情。盡管多數還是簡同學在說,關同學隻是聽著,並無多言。
但是,氣氛還是居然前所未有的,在別扭中,帶有了一絲絲融洽。
漸漸地,在簡庭濤剩下的這一段住院期間裏,在賈女士不露聲色的引導下,以及注重禮儀的關先生時不時的催促下,心素也經常到醫院來看望簡庭濤了。
盡管多半隻是隨便坐坐,簡單說上幾句話就回去了,但是,簡庭濤已經十分開心了。至少,關心素已經不那麼排斥他了,這是他一直以來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奇遇。
心素對這個曾經一度十分討厭的簡庭濤,倒也改觀了不少。她就看著這個顯然全身上下都充滿運動細胞的大男孩在病床上百無聊賴閑得發慌,又懾於護士MM的軟硬兼施不能下床,眼神中不時充滿哀怨,待父母來探望他的時候更是一徑拉住賈女士的手,連抱怨帶撒嬌地,一迭聲提出N多要求。例如,要吃什麼什麼,要下床活動等等,簡先生和賈女士愛子心切,該答應的立刻吩咐下去,不該答應的立刻板起臉回絕,這一幅其樂融融圖,讓身旁看著的,自小喪母的心素不禁心生淡淡羨慕。
有一次,心素去看他的時候,恰巧那對小夫妻帶著女兒來看望英勇救人的大哥哥,小女孩坐在床頭,已經和簡庭濤廝混熟了,正在開開心心地跟他笑鬧著,一看心素,很高興地,立刻伸出手要她抱。
心素走過去,含笑彎腰準備抱她的時候,頑皮的小丫頭卻改變了主意,伸出胖胖的小手臂,嬉笑著一手勾住一個人,先是在心素臉上親了一下,然後轉過臉去,又在簡庭濤臉上親了一下。那一瞬間,兩人的臉都紅了。心素固然隨即就直起身,垂下眼,退到一旁,簡庭濤更是窘迫地,一下轉過臉去,半天都不敢看心素,倒讓在一旁看得分明的小夫妻倆一言不發,抿嘴而笑。
還有一次,當關心素推開病房門的時候,恰巧碰到他班上的同學來探望他這個已經在校內宣傳欄裏得到大紅榜表揚的見義勇為的英雄,眾人見到前一陣子T大傳得最最最如火如荼的緋聞事件的女主角突然現身,雖然明白她此次是因為受簡庭濤之恩,而不得不報,但是,畢竟也是轟動新聞一樁,因此,個個眼睛瞪得銅鈴般大,生怕漏過簡關對話的任何一個細節。直至關心素在簡單問候之後,已經與眾人告別走出老遠,他們才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歡呼,班上的黨支書還握了握簡同學這個新晉黨員那隻完好無損的右手,頗感欣慰語重心長地道:“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
但是,簡庭濤仍可以從他們,特別是老友葉青承眼中看到笑意,鼓勵,還有那一瞬即逝的感慨和淡淡的羨慕。
於是,在那一刻,他幾乎就想在這間病房永遠住下去,永遠都不要出院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