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歡喜來之前心裏很忐忑,於是給江寧打了個電話,江寧一聽便緊張起來,問她需不需要他過去壯壯聲勢,她隻是搖搖頭,輕聲笑江寧傻:“又不是去打架,壯哪門子聲勢啊?江寧你放心,今晚我就是去償還朗廷以前為我所做的事罷了,她肖玫瑰隻要進一步,我就退一步,我多忍一忍也沒什麼嘛。”
彼時歡喜還不懂那句“忍字心頭一把刀”的老話,忍,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
當晚,肖玫瑰望著並肩坐在一塊的駱歡喜與紀朗廷,驕矜又溫和地笑:“嘖嘖,果然十年的好朋友不是白當的,你們倆連拿筷子涮肉的樣子都是一模一樣的呢,羨煞旁人啊。”
歡喜故意忽略這話裏不疼不癢的酸意,沉默以對,而遲鈍的朗廷則拿不準玫瑰說這話到底是啥意思,索性也學歡喜,同樣沉默。
歡喜靜靜地抿著嘴,將薄薄的羊肉片在自己的醬料碟裏攪了又攪,就是吃不下去。
朗廷何其細心,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不在狀態,皺起眉頭張嘴就要問東問西。大概是小時候他就甘願並且習慣當一個跟在她後麵囉唆的跟屁蟲吧,直到現在,他一遇到她臉色稍微有點不對勁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想要管。
歡喜望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用手指靠在唇上做了一個不要說話的動作。時至今日,他早就不再是那個整天繞著她轉的小少年了,他已經有更該照顧的人了,她不得不提醒他。
隻是歡喜有點沒想到,朗廷竟然真的又尷尬又順從地把他想說的話憋回了肚子裏,低下頭自顧自地狼吞虎咽起來。
對麵的肖玫瑰又是不顯山不露水地一笑,仿佛其中的潛台詞就是:“你們倆的眼神交會和手勢對話,老娘都瞧在眼裏,不過老娘天生大氣,所以隻當沒看見罷了。”
歡喜深吸一口氣,心裏感到前所未有的堵得慌。
這還是她駱歡喜嗎?她該有的脾氣和驕傲,都跑到哪裏去了?好好的四人座,明明就該她駱歡喜獨坐一邊,他們這對小戀人坐另一邊的,偏偏這個肖玫瑰不按常理出牌,硬是溫柔地笑著,推著歡喜和朗廷坐在一塊,而她自己則以一副氣度非凡的神色坐在對麵,悠哉地觀察著這對可疑的十年老友,像個高貴而仁慈的大法官。
她真厲害呀,根本不屑於玩拚命粘著紀朗廷那一套,卻在無形中緊握住了這一場鴻門宴的主動權。
他們仨就這樣配著可樂,悶頭一直吃到深夜,火鍋的湯底加了一次又一次,可樂叫了一瓶又一瓶。他們誰都不多話,直到整晚都眉頭深鎖的紀朗廷憋不住尿意,跌跌撞撞去上了衛生間,肖玫瑰才輕輕湊近歡喜的臉,用一種單純美好的口吻說:“歡喜,你高抬貴手好不好,別再捆綁著他給你當跟班啦。你不就缺個好朋友嘛,沒問題啊,我來當你的好朋友,你家那個小酒館的生意蕭條,我也聽說了,實在缺錢的話我可以幫你啊,你別為難朗廷啊,他一個條件那麼好的大男生,這麼多年了,還傻乎乎地跟在你後麵,什麼都聽你的,什麼都為你考慮,你永遠是他世界裏的第一位。歡喜,算我求你了,你有點自知之明,成嗎?”
肖玫瑰吐出這一席話的時候,她那精致好看的五官被圓桌中央的白色水蒸氣籠罩得半虛半實,散發出一種別樣的迷人氣息,而且她在說話的全程都是擺著一張天真無害的笑臉,如果此刻有個人在這兩個姑娘旁邊把她們倆的對視拍攝下來,再把肖玫瑰的聲音消掉,那麼瞧上去,畫麵上的肖玫瑰完全就是一個又漂亮又有禮貌的完美女生。
歡喜捏緊著拳頭,緊到她的每根手指都勒得血不能流通,泛著白色。
“懂了的話,你就點點頭,朗廷也快從衛生間回來了,你也不想他這樣一直夾在我們倆中間為難吧?”
歡喜再一次深吸一口氣,落寞地笑了笑,然後什麼都沒有多說,因為她顯然明白多說無益,她隻是嗖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抓起半瓶冰涼的可樂,一把默默地扯開了肖玫瑰的羽絨服拉鏈,嘩啦啦地灌進去,讓她從裏到外,從頭發到內衣都濕了個遍:“這下醒了吧?肖玫瑰,沒錯,我是小酒館老板的女兒,沒有一個體麵的成長環境,可你不是什麼醫生世家出身嗎?你不是全南街一中最優秀的姑娘嗎?你們家的那些個名醫,是不是這些年都在忙著救死扶傷,無私奉獻,沒有空教你說人話啊?!”
誰知肖玫瑰並沒有反擊歡喜,而是輕輕甩著渾身的可樂,一聲不吭地坐在了地板上,完全不顧自己剛才她自己率先說的那些話,垂下頭哭得梨花帶雨。
也就在這個時候,處於發愣中的歡喜聽到了身後朗廷淡淡的聲音離她愈來愈近:“歡喜,你在鬧什麼呢?胡說什麼呢?”
是的,是“你”,而不是“你們倆”。
或許,朗廷的確碰巧隻聽到了後麵歡喜的話,不知道這是肖玫瑰挑起的事吧?但在那一刹那,歡喜還是莫名其妙地很傷心、很傷心。
歡喜深知,這時隻要她一旦沉默下來,就真的淪為那個欺負了別人,還被抓了個正著的可惡家夥了,所以,她無聲無息地撞過朗廷的肩,一把揪住了肖玫瑰的手,一字一頓地告訴肖玫瑰:“肖班長,你罵了我,我潑了你,也算扯平了,你剛才隻顧忙著趕在朗廷瞧見真相之前自己坐地上去,還沒來得及出下一招吧?這樣,咱倆現在就到外麵,找塊空地,把怨氣都清算幹淨得了!”
“駱歡喜你喝多了!”朗廷如此難得地大聲吼了一嗓子,然後突然強硬地橫在了兩個女生之間,一把將她們糾纏在一塊的手扯開。他先是很難堪地聳聳肩,衝肖玫瑰苦笑了一下,然後就用力高高地扛起了憤怒地掙紮著的歡喜,一聲不吭地闖出了火鍋店。
歡喜的雙腿一直吃力地亂蹬著,但奈何如今的紀朗廷真的不再是從前那個跟在她身後的拘謹蒼白的小男孩了,他力氣太大,個子太高,歡喜的實力和他太懸殊。
一直如此沉默地快步衝到了燈火晃動的街邊,朗廷這才輕輕地放下了歡喜,隻見她兩隻紅紅的眼睛帶著萬般嫌惡的神情,死死瞪著他,問:“幹嗎?”
他可是紀朗廷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此刻卻像個患了重感冒的小孩似的,渾身都顫抖著。他張著嘴醞釀了很久、很久,才突然凶巴巴地大聲告訴歡喜:“駱歡喜,你究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何必呢?你和我都知道,自從在南街重逢之後,我們之間除了彼此捉弄就沒有別的了,我累了,不想繼續和你瘋了……我什麼都不要,我隻要你駱歡喜的一句真話,而已。”
歡喜沒有立即回答他,隻是惶惑地仰起了頭,緩緩地望了一大圈。四周頓時都好暗啊,一排排黃色的街燈一點都不暖,一點都不亮,就跟一堆失靈的破玩具似的僵硬地掛在夜空中。
她從他們相遇的第一天開始就在擔心,就在害怕,而可惜,他們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天。
她絕不會順從他,說出他喜歡聽的話。
隻要她一說出口,她花費了整段青春來奮力掩埋的那個秘密就要藏不住了。
她不能。
由此,沉默在她和他之間像隻蚊子似的一圈圈地盤旋,最終,歡喜還是雲淡風輕地聳了聳肩,硬氣地嗤笑他:“紀朗廷,看來今天你這是喝多了啊,你要好好醒醒才行,不要趁機說些沒皮沒臉的混帳話。”
“免了,”朗廷也懶洋洋地笑,他賭氣地咬緊牙齒,轉身撇下了歡喜,重新進火鍋店裏找肖玫瑰去了,遠遠地丟給歡喜一句,“我醒著呢,要多清醒有多清醒,我還要保護我的小玫瑰呢,我哪敢醉啊?駱歡喜,你自己先回去吧。”
朗廷執意把話說成這樣,因此歡喜除了默默先走也別無選擇。
當夜,她沿街踏下的每一步,都覺得自己在橫跨一片潮濕冰冷的沼澤地,好艱難,好坎坷。走著走著,她轉身望了一眼不遠處燈火通明的火鍋店,忽然不想走了。
她也累了,想要坐下來休息休息,還剛好可以看看紀朗廷待會是如何溫柔耐心地扶著肖玫瑰出來的。肖玫瑰這下大概會楚楚可憐地掉著眼淚,更加肆無忌憚地狠狠講她的壞話,把她描述成一個喪心病狂的瘋子吧……也罷,歡喜突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不想打電話給孫江寧,更不想打電話回家,真正在傷心的時候,我們其實是不需要任何安慰的,因為我們其實就算閉著眼,都能猜到自己身邊的這些人會如何安慰我們。這樣千篇一律的安慰,如此勢單力薄,如此不值一提。
今夜她隻想這樣在街邊吹著夏日悶熱的晚風,一個人靜靜地坐一坐。
她淡淡地苦笑,抬起手腕還能聞到剛才朗廷扛她時留在她皮膚上的氣息,那種獨屬於朗廷的味道,這些年始終沒變,無論是他的短發,還是他的耳側,亦或是他的胸口,都有這種味道。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氣息,她也形容不出來,但無論何時何地,她都可以清晰地辨別出來。
她默默地嘲笑自己,駱歡喜啊駱歡喜,你真孤獨啊,你背著你非男非女的秘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就像一隻背著重重的殼的蝸牛,你狼狽極了,你就要走不動了,你快完蛋了。
而就在這時,在不遠處的火鍋店門口,肖玫瑰輕輕地甩開了朗廷的手,不鹹不淡地問了他一聲:“朗廷,你每天不去上課,都是為了刺激她,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