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廷先是自顧自地傻笑,以為她是在鬧,但隨後他才發現,問完問題的肖玫瑰正無聲地盯住他,一副不得到謎底就誓不罷休的篤定神情。
原來她是認真的啊。
沉默了幾秒鍾之後,他才像個戰敗了的俘虜似的,一身失落地癱坐在台階上,仰起臉對肖玫瑰坦誠地點了點頭:“對啊。”
他萬萬沒有想到,就是他口中吐出的這氣息微弱的兩個字,讓從來都不發脾氣的肖玫瑰陡然一下子憤怒了起來。
肖玫瑰其實早已差不多明白了他的心意,但她本以為有了這些日子的陪伴,朗廷不至於如此赤裸裸地戳破他們兩個人之間蒼白的隔閡。她的驕傲在這一刻全部複活,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在任何一段關係裏失去主動權,這讓習慣了高高在上的她感到好痛苦。
正是從不發脾氣的人,發起脾氣來才最可怕,就這樣隔著十幾米的距離,駱歡喜目瞪口呆地看到肖玫瑰抿著嘴,絕望地笑著,抓起火鍋店門口的一隻酒瓶就磕在了朗廷的腦門上!
歡喜用力捂住嘴巴,根本顧不上肖玫瑰正冷笑著朝她越來越近地靠過來,歡喜的兩隻眼睛裏在這一瞬間隻有紀朗廷一個人。
他還靜靜地睜著眼,單手捂著不住流血的腦門,也不肯喊疼,任由聞聲從店裏衝出來的老板扶著他……他如何都沒有料到,今晚他會如此一敗塗地,不僅沒有與歡喜和解,還順帶傷害了肖玫瑰。
他終於明白,他錯得好徹底啊。
從那一天他獨自在家裏的天台上,冒出這個用拙劣的激將法讓歡喜回到他身邊的念頭開始,一切就錯得徹徹底底。
而另一邊,當歡喜從震驚的情緒中回過神來,一邊害怕地喊著朗廷的名字,一邊低頭一個勁地朝他跑過去的時候,還沒跑幾步,就被揚起下巴迎麵而來的肖玫瑰攔住了。
她看都不看肖玫瑰的臉一眼,剛要使勁甩開肖玫瑰的手繼續朝著朗廷跑去時,她就聽到了身後肖玫瑰不急不慌的聲音:“歡喜,你應該還記得去年在一中校門口的那次小車禍吧?我看得出來,現在你的腳傷當然早就好了,走起路來暢快得很,但是歡喜,你不如好好想一想,你的書包被遺落在被撞的路邊,後來又回到你手裏的時候,你就沒有發現有什麼異常嗎?”
刹那間,歡喜焦灼的腳步無聲無息地停住了。
她難以置信地盯著肖玫瑰閃爍的雙眼,一邊用力回憶著細節,一邊憑著直覺驚恐地說:“你……我其實注意到了,隻是當時並沒有多想……我書包裏的那罐膠囊被打開過了,放置的位置也和原本不一樣了……肖玫瑰你……”
“哈哈,駱歡喜,你果然還算很有悟性,”肖玫瑰看著歡喜語無倫次的樣子,非常滿意地彎起了嘴角,“對,你的猜想都是對的,我當天就悄悄拿走了一顆白色的膠囊。你可別忘了,我家裏有一屋子的醫生呢,想知道你每天究竟在吃些什麼藥還不容易嗎?”
“你知道了……”歡喜隻覺得天旋地轉,顫顫巍巍地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來。
“是啊,雖然原本我就曉得,你駱歡喜樣樣都不如我,但我是真沒想到啊,你居然壓根不能算是個女生啊。我該如何定義你呢?怪物?真荒唐啊,我肖玫瑰在遇到紀朗廷之前,連心動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好不容易崇拜上一個紀朗廷,偏偏他心裏隻有你這個非男非女的怪物。”
雖然她說著如此難聽的話,但說著說著,肖玫瑰那渾身盛氣淩人的氣息卻一點點地凋落了,越說語調越悲傷。
歡喜感到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人用雙手卡住似的,吼不出來了,也叫不出來了,隻有眼淚開始洶湧地往下砸。
這一刻,她突然明白,自己的秘密被肖玫瑰這樣不相幹的人揭穿,其實也不是什麼痛苦的事,相反,她竟然有一種得到了釋放的感覺,她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痛哭一場了。
但想到對這些事一無所知的朗廷,她還是好害怕。
如今的她,年複一年地越想越明白,她並不是怕朗廷知道了,然後就嫌棄她,拋下她,因為她深知朗廷不會的,他不是那樣的男生。相反她真正害怕的,恰恰就是即使朗廷知道了,還依舊在她身邊,還依舊對她那麼溫暖細心……她畢竟不是一個正常的女生,放眼往後的歲月,她也必然無法帶給他許多平常戀人該有的歡愉,她無法生育,無法給他一個家。
朗廷這樣美好的男生,值得有更圓滿的人生,更動人的愛情,值得在未來某一天體驗為人夫,為人父的喜悅和責任。
而這些,都是歡喜給不了的。
因此,她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小心翼翼地問出一句:“朗廷他……他知道那藥是什麼了嗎?”
肖玫瑰淡淡地搖搖頭,在昏暗的光線中將話說得模棱兩可:“他暫時還不知道,不過呢,如果你一不小心惹到了我,他隨時都可以知道。”
這時,火鍋店老板為朗廷叫的出租車到了,老板熱心地扶著朗廷進了車後座,大約是要往醫院去。隔得那麼近,歡喜能清楚地聽到,悲傷的朗廷捂著腦門,嘴裏一直像個無助的小孩子似的喊:“歡喜,駱歡喜……歡喜你過來啊……”
肖玫瑰還在大聲地笑著,笑著笑著,卻漸漸和歡喜一樣滿臉淚水,雙眼通紅:“駱歡喜你不準過去。站住,來,就站在我旁邊,既然朗廷他這樣對我,那我就要好好懲罰他,也順便懲罰你。看著紀朗廷受了傷,要被送醫院了,你就在十米之外卻邁不開腳,是不是很難受啊?老實告訴你,我每天在朗廷身旁,陪他吃飯,看他打球,為他補作業,他卻還總是眉頭緊鎖獨自發呆……我的那種難受,比此時此刻的你還要難受一百倍、一千倍。”
歡喜輕輕扭過臉,望著肖玫瑰和她一樣狼狽不堪的臉,忍不住低聲問:“肖玫瑰,你哭什麼勁,被揭穿的人是我,被砸傷的人是他,你是今晚的大贏家啊。”
肖玫瑰什麼都沒有說,隻是扔下包包,默默地坐在了歡喜旁邊,用雙臂抱住自己的膝蓋,捂著臉,漸漸發出斷斷續續的哭聲。
那一瞬間,在夜間過路的行人眼裏,她們或許不過是兩個剛巧同時失戀,哭倒在街邊的年輕姑娘,而歡喜卻不知為何在心裏飛快地原諒了肖玫瑰。原諒了她叫她怪物,原諒了她的尖酸刻薄,原諒了她威脅她……因為歡喜陡然明白,說到底,她和肖玫瑰都是一樣的。
人和人呀,或許流眼淚的原因各有不同,但在那一刹那想哭的念頭,都是一樣的。
就這樣她倆一直靜靜地坐到日出之前,歡喜揉了揉又酸又脹的眼睛,在細膩的微光裏望著肖玫瑰,說:“真諷刺啊,玫瑰,我們倆的考試成績總是難分上下,不是你第一就是我第一,但在學習以外的事情上,我們或許都不及格吧。”
肖玫瑰愣住了一下,隨後才突然苦澀地說:“不,我們不一樣。你比我幸福多了。”
歡喜當時望著肖玫瑰眼裏細細的血絲,這麼都沒有想到,沒過多少日子,肖玫瑰就不聲不響地放棄了一年之後的高考,收拾好東西辦了手續,去巴黎念書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歡喜說不出來自己心裏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
她淡淡地想,果然,這才是傳聞中的肖玫瑰啊。她的世界是一座隻準別人遠觀的燈塔,往外散發著明亮迷人的光暈,但隻有真正站在燈塔上的肖玫瑰自己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孤獨。玫瑰的人生底線就是不允許失敗,而朗廷這一次終究是傷到她的驕傲了,所以她再也不會回頭了。
也好,她堅持學了那麼多年的法語終究沒有白費,算是好事一樁。
至於朗廷,自從那夜他在火鍋店被那隻酒瓶砸傷進了醫院之後,歡喜有一兩個星期沒見到他了,眼瞧著就快到暑假了,或許想和他再見麵,得等到秋天了。
歡喜倒也並不覺得奇怪,畢竟紀大少那麼愛麵子,他肯定是不願意腦門上裹著繃帶來上課的。
她常常在喧嘩的課間想起他的臉,想起在西河鎮第一次遇見他的情景,想起他幹淨澄澈的眼睛和他好看的濃眉毛……但她沒有去尋找過他,甚至都不會刻意豎起耳朵聽一聽學校裏那些女生關於他的討論,她隻是一個人按時上學、放學、溫書、睡覺,偶爾失眠了,她就去找江寧,和江寧一塊去遊泳館樓上的拳擊館打上一通,然後回家倒頭就睡。
打拳的間隙,細心的江寧三番兩次地問過她,不開心嗎?從前那個說話大剌剌的駱歡喜去哪兒了,為什麼這麼沉默?
任由江寧如何鍥而不舍,旁敲側擊,她偏偏就是鐵了心,一言不發。她想,要徹底戒掉一個人,或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但首先要做的,起碼是不再和朋友提起這個人吧。
雖然她從沒對江寧說起任何關於朗廷的心事,但她自己心裏明鏡似的,在火鍋店那一夜的波瀾起伏之後,她和朗廷都已然悄悄走過了一道分水嶺。在這道分水嶺之前,他們所有分分合合的時光,都可以被稱為情動以後,長大之前。
紀朗廷,這世上情事那麼多,恨事也那麼多,年輕的我們其實很渺小。
有些人之間的情動,適合以在一起收尾;而也有一些人之間的情動,適合早早地按滅在情動的這一秒上。
抱歉,或許我們倆真的屬於第二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