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情動以後,長大之前(1 / 3)

第十八章 情動以後,長大之前

人和人呀,或許流眼淚的原因各有各的不同,但在那一刹,那拚命想哭的念頭,都是一樣的。

“歡喜,我們……還是休兵吧。”

當紀朗廷再一次站到駱歡喜身旁的時候,他的嗓音裏沒了年少的不羈,也淡去了屬於他的那份傲慢,那副沒精打采的乖樣子讓歡喜感到好不習慣,但歡喜也是一等一的倔強,她總是始終逼她自己保持沉默,保持沉默,不要多問什麼。

“滾。”她緊張地在心底想了幾秒鍾,然後冷冷地板起臉,低頭朝他扔出如此言簡意賅的一個字。

“哎呦,你隻要一原諒我,我保證立馬樂嗬嗬地唱著歌滾,行不?”

在便利店尷尬的一麵之後,他們又是許多天沒有說話,朗廷甚至很少再出現在教室裏,大部分同學都習慣了他失蹤的常態,將他看作是一個不向任何人解釋原因的獨行俠。

但這一刻,他卻厚著臉皮,擅作主張,伸手掰住了歡喜僵硬的肩。他的兩隻手很寬,很熱,像兩隻小火爐,在原本就令人煩躁的夏日的教學樓走廊上,弄得歡喜心裏大火。

同時,她暗自驚訝地發現,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呢?是手術順帶切除了她的暴脾氣嗎?她自己竟然本能地不忍朝他發火。

這麼久了,從童年到如今,她一向都不怕他的冷臉,就怕他如此毫無預兆地放出這種賤兮兮的溫柔。

於是她克製著,小聲而簡短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什麼要求我原諒呢?”

話音剛落,其實立馬感到尷尬的並不是朗廷,而是她自己。

而她的擔心顯然都是多餘的,她真的低估了朗廷避重就輕的本領,隻見他隻是輕輕蹙著眉,愣了一下,然後就非常自然地答道:“我想讓你原諒這麼久以來我都在缺課啊,你那麼發奮努力的一個人,一定很討厭我這樣對待學習的態度吧。”

“紀朗廷你想太多了,”她感到自己胸口那團沒道理的無名火就要壓不住了,所以連一點空隙都沒有留,緊接著他的話茬,冷著臉一字一頓地告訴他,“無論你考第一還是倒數第一,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隻在乎我自己的路有沒有走對,而已。這就像你和誰在一塊,不和誰在一塊,都隨你開心……我們都長大了,還是各自顧好各自的吧,你沒有必要為我兜兜轉轉,我也沒有太多時間耽擱在你身上。你說呢?”

如此一來,她不苟言笑的聲音忽然讓原本鬆弛的氣氛緊繃了起來,朗廷默默地盯著她怔怔的眼神,忽然有些迷惑,於是湊近她的臉,試圖進一步用嬉笑瓦解她的戒備:“歡喜,幹嗎呀,說得好像我們是敵人似的,你不是說過嗎?我們倆之間就算再不濟,還有以前的友誼在啊。”

他靠得太近,她甚至感到他的呼吸像柳絮一樣拂在她的額頭上,癢癢的,於是她不知為何,很心虛地低吼了一嗓子,凶巴巴地推開了他:“紀朗廷我讓你滾啊!哪兒那麼多廢話啊!要我親自教你怎麼滾嗎!”

“嘖嘖,嘴上吼得這麼凶,身體倒是很誠實呢。”看著她忙不迭自我防衛的樣子,他反倒壯起膽子,更加放肆地俯身湊近她,一臉天真與邪惡混合在一塊的苦笑,他指了指她眼角使勁撐了好久卻還是沒繃住的眼淚,伸出他的手指細心地替她抹掉,然後像小時候在西河鎮上每次她哭的時候一樣,朝她遞過去自己的襯衫領子:“歡喜你別哭啊,走廊上人來人往的,別人還以為我在欺負你呢。”

她被他這麼冷不丁地一逗,滿腔的怒氣一下子也就沒了,狼狽地紅著眼睛笑起來:“又鬼扯!隻要是一中的人,誰會以為我堂堂鐵拳頭教主駱歡喜,會被你這點花拳繡腿欺負?”

“哈哈,鐵拳頭教主……虧你說得出來……駱教主,您當年是拿我當陪練員,經過千錘百煉才起家的吧?”他也忍不住爽朗地笑。

明擺著氣勢已經早早敗下陣了,駱歡喜也隻得像個戰俘一樣不再說話,任由他以好朋友的大方姿態淡淡地抱了她一下。

但其實在心裏深處,有某種直覺告訴她,他今天雖然始終嬉笑著,但他心裏卻是內疚的。

隻有了解他的人才會懂,其實,紀朗廷始終都不是一個像他外表看起來那樣的那麼豁達的人。

果然,歡喜的直覺沒有錯,就在他們倆剛用這個淡淡的擁抱與對方勉強和解了的時候,她就忽而聽到了他在她耳後心虛而低沉的嗓音:“歡喜,今天放學之後……咱們去和小玫瑰吃個飯吧,我答應了她,一定能喊上你的,你可不能讓我這麼沒麵子啊……”

歡喜頓時明白過來,於是憤憤地抿著嘴一把扯開了朗廷的手臂,問都不用問,她就知道,這一定是肖玫瑰精心要求的一席鴻門宴,至於傻乎乎的他肯拍胸脯答應下來,也隻是出於男孩天性裏藏不住的驕傲要強吧。

上課鈴聲驟然打響,原本喧嘩熱鬧的走廊上瞬間重新冷清起來,唯有六月午後西斜的烈日餘暉,灼灼地包裹著一聲不吭四目相接的她和他。

歡喜深深地愣了愣,望著他滿是懇求神色的臉,還是篤定地搖頭:“抱歉,我恐怕沒時間和你們吃飯……朗廷你要是沒有什麼事了,我就進教室上課了……”

他不死心地拉住她的手腕,一臉欲言又止的難堪:“等一下……等一下好嗎?”

她從那麼難的年少時光一路走到今天,真的很不易。

好不容易經過一陣苦拚後,她如今有了能讓她自己引以為傲的好成績,也有了像江寧那樣願意無條件幫她的好朋友,她還慢慢在心裏有了一些叫做理想的東西。漸漸的,她駱歡喜心裏如今隻有一年後那場決定命運的高考,裝不下別的人、別的事。

她深知,她從小背負的這個秘密,早就決定了她的人生是一次性的賭博,她隻能成功,不能失敗。

總有一天,她的父母會再也沒有能力負擔她無休止的昂貴手術費了,江寧再善良,說到底,總有一天也會成為人夫、人父,朋友義氣再深,畢竟也隻能幫她一次、兩次,她不能永遠拖累江寧……所以,歡喜沒有別的選擇,隻有在一年後的六月考得夠好,她才能擺脫掉整個青春期的尷尬和恥辱,去過她想過的生活,去成為她想成為的人……

隻是現在,她唯有一條底線,她真的不願意再去強迫她自己,做任何她不喜歡做的事。

而她所謂的不喜歡做的事之中,頭一件就是,“麵對肖玫瑰”。

歡喜其實並不懂,到底是因為她和肖玫瑰的氣場太不同,還是她倆的氣場太相似,總之她從最初來到一中的那節早讀課上開始,她就不喜歡與這個班長肖玫瑰多說哪怕一句話,之後更是能避開則避開,從來不願意與肖玫瑰多有一點點的課下交流。

但是,就在這兩個人陷入僵局的一刻,歡喜做夢都沒有料到,隔著這麼多年的時光,朗廷竟然會逆著金色烈日的餘暉,高高地掀開他自己的白T恤,不躲不閃地露出大片從後背蔓延到腰間的淡紫色的疤痕,他淡淡地望著她的眼睛:“歡喜,這些疤,能換你今晚賞臉來嗎?”

敏感如歡喜當然能瞧得出來,他從來都不是矯情的男生,這一次卻如此固執,顯然是肖玫瑰在暗自給他施壓。

三個人的故事裏,被夾在中間的人總是最委屈。所以她不願再多為難他,垂下臉微笑了一下,終於點了頭:“多大點事啊,不就一頓飯嘛,我答應。”

朗廷撓著後腦勺,衝她感激地一笑,然後便掉頭下樓了,她也就默默地回到了教室裏最後麵那個屬於她的位置上。那原本是他們兩個人的課桌,如今大部分時間都是她一個人在用。

那節課黑板上所有的板書,歡喜連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手邊的筆記本上更是空白一片。她反複回想著朗廷身上的那些傷,每回想一遍就重新複習了一遍內疚的感覺。

她當然還深深地記得,這些傷都是他那一年在從花燈廟會回西河鎮的時候,為了找她,他在大雨裏獨自跳下火車落下的。

當時的歡喜還是一株清貧而又不討喜的喜陰植物,性格冷硬得如同隔夜的酸饅頭,冷水澆不醒,熱水也燙不死。她和父母對立,和整個西河所有的同齡孩子對立,甚至也和她自己對立,除了朗廷她沒有一個朋友。

那天她那麼絕望,那麼堅定地發誓不回家,一直想著往後的日子,自己就去外麵的世界咬牙活著,永遠當一個浮萍似的姑娘去,而發了瘋一般回到散場後漆黑的廟會去找她的朗廷,卻整個人都那麼溫暖,那麼明亮,像一盞燈似的倏忽間照亮了她的悲傷……

他是從小在優渥的環境裏長大的紀大少啊,他又膽小又恐高,從全速前行的火車窗口摔下來的一瞬間,肯定疼死了吧?傷口被雨水泡了一夜還發了炎,甚至還引起了渾身的高燒,但在找到她之前,他連哼都沒有哼過一下……她至今都無法想像,他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如此一回憶,歡喜才驚訝地發現,雖然她自己一直讓自己把那些破碎又屈辱的年少生活給忘了,但那些和朗廷有關的片段,她居然都還記得好清晰。

畢竟十五歲的他曾全心對她付出過,像一個赤誠的信徒,所以,她覺得自己現在該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

吃飯地點依舊是那家火鍋店,隻是當初是深冬,而今卻是炎炎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