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有生之年,不能幸免(1 / 3)

第十七章 有生之年,不能幸免

那麼多人往你的生命裏鑽,來來去去多熱鬧,卻沒一個能留下,所以我想,或許我隻有反過來,向你的世界之外大步地退開,我才能僥幸地在你心底擁有一個稍微長久一點的位置。

當駱歡喜與孫江寧再回到南街時,已是河岸上柳絮紛飛的暖和時節。

白色的柳絮一小團一小團地竄動在和煦的陽光下,軟軟的,輕輕的,落在人們的頭上、肩上、臉上,讓人冷不丁地很想打個噴嚏。

直到歡喜坐在回程的火車硬座上,她都還在望著窗外無盡的綠色原野,茫然地回憶。去年冬日那場大雪這麼快就消融幹淨了嗎?那白茫茫一片的景色,明明仿佛就在昨夜似的。

檢查、手術、觀察、昏睡,康複……這些日子的一切都是孫江寧在忙前忙後,她始終都像是一個膽小而沉默的小孩,封口不言,雖然沒有哭,卻也不會笑,隻是任由醫生處置,臉上全無一絲波瀾。

昏暗晃動的車廂裏,江寧給她倒了一點熱水遞給她喝,淡淡地打趣道:“怎麼,難不成我們歡喜的聲帶也順便被醫生摘除了嗎?多說點話嘛,哪怕毒舌毒舌也行啊,別讓我擔心。”

歡喜也跟著又輕又淺地笑起來,嘴角蒼白,神色認真地說:“我大概是太累了吧,太需要睡覺,沒有勁說話,你先饒我幾天。”

她並沒有告訴江寧她的真實感受,因為她不想讓江寧和她一起負擔那種晦暗而沉重的心情。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台不斷壞掉,不斷被送回工廠修理的劣質機器,每一次的捶捶打打、修修補補都讓她變得更脆弱,更鬆散,午夜夢回的時候她甚至好害怕,如果這樣的手術如此無休止地進行下去,總有一天,她會像一隻從高空往下掉落的玻璃杯似的,徹底碎成千萬片……

可是她不是才剛滿十七歲嗎?究竟是為什麼呢,在這個十七歲的溫暖的春天裏,在孫江寧兄長一般周到的陪伴裏,她感到了自己正一點點地走向窮途末路的悲傷。

這樣的悲傷恰如一針催眠劑,讓她漸漸隨著悠長的汽笛聲入睡。

她做了一個壓抑的夢。

夢裏,四處都漆黑漆黑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正被壓在一座巨大的天平之下,任由她多痛苦地掙紮,都始終動彈不得。天平一端是不斷憤怒地喊著“駱歡喜你這個騙子,駱歡喜你滿口謊話”的紀朗廷,那個一向溫和的少年此刻眉頭擰緊,樣子凶狠,讓她感到好陌生;而天平另一端是一直如影隨行般地藏在她身體裏的男孩的影子,那影子一直厲聲笑著,一直厲聲笑著,無比猙獰、無比響亮,像是在嘲諷歡喜永遠都不能成為一個普通的女孩……天平這兩端都好重、好重,重得讓她愈發喘不過氣來。她拚命捂住耳朵,她感到自己的每一根血管都被無聲無息地壓迫著,她真希望高高的天平就此斷掉,讓她可以一個人好好休息,哪怕一小會兒也好啊……

正值黃昏,他們的火車途徑一個小小的車站,車站後麵的草坡後,就是歡喜曾度過童年所有時光的那個西河鎮。

去年夏天戒酒的那些日子裏,江寧也曾聽歡喜講過她辛苦而曲折的小時候,他想著她或許也想遠遠地隔著車窗看一眼西河,於是輕輕地喊了一聲她的名字,而緊閉雙眼的她並沒有任何回應,他這才發現,她早就雙手抱著自己的脖子,像隻貓一樣安靜地睡著了。

她睡得很淺,呼吸聲急促而脆弱,仿佛一根羽毛落地都能把她吵醒。這姑娘一定是活得太辛苦、太吃力了,就連此時此刻的睡顏都如此擰巴,如此緊繃,一點點輕鬆快樂的神情都沒有。

江寧隨即便下意識地放輕了手腳的動作,現在畢竟還是春寒料峭的時節,車廂裏濕氣又重,於是他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駝絨大衣裹住了她。

她一向就特別瘦,加上手術的這些日子裏胃口很差,她更瘦了,他的大衣蓋在她身上,真像極了一床厚厚的大被子,幾乎足夠將她前前後後繞上三圈。

是啊,她太累了,太需要好好補眠了,日落的橙色光線像融化的蜂糖一樣流淌進車廂,他望著她,目光一下子柔軟了幾分。

他明白,自己如今如此善待這個比自己小好多歲的小女孩,不過是他從她身上看到了當年那個偏執狂一樣的又孤獨又殘忍的自己,善待她,不過是想要善待過去的自己一點。

想來真可惜啊,當年他還是個傷人又傷已的魔鬼,直到把一切都搞砸了,他才意識到,原來他是愛小夏的,原來他一直都悄然無聲地愛著小夏。

如果他和齊小夏能夠換個更好的時間,比如現在,再相遇,故事會不會變得不一樣呢?

末了,他又眯著眼對著夕陽,忍不住嘲笑自己,多少年了,該翻篇了,還在心裏玩這種關於如果的小遊戲幹什麼呢?

但他多希望,未來某一天能有個機會,讓他趕在故事翻篇之前親自和小夏說一聲,對不起。當年,小夏在多倫多追著許和風回國的航班,起飛得那麼那麼匆忙,匆忙到所有計劃都被揭穿的孫江寧,甚至都來不及好好地給她道一個歉。如今她早已在大洋彼岸過著令人羨慕的留學生活,她暗戀十年的男子成了她朝夕相伴的戀人,她年輕的人生充滿無限的可能性……

他的一聲道歉,對於齊小夏來說或許是一錢不值的,但時至今日,這卻是他還可以為她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重新在家裏的閣樓裏住了好幾天之後,駱歡喜才真正明白,她錯了,真正折磨她的不是自己太需要睡覺,而是一夜又一夜的失眠。從火車上那壓抑的短暫的一覺之後,她幾乎就沒有合過眼。

在睡不著的深夜,她開一盞台燈,惡補這段時間落下的功課。誰知那些在紀朗廷看來又深奧又枯燥的理科題,她竟在無聲無息中越做越亢奮,越做越冷靜,她深深地投入在自己筆下那些密密麻麻的輔助線之中,更加沒有了睡意,很快天也就亮了。隨之而來的早晨,她依舊可以掛著濃濃的黑眼圈放聲早讀,一整天的課她也能仔細聽完,甚至還常常高調地站到黑板旁邊,和老師為了一道壓軸題爭論驗證上很久很久……

她也曾荒唐地想過,會不會是這次手術真的改變了她的身體機能呢?會不會並不是因為她悲傷,而是真的隻是因為她不再需要睡眠了呢?但她終究騙不了她自己,她很清楚,自己表麵上像一台永動機似的,其實身體裏某一個角落正在一點點地塌陷、消耗、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