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過了很多年,歡喜每每想起青春期時,在這家7-11便利店裏這不起眼的年少一頁,都很後悔自己率先向肖玫瑰示了弱。這也恰好成了她心裏一個非常深刻的教訓,時時提醒著她,在職場上,無論麵對怎樣的敵人,無論敵我如何懸殊,都不要率先袒露自己的痛處,寄希望於敵人放自己一馬。
這是一個冰冷現實的世界,少有人會耐心而善良地順從弱者的想法。
毫無懸念,當時的肖玫瑰隻是繼續不急不慌地笑,一邊仔細欣賞著暗處歡喜那一抹提心吊膽的臉色,一邊趕在朗廷上前去結賬的時候,拍了拍朗廷的肩膀,淡淡地指了指歡喜的方向,故作驚訝道:“朗廷,那不是咱們班的駱歡喜嗎?她從外地回來之後,你們倆都還沒碰過麵吧?”
那一刻,歡喜的感覺如小時候不留神栽了個大跟頭似的,兩眼發黑,視線好一會兒兒才恢複過來。
她強迫症似的在心裏一遍遍地鞭策自己,俗話說得好,輸人不輸陣嘛,駱歡喜你可千萬給我拿穩了手裏的礦泉水啊,千萬拿穩了啊!
不過令歡喜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是,在這樣一個莫名尷尬的局麵裏,最煎熬的人竟然並不是她自己,而是呆呆地站著,任由自己的籃球滾落下去的紀朗廷。
朗廷一眼就瞧見了歡喜,眼神裏湧動起了複雜的光,裏麵固然有小小的驚喜,但更多的則是難過。
他使勁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嘴角一直強撐著的笑容突然就僵掉了,身上那種什麼都不怕的放肆勁也在轉眼間削弱了好多,他還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似的,心虛地鬆開了肖玫瑰的手。
歡喜冷嗖嗖地盯著他,恍然覺得那沉默站著的少年,並不是她認識了這麼多年的紀大少。紀大少臉皮多厚啊,紀大少多驕傲啊,此刻的他更像是一頭迷失在森林濃霧裏的小鹿,穿著炫目的AJ籃球鞋的雙腳不安地移動來,移動去,還不停地摩挲著他自己的手指,朝她投過來的目光裏,甚至有一點莫名其妙的……傷心。
終究,他們還是好朋友啊,再不濟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桌啊,總不能兩個人都死守著沉默不說話吧?這麼想著,歡喜大方地走近,像個久別重逢的老友似的捶了捶他的肩膀,適當地微笑,卻不說話。
朗廷依舊眼神放空,像被點了穴似的一言不發,心底卻莫名地火大。無論肖玫瑰如何清嗓子提醒他禮貌一點,他都一意孤行地強到底,始終不肯抬頭,那修長的手指卻一直貼著他運動褲的縫隙,輕輕地暗自戰栗著。
她這過分懂事的模樣,真的讓他焦慮極了,害怕極了。
駱歡喜你丫不是一直挺聰明的嗎?現在的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啊?現在離我們的未來不是還早著呢嘛?你為什麼就是不能陪我一塊再胡鬧個一兩年呢?你為什麼偏要搶先變冷靜變成熟,撇下我一個人在原地繼續幼稚下去呢?
倒是肖玫瑰情商了得,她用餘光瞥見朗廷總也不說話,於是笑眯眯地主動寒暄道:“歡喜,你請假的這些日子過得還不錯吧?你可是不曉得,朗廷這家夥是真把你當兄弟呢,整天愁眉苦臉地說起你。我不止一回告訴他,我說你瞎操什麼心啊,人家歡喜這麼優秀一個女孩,將來自然有合適的人來照顧她,你擔的是哪門子的心呢?”
後來時過境遷,成年的駱歡喜還對肖玫瑰這個人印象十分深刻,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於肖玫瑰笑眯眯地說出的這段話。她讓歡喜真的見識了,如何做到明裏每個字都在捧別人,暗處的意思卻恰恰都是在踩痛腳。
不過歡喜也還清楚得很,肖玫瑰是在運用想象力鬼扯呢。
紀朗廷這家夥她了解,雖然他們倆性子是截然不同的,但他身上有一點和歡喜始終很像,那就是無論心裏暗潮多洶湧,他們都習慣自己一個人受著,越是在乎誰,越不會喋喋不休地提起誰。
所以不用問,她也曉得,他一定從不曾和任何姑娘說起關於她駱歡喜的事。這點起碼的默契,她和朗廷還是有的。
肖玫瑰這粉飾太平的禮貌讓她很不舒服,於是她繼續笑了笑,然後便結賬去了。
走出便利店,明明被萬丈初夏日光籠罩著,歡喜卻忽然覺得有點冷,她不自覺地抱住自己短袖下細細的雙臂,然後仰頭恍然想起了她和朗廷還有江寧一起吃完羊肉火鍋,醉醺醺地走在大雪裏的那夜。那樣狼狽的大醉,其實也蠻開心的,至少她平時扛著的千斤重量,到了那她個時候都可以偷懶地暫時放下,肆無忌憚地倚一倚朗廷的身體,假裝迷糊地傻笑個夠……
紀朗廷,你今天怎麼瞧著那麼不快樂呢?
此時此刻,以你改不掉的孩子氣,你該歡欣雀躍才對啊。
那麼多的人要往你生命裏鑽,來來去去多熱鬧,卻幾乎沒一個能留下,所以我很清楚,或許隻有反過來向外退開,向朗廷你的世界之外大步大步地退,我才能僥幸地在你心底擁有一個稍微長久一點的位置吧。
而當天,已經埋頭進了圖書館的駱歡喜渾然不知的一部分是,淺笑著小口喝著木瓜牛奶的肖玫瑰盯著朗廷,不動聲色地輕聲說:“駱歡喜她暗戀你,很久很久了,你都知道嗎?”
“知道。”他深吸一口氣,蹙著眉坦誠道。
肖玫瑰忽然愣住了,她挑起這個微妙的話題,本來隻是想要不著痕跡地試探紀朗廷一下,誰知卻意外地得到這樣令人驚訝的答案。
原來他都知道,原來他隻是不說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玫瑰才索性硬著頭皮繼續問道:“那……朗廷,你呢?”
“這個你別管,”他垂下臉,一邊焦慮地摩挲著掌心,一邊很困難地低聲道,“我和歡喜之間,從小就有一條別人看不見的界線,我悶頭努力了這麼多年,恨不得把心都掏給她瞧一瞧,但她不知為何就是不肯跨過去。也罷,這樣剛好,有生之年,我和她誰都不會踏過那條界線的。”
肖玫瑰當下還是繼續笑,又輕又淺地笑,總之,她像是在那一瞬間從朗廷漆黑潮濕的眼睛裏明白了什麼,所以一直到她手裏的那瓶木瓜牛奶都喝完了,她也沒有正麵回應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