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忍了又忍,挨了又挨,她終於還是去找了孫江寧,悶頭就問他:“我隻想痛痛快快地睡個好覺,你有辦法嗎?”
江寧從泳池裏跳上來,甩了甩滴著水的短發,欲言又止地盯著她幾秒,然後篤定地說:“跟我來。”
他一路沉默地帶著她從側麵樓梯上了遊泳館僻靜的二樓,她呆呆地望著眼前一大片開闊的空間,驚訝極了。屋子裏亮著冷淡的泛藍的頂燈,中央鋪著一張巨大的黑色軟墊,上方懸掛著的則全是大大小小的沙袋。
她如何都沒有想到這裏會是一間拳擊館。
江寧輕車熟路地從櫃子裏扔給她一條拳擊短褲:“去衛生間換上吧,出來我教你,保證你今晚安睡一整夜。”
她頗為難堪地環顧了一圈拳擊館裏四處走動的赤膊的肌肉大叔們,有些不知所措地苦笑:“我……在這兒練合適嗎,這讓我哪兒還像個女孩子?”
江寧淡淡地聳了聳肩,然後用一個萬般銳利的目光直看進她的眼睛裏,讓她避之不及:“你不需要像任何人啊,你隻要活得像你自己就行了。廢話少說,駱歡喜,我看你是在教室裏念書念傻了,都快忘了你自己的樣子了。快去換短褲,我來幫你找找以前那個骨子裏有一股狠勁的駱歡喜!”
“我……自己的樣子……我是什麼樣子?我真的忘了。”
她滿心茫然地點點頭,一邊垂下臉往衛生間快步走去,一邊在心裏落寞地想。
捧了一捧冷水潑在自己素色的臉上,又默默地想了許久,她才忽然硬氣地對著鏡子告訴她自己,你是那個在十四歲受了辱就立馬打傷一夥男孩的姑娘啊,你是那個目光裏有刀的姑娘啊,你是那個在十五歲的大雨夜被丟在散場後的廟會上就準備今生今世再也不回家的姑娘啊……
你永遠都要記住,你是那個有事就靠拳頭,從不屑於哭鬧的駱歡喜啊。
這麼一來,當她從衛生間走出來的時候,她什麼話都沒有再多說,一聲不吭地望了望孫江寧,然後戴上手套,走到了沉甸甸地旋轉著的沙袋旁邊。
孫江寧迎上她的目光,他一眼就瞧見了那種利刃一般的光芒再次回到了她的瞳孔之中,所以再無任何擔心,隻是衝她讚許而默契地一笑:“來,我教你如何使勁。”
她卻過分驕傲地搖了搖頭,推著他趕緊下樓去照顧他遊泳培訓班裏那些小孩:“我不用你教,你忙你的事去。雖然我不懂得如何愛一個人才是百分之百對的,但是我絕對知道如何打拳是對的,我從小就靠這對鐵拳頭度過很多年呢,我看看旁邊這些大叔的動作就成!”
“得了,你高興就成!”
江寧笑了笑,也無話可說,於是聽話地手插口袋回一樓的遊泳館去了。
如他所言,當夜歡喜真的睡了一個安穩的覺,直到天光大亮才被鬧鍾叫醒。也就是從這天往後,歡喜幾乎每周都會抽出一兩個晚上來拳擊館。
每次遇上做題做到頭痛,或是父母在酒館大廳裏麵紅耳赤地爭吵不休時,她就一個人在夜色裏飛快地騎著單車,來這裏大汗淋漓地對著沙袋捶一通,直到筋疲力盡了才覺得舒服。
就這樣,上學放學,日升日落,時間一晃就到了初夏五月了。她終於感到自己正一點點地繼續往前走,往好的地方走,往明亮的未來走。每次想到這裏,她就會覺得自己的心難得地敞亮起來,隻要不提起紀朗廷,似乎她就可以一直如此敞亮、輕鬆。
說來也幸運,自從她回學校上課之後,紀朗廷就很少出現在教室裏,她也就剛好可以避免兩個人雖坐在一塊,卻心有萬千秘密的尷尬了。但每每望著他空蕩蕩的課桌,她又開始迷惑了,等這個夏天過去了,他們就真正進入高三了,他還這樣肆無忌憚地缺課,她真的該感到慶幸嗎?
好幾次,她都想要張口隨便問一問哪個同學,紀朗廷這家夥整天跑去了哪兒,在忙些什麼,但話到嘴邊她卻終究還是倔強地忍住了。既然知道自己是不能陪他走到最後的,她那又何必喋喋不休地多問呢?她自己心底的這些秘密,不是也從來都沒有向他坦白過嗎?
她尚且做不到對他敞開全部的自己,又有什麼立場期望他對她解釋一切呢?
於是他們倆就這麼心照不宣地,彼此不相見,直到那年六月再幾天就要放暑假的時候,他們才終於在南街一中校門口的7-11便利店尷尬地重逢了。
當時歡喜趕著去圖書館,抓起一瓶礦泉水正要低頭付賬離開,卻忽而聽到了紀朗廷那熟悉而戲謔的嗓音。
朗廷與她隔著一排雪亮的冰櫃,他顯然根本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還抱著他的籃球,懶洋洋地對肖玫瑰抱怨道:“小玫瑰啊你快點,挑個飲料至於這麼慢嘛,小爺趕著打球,分分鍾都日理萬機啊。”
歡喜憋著呼吸靜靜地聽到這裏,隻覺得鼻子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似的,又酸又熱。
理智告訴她,趕緊拔腿就走才是正確的選擇,但那一刻,她那落寞的好奇心卻忽然慫恿著她,再偷偷聽一聽他們的對白,哪怕再聽一小會兒。這樣卑微的心情把她像一根倔強的釘子似的釘在了原地,讓她一步都邁不動。
看來完全是她多慮了呀,朗廷的性情多晴朗啊,什麼事情都不能長久地困擾他,什麼人都無法長久地牽絆他,他這樣不缺朋友人的少年,哪裏會一離了她就陷入落寞呢?
從頭到尾,落寞的人都是她自己罷了。
“哎呀,朗廷你別催,催女孩很沒禮貌的,懂不?”肖玫瑰的嗓音比從前少了一些銳利的鋒芒,聽上去舒緩而柔和。
朗廷無奈地扔下籃球,笑眯眯地從後麵將他結實的手臂伸到肖玫瑰身前,非常親昵地俯身從冰櫃裏拿出一瓶木瓜牛奶,望著肖玫瑰微笑:“來,我幫你選。就……這個吧。”
依舊躲在冰櫃另一側的歡喜也靜靜感傷地笑起來,恰在這時,她一個不小心隔著許多瓶瓶罐罐的飲料,從冰櫃的空隙中與細心無比的肖玫瑰對視了起來。
歡喜很確定,這不是她的錯覺,肖玫瑰確實是在朝著她示威一般地靜靜微笑。
歡喜這些年都還算勇敢獨立,也不常求人什麼,但那一瞬間,她忽然成了怕事的膽小鬼,她望著肖玫瑰嘴角越來越清晰的笑容,忍不住一邊低下頭朝肖玫瑰露出了哀求的神情,一邊小心翼翼地將手指放在自己唇上,做出噤聲的標識,擰巴著眉頭示意肖玫瑰,千萬不要喊身旁的紀朗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