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願你永遠不長大(3 / 3)

歡喜低頭苦笑了一下,不由得攥緊了書包帶子,心裏莫名一熱。

原來他們倆的心情真的如此相像,她回憶起那段她執意去他的出租屋找他,幫他退燒,幫他戒酒的辛苦日子,當時的她也抱著這樣的心思,像拯救自己一樣,那麼用盡力氣地去拯救他。仿佛隻要他的生活能夠漸漸好起來,她自己的生活也會跟著好起來似的……

最後,江寧又忍不住按滅了刺眼的前車燈,淡淡地問她:“何不坦白一點,抓住紀朗廷呢?他壓根就不樂意和肖玫瑰一起玩,駱歡喜,憑你的聰明,你看得出來。”

她輕輕地笑了笑,望著車窗外洶湧的夜雪,一反常態,溫柔地小聲說:“那又怎樣?我這一生都需要手術,我身上的麻煩就像一個無底洞,未來的情況誰都不知道,我一個人慢吞吞地朝未來走就行,不想再拖累一個他了。我始終覺得,感情嘛,既然明知道有一天會夭折,那麼我們都淺嚐輒止就好,別弄得難舍難分,到時候大家都難過。

“江寧,你知道嗎?我一直都覺得,感情裏最重要的不是他陪我到最後,而是像河流山川留給地形的高低痕跡一樣的,他讓我做出改變,對我有所影響,把我拉出孤獨。他那麼溫暖美好的一個人,總算也把我的人生稍微照亮了那麼一點,這就已經足夠了。

“現在的我,脾氣雖然還是很差,但總歸比從前好了一些;考試的成績雖然還不夠優秀,但我也總歸開始努力學習了,不再荒廢時間……這些都是紀朗廷對我的影響,我好好留著這些,就行了,至於他這個人,盡管讓肖玫瑰帶走吧,他們倆站在一起多好看多驕傲啊,我不難過,真的。”

聽完這樣的話,孫江寧沉默了很久很久。

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眼前這個身心破碎的姑娘,從一出生就飽受命運的捉弄和考驗,整個青春期都在男孩與女孩的界限上孤獨而奮力地掙紮著,她表麵上雖然牙尖嘴利的,其實對這個世界是如此寬容,心胸如此豁達、柔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不計前嫌。

“駱歡喜,你做得很好,比我當年要好,比我當年要好太多太多。”最終江寧用盡全力,也隻能蒼白地給出這樣一句由衷的稱讚。

而他亦深知,這一句輕聲的稱讚,比起她十七年的生命所承受的一切,實在算不上什麼。

而當夜,率先離開了遊泳館的江寧和歡喜當然都沒看見,就在同一時刻,洗完了熱水澡從更衣室出來,獨自走在鵝毛大雪裏的紀朗廷有點不想回家。他知道,媽媽又出差談生意了,回去也是一個人。於是他靜靜地晃過河岸上的一盞盞街燈,晃得好慢好慢,偶爾還彎腰拾起一捧積雪,高高地跳起來,往冰封的河麵上扔去,他和自己比賽,一次比一次扔得更遠……

他甚至希望等他從老區南麵晃到北麵的時候,天就可以亮起來,這樣他也就可以不必回家,可以直接趕往學校,若無其事地和歡喜說上一聲早安,然後假裝今夜的一切尷尬和裂痕都從來沒有發生過。

突然間,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一直壓在他心上的事似的,也顧不上時間這麼晚了,直接從羽絨服裏摸出手機打給了肖玫瑰。

“喂,是你嗎?小玫瑰。”

“我在聽呢。朗廷你說。”肖玫瑰按捺住胸口寂靜的狂喜,口吻一如從前那般舒緩、優雅,遊刃有餘。

電話那頭的她方才正在隻開著一小盞泛起藍光的壁燈的臥室裏,就著夜色輕聲朗讀法語課文。她這樣憑著興趣自學法語的時間,起碼也有三四年了,她喜歡巴黎,她相信某一天她會去巴黎生活,因為巴黎這座城市的靈魂與她的性情是吻合的,她非常確定。

而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她必須時刻準備好。

彼時紀朗廷當然還不了解,在肖玫瑰的世界裏,永遠都有一個Plan B,她能在保持驕傲的前提下和一起朗廷去巴黎固然好,若是不能,她的家境和她的法語水平也能隨時讓她去法國,她的餘生都不會有什麼辛苦可言。

她和駱歡喜最大的差別,大概也就在這裏。

駱歡喜是一塊鋒利的硬石,誰傷了她,她必然大剌剌地在明處加倍奉還,動不動就愛孤注一擲;而肖玫瑰是一根懂得伸縮變換的藤蔓,雖然同樣從不肯輸,但她的心事和手段統統縈繞在暗處,別人大多渾然不知。

而當下,紀朗廷在街燈下張著嘴猶豫再三,才努力用清閑而無所謂的口吻問出了一句:“也沒什麼大事,就是突然想起來問問你,上次我拜托你回去幫我查的膠囊,有結果了嗎?家裏那個親戚今天又急著問我了。”

什麼親戚呀,他還真不會裝。她不無諷刺地想著,男孩子說謊時的氣場都這麼弱嗎?這麼晚了,他還不肯睡,果然心裏還壓著駱歡喜這一樁事。

這世上能讓他失眠的人,大概就隻有那個駱歡喜了吧。

肖玫瑰又怎會忘記去查呢?她一手攥著電話,一手伸進抽屜,將那張前幾日爸爸就已經從醫院帶回來的藥物成分化驗單捏得皺巴巴的,投進了垃圾桶,然後才輕輕地笑了笑,故意不點破地告訴他:“朗廷你真是太閑了,隻是當人家的同桌罷了,人家吃什麼膠囊你也這麼好奇。女孩子誰不愛美呢,那膠囊是國外產的,裏麵主要是維生素E啦。”

他默默地聽著,暗自訝異,肖玫瑰竟如此聰明,原來她一直都清楚這膠囊是屬於駱歡喜的。但他並沒有往下多想,隻覺得自己那顆莫名懸著的心終於落定了。

駱歡喜吃的隻是維生素而已,駱歡喜並不是因為什麼難言的苦衷才不肯和他在一塊的,駱歡喜也許真的隻是不夠喜歡他,而已。他難受地仰頭盯著灰銀色的夜幕,真不知道他是該慶幸呢,還是該失落。

就在這樣複雜的情緒驅使下,他感到自己身體裏有一股唯恐天下不亂的因子,慫恿著他,控製著他,讓他對著電話那頭的肖玫瑰唐突地喊了一聲:“喂?玫瑰你還在聽吧?”

“嗯。”

敏感如她,幾乎很快察覺到他的嗓音裏有一絲不尋常的氣息,那氣息一點點地逼近她,但她也說不上來,那究竟是怎樣的不尋常……

“沒什麼,想跟你說聲晚安而已。”他閉著眼睛,頹然地任由他自己的腦袋一蒙,把一肚子的話咽了回去。

肖玫瑰艱難地愣了很久,隨後又漸漸釋然,恢複了她一貫的氣場,不置可否地淺笑著說:“嗯,不過,如果你想跟我說什麼重要的話,請當麵告訴我,電話裏說多沒誠意啊。好啦,我累了,想先睡了,晚安。”

朗廷自顧自地點點頭,忘了電話那頭的她是看不到的。

他吃力地咀嚼著她方才的話,不知所措地抓著後腦勺,隨後默默地一屁股坐在了河岸上。

彼時的他當然完全不知,從次日清晨一直到那年冬天過去,甚至是南街默默地進入了初春時節,駱歡喜再也沒有來學校上過課,再次像人間蒸發了似的沒了蹤影。

在這些寫滿空白疑問的日子裏,朗廷硬著頭皮去過駱家那個生意蕭條的小酒館,歡喜的父母望著他,一臉平淡地告訴他:“我們家歡喜和同學去省城參加活動了,說是老師特別批了假的啊。”

他一聽就知道,這是最典型的駱歡喜式謊言,如此鬆散,如此敷衍,根本都經不起一絲推敲。歡喜就是這樣啊,騙人的時候總是特別懶,連戲都不屑於演得精心一點。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對歡喜的父母撐住一臉溫暖的笑意,像是忽然想起來了似的拍拍腦門:“對呀,我都給忘了,老師還在課上說過,讓我這兩周記得和歡喜調換值日呢,那這樣……叔叔阿姨我就先走了哈。”

他也曾抱著一絲希望到遊泳館找過孫江寧,結果得知孫江寧也因私事而請了假,沒人知道他的去向……朗廷終於明白,她是早早就和江寧計劃好了一起玩失蹤。

他頹然地坐在水花四濺的泳池邊,掌心疲憊地貼著冰涼潮濕的白瓷磚,聽著成群的孩子的無憂的笑聲,仿佛忽然間就灰了心。

相識多年,他實在太了解駱歡喜了。她執意想要去哪裏的時候,誰都攔不住;她執意不肯讓人找到她的時候,即使你再著急,即使你把整個世界翻個底朝天,也都是白搭。

歡喜,沒錯,我知道,在我們之間,你可以有恃無恐,你可以三心二意,但你知道嗎?我可以找你一次、兩次、十次,甚至是二十次,但我不能把我的一生時間都搭在擔心你會隨時離開這件事情上。

你知道絕望是怎麼來的嗎?它就是由一次又一次小小的灰心堆積而成的。

這一次,你真的玩過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