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他一邊以勝利者的姿態望著一襲泳裝的她驚魂未定的慘白小臉,一邊得意揚揚地亮出兩排大白牙笑著:“原來大名鼎鼎的女英雄駱歡喜,也不是什麼都不怕啊!嗯,小爺現在心情不錯,算是報了今晚的仇了,好啦小爺去喝飲料,你遊泳吧。”
“嗯,去吧,那我遊泳去了,”一向脾氣暴躁的歡喜這一次竟然沒有和他一般見識,隻是淡淡地點點頭,還難得溫和地笑了笑,但朗廷做夢也沒有想到,她趁他放鬆防備,立馬臉色一變,咬牙切齒地吐出了後半句話,“不過呢,在本姑娘下去遊泳之前,要先友情贈送你一計旋風掌,把你這隻旱鴨子送下水去!”
說時遲那時快,她手腳並用,隻花了三秒鍾就把麵容失色的紀朗廷同學搞進了遊泳池裏。
歡喜最清楚,紀大少這家夥,瞧著雖然高高壯壯的,籃球也打得那叫一個好,但他其實有兩個軟肋,一是特別恐高,二是特別怕水,所以她也不急著下去救他,雙手叉著腰吹著口哨,望著朗廷快哭了的臉滿意地微笑了起來。
朗廷皺著眉頭,欲哭無淚,慌亂之中甚至幼稚地尖叫起來……
可憐的他此刻後悔無比,剛才他光顧著想怎麼整歡喜一下了,沒來得及換上泳褲,這會兒他濕透了的羽絨服,在水裏被泡得跟被吹氣吹得鼓起來的救生艇似的。
“駱歡喜你趕緊的……下來撈我!小爺說一不二,就頂多再給你三秒鍾思考時間啊……小爺生起氣來,後果是很嚴重……”
“嘖嘖,還嘴硬,你到底是誰的爺啊?姑奶奶我再淹你三秒鍾還差不多。”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刻,在水裏一個勁緊張地撲騰著的朗廷,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盯住剛好朝泳池走過來的孫江寧,嬌羞委屈地大喊道:“江寧快下來救我!你妹她喝多了要殺人!”
一襲泳褲的江寧無奈地跳下水,在那水深總共一米五的池子裏撈起嚇壞了的紀朗廷,隨後兩個男人才一塊穩穩地站了起來。
歡喜站在岸上看到那水才剛好漫到紀朗廷的腰部,又想到他這隻旱鴨子剛才那副拚命求救的窘樣,立馬捂起肚子大笑了起來。
朗廷也沒辦法啊,他從小就怕水。
他自知丟臉,於是灰溜溜地爬上岸,一邊打著噴嚏一邊裹緊江寧遞過來的大浴巾。他憤憤地望著依舊咧著嘴的駱歡喜,想到下午在教室的時候她那麼討厭肖玫瑰的樣子,看來隻有提起肖玫瑰三個字才能滅一滅她的威風了。
於是他靠近歡喜,故意幽幽地問道:“原來看到我落水,你這麼開心啊。歡喜,快教教我,是不是女孩都喜歡踹男生下水啊?周末如果我也帶肖玫瑰來遊泳館玩,你估計這一招能逗笑她嗎?”
果不其然,駱歡喜一聽到肖玫瑰三個字,臉上的笑容很快就僵硬掉了,她忽然一聲不吭地垂下臉,兩隻手很不自然地在身體兩側晃來晃去,在遊泳館雪白的頂燈映襯下,她就像一隻受了寒氣的貓,顯得無限落寞,無限傷感。
“歡喜……我……”朗廷大概也漸漸覺得自己過分了,於是默默地甩了甩自己滿頭的水,小心翼翼地望著歡喜的側臉,想要解釋些什麼,卻又覺得根本無從解釋。
“我不想聽!我也累了,要趕在小酒館打烊之前回家,紀朗廷你自己玩吧,江寧麻煩你開車送我一下成嗎?”她低沉的口吻裏滿是不想再和他交談的信號,朗廷也曉得她的脾氣,所以很識相地沉默下來,不再堅持。
她匆匆說完這一句,不知為何突然心情糟糕到了極點,連衣服都懶得換,直接在泳衣外麵披上羽絨服就往遊泳館外麵,頭也不回地走去,隻撂給江寧一句:“江寧我先上車等你吧,你收拾一下就出來。”
“好,你到車裏先把暖氣打開,這大雪天的,別感冒了。”江寧默默地看了看古怪的兩個人,無能為力地點了點頭。
因為知道歡喜在吉普車裏等著,江寧怕自己和此刻同樣心情低落的朗廷聊久了,一旦讓她等急了,她會直接自己跳上駕駛座,開了車就走。畢竟她可是駱歡喜啊,那強脾氣,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所以江寧猶豫再三,隻是輕聲問了朗廷一句:“臭小子,你又不是真蠢,該知道這些年,歡喜心裏其實一直有你,為什麼你就不能霸氣一點,膽子大一點,趕在她之前先告白呢?”
朗廷愣了愣,眼神漸漸渙散起來,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是歡喜她抗拒我,一定就有她的道理,我不能隻為了自己,就趕在她準備好之前,挑明一切。我了解歡喜,她隻是害怕所有東西都在一夜之間破碎,所以她總想控製一切,但其實我明白,這個世界上,沒人能真正控製一切。但她可以控製我啊,我願意,也隻有這樣,她才能夠有一點安全感。從十五歲在西河遠遠瞧見她的第一眼開始,我就知道,以後啊,我或許會走很遠的路,費很大的勁,隻為了讓這個女孩的眼睛裏能少一點害怕的神情。”
他說得如此坦白,江寧靜靜地聽在心裏,嘴上卻不敢再接話,隻是一邊朝遊泳館外走,一邊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匆匆扔給朗廷一把鑰匙,溫和地揉了揉朗廷的後腦勺:“朗廷啊,我先送歡喜回去了,你羽絨服都濕透了,到後麵洗個澡再走,來,這是我休息室的鑰匙,我櫃子裏麵有幹淨的衣服,你先拿去穿吧,咱倆個頭也差不多。”
當夜,孫江寧載著沉默不語的歡喜往駱家小酒館去的一路上,車窗外的夜幕中依舊大雪紛飛,成排的香樟樹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整個南街燈火都已漸漸熄滅,仿佛要在大雪掩埋下,成為一座寂靜的空城似的。
江寧握著方向盤的掌心全是汗,他尷尬地反反複複清著嗓子,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他其實挺同情紀朗廷的,這個傻小子,渾然不知歡喜身上背負的秘密,他還天真地以為歡喜隻是沒有準備好,隻是需要時間來接納他、習慣他……
江寧深知,若是放在十年之前,方才在遊泳館裏,他自己就一定會憑著少年的熱血,張嘴告訴朗廷所有關於歡喜的秘密,但現在他不再是少年了,他不允許自己衝動。
別人的事情,還是讓別人自己掌握就好。
當車開到了小酒館門前時,抱著書包的歡喜竟然並不急著下車,反而深吸一口氣,艱難地扭過臉告訴江寧:“今晚我喝得很開心,也鬧得很開心,江寧你別露出一臉擔心的神情啊。之前你說借給我手術的錢,我就不推辭了,除了你,我確實也沒有別的人可求助,雖然我自己也很不想再救我自己了,但畢竟來日方長啊,好壞總要活著……我準備明天就去學校請假,這些年我,也陸陸續續地攢了一些壓歲錢,加上之前在酒館幫忙的時候,許多熟客長輩給的小費,我算了算,全部搭上也夠了,於是我想趕在過年之前就把手術做了,以後的事情呢,就聽天由命,至於你的錢,等我上了大學,再一邊讀書,一邊慢慢還。”
她沉甸甸的口吻,無形中讓車廂在這一刻顯得狹小無比,甚至讓江寧感到透不過氣來。
歡喜這姑娘今晚瘋瘋癲癲的,還破例喝了那麼多啤酒,原來是懷著一種末日狂歡的心情。不用問他都知道,她肯定是舍不得朗廷的,她又是打雪仗又是遊泳的,鬧得越是凶,其實心底越是難受。
哪個女孩麵對這樣困難重重的命運會不害怕呢?她不常開口說害怕,也隻是嘴硬罷了。
江寧啞口無言地聽著,良久才難受地點點頭,目光篤定地望著歡喜:“嗯,我也和遊泳館請一兩個星期的假,陪你去省城做完手術再回來。歡喜你別怕,多大事啊,有病就治病,未來長著呢,我也一直在這兒。”
“謝謝你……江寧你知道的,其實你沒義務為我做這麼多,我喊你一聲哥,也不過就是口頭一叫,分量輕得很,什麼都不算,你……”
駱歡喜覺得,就連她都不太願意自己的父母過問她的人生,卻讓一個隻大她幾歲的人一再地幫忙,心裏自然內疚得厲害,於是她說著說著,語調便下意識地薄涼了起來。
江寧也難得地放下全部心防,坦白地微笑著反問她:“那我問你,駱歡喜,夏天的時候,是誰把我這個渾渾噩噩的醉鬼從爛泥一樣的生活裏拚命拉出來的?那時候,你是小酒館的掌櫃,我至多也就是個酒客,你不是也沒有置身事外嗎?而且歡喜,你也該知道,我不僅僅是為了幫你。你也聽了我幾年前的那段故事,我曾經一意孤行地做了那麼多傷害小夏和她男朋友的事,如今幫你,也隻是幫我自己從那種揮之不去的內疚裏走出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