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江寧接到駱歡喜電話的時候,他剛好給孩子們上完了今天的蛙泳課,於是開著吉普車就趕來了。
多少年沒有過這樣天寒地凍的雪天了啊。
在江寧的記憶裏,南街上一次這樣被大片的白色覆蓋,屋簷下的冰鈴結得鐺密密麻麻的時候,他還是那個渾身是傷的古惑仔,齊小夏還沒有去遙遠的加拿大,奶奶也還尚在人間……他不敢繼續懷念下去,連忙強迫自己將亂糟糟的情緒收起來,專心地握住方向盤開車。
積雪太厚,因此路很滑,就在顛簸之中,江寧感到自己在暮色落下的擋風玻璃裏麵紅了眼眶。
夕陽這麼好,雪景也這麼好,他也終於告別了渾渾噩噩的生活,真的開始像個男人一樣靠著自己的本事擔負起自己的人生了,但他卻還是總感到孤獨像一根軟刺似的在他身旁遊移,見縫插針,防不勝防。
想到自己從前在加拿大時,為了複仇而對小夏與和風做過的那些殘忍的事,他心裏的內疚還是一點都不比從前淡。他也常常漠然地告誡他自己,孫江寧你活該孤獨,你的孤獨都是早早注定的,沒有人會同情你,更沒有人會拯救你。
當然……在如此日複一日泡在遊泳館裏的單調的生活裏,他也懶得再要什麼所謂的拯救了。
一進火鍋店的門,孫江寧就看到了在角落裏朝他拚命揮手的歡喜,於是他使勁抖了抖渾身的雪花便走過去,歡喜和朗廷早已點好了滿滿一桌子的涮菜,他一坐下便低頭開吃。
每次麵對這對始終互不相讓的青梅竹馬,江寧都忍不住想要勸他們握手言和,這世上任何兩個人,都沒有多少時間可浪費,但他又深知,自己一個外人不該說太多,那種和事佬不是歡喜想要他扮演的角色,既然他不能說,就唯有悶頭多吃了。
歡喜笑眯眯地望了一眼江寧短發上那滿頭凍硬了的小雪霜,伸手就要幫他撣去,誰知一旁的朗廷眼疾手快,搶在歡喜之前溫柔地幫江寧撣了個幹幹淨淨。
朗廷也不懂自己在較什麼勁,明明知道江寧並非他的情敵,還比他們倆大那麼多歲,可還是忍不住要別扭別扭,大概這就是傳說中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吧,他就是不服氣,不肯看到歡喜總是對他凶神惡煞的,卻對別的男生那麼貼心。
歡喜一邊拿起筷子,一邊冷颼颼地嘲笑朗廷:“瞧瞧,瞧瞧,這才認識幾天呀你們倆,真是相愛得羨煞旁人呢,紀大嫂,還不準我碰我哥啦?”
朗廷和江寧也是調皮,聞聲雙雙放下筷子,江寧一手攬住朗廷健壯的肩膀,口吻寵溺地問他:“磨人的小家夥,吃什麼,快說,你江寧哥哥這就給你涮。”
朗廷也是把喜劇天分發揮得淋漓盡致,耍寶地在江寧懷裏哆嗦著嘴唇,顫顫巍巍地吐出兩個字:“鴨血。”
在周圍幾桌食客受驚的目光下,歡喜扶著額頭,大翻白眼:“孫江寧,帶著他回你的出租屋慢慢膩歪去好嗎!我要吃飯呢!”
朗廷這才心滿意足地坐直身子,賤兮兮地插話:“好好好,讓你吃,我來給你涮。”
誰知這家夥還真不是說說而已,接下來的一整頓飯,他自己幾乎都顧不上吃一口,從頭到尾一直忙著拿著漏勺涮羊肉,羊肉一熟,他就塞進歡喜的碗裏。大冷天的,他在火鍋旁脫掉了羽絨服,隻穿著一件薄薄的白T恤,沒一會兒卻熱得額頭上全是汗了。
熱氣騰騰之中,靜靜坐著的江寧當然能瞧得出來,朗廷這小子對歡喜的照顧,舉手投足之間,明明就遠遠超過好朋友界限的溫柔,但歡喜也是死性不改的強脾氣,偏不給朗廷哪怕一點點的好臉色,還一邊埋頭狼吞虎咽一邊刻薄地奚落他:“紀朗廷你自己怎麼一口不吃啊,不會是因為滿腦子都是那誰,茶不思飯不想了吧?”
如果她隻說前半句,朗廷聽了一定會很感動。是的,雖然她不過隻是隨口問他怎麼不吃,但那對於極少主動關心他的她來說,已經很難得、很珍貴了,可偏偏她還是倔強地加了一個注定會讓兩個人都尷尬的後半句。他愣了愣,原本溫柔的目光一下子茫然地四散開來,僵硬的嘴角有惱火,也有苦澀,卻都那麼淡,那麼淺,讓人很難察覺。
下午放學在教室那會兒,說好今晚吃火鍋絕對不提肖玫瑰的人是她,如今出爾反爾的人,又是她。於是他橫下了心,既然她硬是要這樣對他冷嘲熱諷,那他也不必小心翼翼地繞開那誰了!
他淡淡地笑著回答道:“對啊,你拚命往飽裏吃就行了,我想想肖玫瑰就飽了,你們不用管我。”
話音剛落下,圍坐的三個人都一下子掉入了尷尬的沉默之中,好一會兒,江寧才努力大聲地把溫暖的氣氛重新拉回來:“哎呀,你們倆都夠了,這麼多食物都塞不住你們的嘴,來,吃吃吃。”
朗廷這才抬起頭,氣呼呼地瞪著自己身旁那個嘴巴油亮亮的,卻掛著一臉莫名悲傷的駱歡喜,大剌剌地繼續往她碗裏塞羊肉和蔬菜:“對啊,吃,繼續吃,駱歡喜,小爺我倒要看看你的肚子是不是無底洞!”
江寧忍不住在一旁偷笑,每次看到朗廷和歡喜每天以這樣互相抨擊、互相奚落的方式相處著,他都會想起從前的自己和小夏。
年少的時候,似乎大家都是這樣的別扭鬼,明明恨不得把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給彼此,嘴上卻偏要扮惡人扮到底,那股畏畏縮縮的天真勁,真是生怕自己心裏的那一絲柔軟率先被對方發現。
歡喜隔著火鍋上方沸騰的水氣瞪著朗廷低垂的眼,莫名地火大,於是毛躁地摔下筷子,朝朗廷大聲嚷:“不夠辣啊!”
朗廷故意不理她那吃了鞭炮似的的壞情緒,十分聽話地起身給她的碗裏加了好幾勺野山椒醬料。
“不夠!”她逞能地吸了吸鼻子,嚷得更大聲了。
朗廷忍無可忍,於是輕輕一壞笑,挺直腰板用萬般認真的口吻吼了一嗓子,這下子鐵定全火鍋店裏的人都聽見了:“真的不能再加辣了!姐,作為弟弟,我不能看著你的痔瘡越來越嚴重,總也好不了啊!您說是不是啊!”
尷尬到極點的駱歡喜反正也差不多飽了,於是擦了擦嘴開始出狠招,比他表情更認真,也比他更大聲地指著江寧說:“弟弟咱趕緊走吧!時間不早了,你看你男朋友坐在你旁邊都快睡著了!反正以後咱們一家人一塊吃飯的機會多得是呢!”
江寧欲哭無淚地捂起臉,委屈萬分:“你們倆鬥,可別拉我這個單身大叔當墊背啊。”
朗廷剛才還得意揚揚的臉一下子就垮了,咬牙切齒地警告她:“駱歡喜,這兒好多一中本校的妹子呢,你這麼一胡謅,壞了小爺的行情誰負責啊!”
歡喜懶洋洋地望著他那麼個大高個,突然像個笨到家的卡通人物似的,急得直跳腳,終於痛快地笑了起來,誰知她笑著笑著,笑得越來越激烈,眼淚都快蹦出來了。
笑到最後,她終於默默冷下了臉,使勁朝嘴巴扇著風,後知後覺地嚷嚷:“我嘴巴突然好燙啊!紀朗廷我要喝冰啤酒!要冰的!快點啊,別杵在這兒!燙死人了……”
江寧雖然並不知道他們倆今天發生了什麼,但他靠著一雙眼睛就懂得,歡喜今天不是真正的高興,她心裏必定有什麼事堵著,她必定難過得很。
這麼想著,江寧靜靜地一把拉住了起身去叫冰啤酒的朗廷,皺著眉低聲道:“臭小子,別給她喝,酒這東西,高興的時候越喝越高興,難過的時候,也會越喝越難過。”
朗廷壓根不願意聽勸,難受地嬉笑著,假裝聽不懂江寧在說什麼,拍了拍江寧的肩膀道:“怕什麼,讓她喝,我們不是都在這兒嘛,況且她高興啊,越喝越高興有什麼不好的呢!人嘛,就要越高興越好,她高興我也高興。”
說完,朗廷就吹著口哨到火鍋店前台叫酒去,誰知還是被江寧半路截殺,江寧很輕聲地告訴服務生:“來一打玻璃瓶裝的蘇打水就行。”
江寧歎息著望了臭著臉的朗廷一眼,解釋道:“她現在正是智商防線脆弱的時候,辨別不出來!放心,給她蘇打水,她心裏想醉,就一樣能醉。”
另一頭的歡喜則顯得雀躍無比,笑眯眯地起身搶過朗廷手中的開瓶器,一口氣把服務員剛剛搬來桌邊的十二瓶冰鎮蘇打水統統打開,傻樂著:“哎呦,你們真大方,這麼多,肯定夠我喝啦!”
十幾歲的時候,把莽撞當作豁達,不論三七二十一,就隻顧哭喪著臉生動無比地演個痛快,演著演著,旁人都還沒信,我們自己就先信了。
於是那些鼻涕呀,眼淚呀,就如此順理成章地統統成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