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萬萬沒想到,紀朗廷這家夥瞧著笨拙,其實卻非常細心,連她的手在發抖這樣的小事都牢牢地看在眼裏,而她一向都是在越緊張,越心虛時,就越喜歡和他玩“比比誰的嗓門大”的遊戲。
朗廷的掌心本就寬,又因剛才太入戲而把她的手腕箍得太緊,她著實用了些力才默默地甩開。
“原來是冷啊,幹嗎不直說呢,總是發火會長痘痘的,消消氣。”朗廷總算笑著鬆了口氣,隻要她沒生病就好,隨後他又焦躁地撇了撇嘴,趁她還沒防備,直接就把她那兩隻修長蒼白的手像烤紅薯似的捂在他嘴邊,在他溫熱的口腔旁慢慢轉著,烘啊烘,暖啊暖。
他突然很驚訝,這麼多年了,他竟從沒注意過,原來她的體溫這麼低啊,那雙手被他暖了許久還是涼涼的,真像一塊捂不熱的冰塊。
而他壓根不知道,此時此刻,駱歡喜的呼吸都幾乎停掉了,她腦子裏空白一片,像是喪失了思考的能力,獨獨還記得死要麵子地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雖然皺著他的那兩根濃眉毛,貌似十分嫌棄她毛病多,其實卻極度有耐心,極度溫柔,他把她的掌心和手背交替著暖了又暖,吹著熱氣的嘴始終沒停。
良久,她凝視著他輕輕垂下的臉,突然間鼻子就跟被人砸了一拳似的,酸酸的、熱熱的,為了防止她自己被這微妙的氣氛感染得進一步失態,她連忙猛地深吸一口氣,開起了玩笑打岔道:“紀朗廷你注意姿態,文雅點,我這手又不是豬蹄!”
“想得美,”他抬起頭狡猾地笑,兩顆小虎牙閃閃發光,“你這手這麼瘦巴巴的,最多也就是山雞爪子。”
“丫的,胡說什麼呢你!”她這麼一激動,莽莽撞撞地縮回手時,剛好不小心一拳砸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嗷!”他捂著鼻梁慘叫一聲,但這跳著腳喊疼的動作分明笨拙又滑稽,但他勝在人長得太好看,無論幹什麼都實在很難不好看,“嘖嘖,駱歡喜你個男人婆,什麼時候染上公主病了?小時候您那鐵拳頭,把一群男生都打得滿地找牙,也沒見您有個怕冷的毛病……現在還冷嗎,不冷了就趕緊替小爺繼續想想招兒,女孩子究竟都喜歡什麼啊?”
外麵是大雪紛紛的黃昏時分,眼前是他溫熱而幹淨的呼吸。
雖說原先她就不是真的冷,但此刻掌心的暖,卻是真的暖,但這種暖裏卻又因剛才那個突如其來的關於他要向別人告白的轉折而滲入了一絲微微的酸。
她輕輕一笑,不答反問道:“喲,轉校生裏的人氣王紀大少,前陣子退隱江湖了這麼久,隻顧著一個人悶頭打球,作為你的好朋友,還真是很好奇。”
她的心裏像是打翻了醋缸子,卻偏偏就是不肯表露出來半分,隻能牙癢癢地把好朋友的“好”字咬得很重很重,生怕他耳背,聽不清楚。
他默默溫和地笑,卻不接話,但肖玫瑰三個字,早已明明白白回旋在歡喜心頭。
他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含著一股久違的驕傲光芒,像是在信心滿滿地說一件理所當然應該得到駱歡喜支持的好事,似乎完全沒在擔心歡喜聽到此處,心裏是什麼樣的反應。
她隻覺得滿肚子都是不痛快,恨不得立馬衝出門找一袋沙袋來捶一捶才舒服,於是,她趕忙一邊低著頭繼續收拾書包,一邊匆匆地朝他冷笑了兩下,話裏帶刺地撂下了長長的一大堆話:“你在逗我嗎?南街一中的女生誰不暗戀你啊?每次你一上場打籃球,咱學校的女生們就跟非洲草原動物大遷徙似的,人山人海地圍起來觀賞你,這浩浩蕩蕩的一群鶯鶯燕燕,就沒你紀朗廷插不上紅旗的山頭。唉呀……我不和你廢話了,我還要趕著去遊泳館找江寧學遊泳,先撤了,你離開教室的時候別忘了關燈鎖門啊……”
別人心亂如麻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地沉默,而她這個怪人,偏就不一樣。
她很怕把自己一個人丟在無聲無息的環境裏,就好比她也很怕天黑了一個人在家卻沒開燈似的,所以她總會像這樣又悲傷又鋒利地囉囉唆唆一大串,像個喋喋不休的相聲演員。
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一直被她笑話是跟屁蟲沒出息的他,再也不死纏爛打地成天繞著她轉了。
這樣……也好,她再也不用擔心朗廷放不下她了,再也不用因為拒他於千裏之外而感到內疚了。她低頭無限落寞地笑了笑,那笑容被窗外漏進來的雪光映襯得蒼白蒼白的,她覺得自己的眼睛像是混進了辣椒水,突然間睜都睜不開了,於是她一聲不吭地把雙肩包的帶子攥得更緊了一些。
肖玫瑰首先是漂亮,然而漂亮這兩個字,幾乎是她身上最淡的一個特點。她出身南街首屈一指的名醫世家,父母都是從洛杉磯留學歸來的醫學博士,而她從小就當慣了班長,年年期末又都考第一,據說她現在還在一心準備法語考試,因為她喜歡法國,隨時都準備去巴黎念書。
他紀朗廷雖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學渣,但他自認為還是很有智慧的,既然是要對付學霸嘛,那就得讓另一個學霸來當軍師才成。而放眼教室,離他最近的學霸,無疑就是這幾個月來各科成績突飛猛進的駱歡喜同學啦。
“我很忙。”
她好不容易才從暗潮洶湧的情緒裏鎮定下來,隻得擺出一張懶洋洋的臭臉,非常冷淡地應付他,她滿腦子隻想著如何能趕緊脫身衝出教室,去遊泳館找到孫江寧痛痛快快地鬼哭狼嚎一場,然後好回家踏踏實實地做作業。
“就知道歡喜你架子大,沒事,小爺我早就做好了被你宰割的準備,一頓羊肉火鍋,涮什麼都隨你點成了吧!”
他笑眯眯的,看起來比以前整天跟在她身邊的時候開心多了,驕傲多了,他那春風得意的口吻裏還帶著一絲小時候的他從來都沒有的江湖習氣,她近在咫尺地望著,心裏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滋味。
他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呢?真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就在昨天他還明明一聲不吭,此刻就如此春風得意。枉她駱歡喜一直以為自己夠敏感,夠冷靜,但在這一刻,她終於承認,她真的不懂為什麼朗廷的情緒會因為一個肖玫瑰而驟然變得如此明亮,如此興奮。
“忙,我忙,紀朗廷你聽不懂中國話嗎?”
“再加倆星期的DQ甜筒!這下總可以了吧,駱軍師?”
在大約十秒鍾的沉默之後,她默默地盯著他,竟然難過地無聲一笑:“得了,我今天就舍命陪賤人吧。不過咱可得說好了,吃火鍋就是吃火鍋,我不願意多說話,你也不準在飯桌上不厭其煩地提那個肖玫瑰!”
就這樣輕易地繳械投降,連駱歡喜自己都在心裏嚇了一跳。
隻要你在潛意識裏想去遷就一個人,哪怕千軍萬馬從你身上踏過,你也還會撐住一口氣去遷就那個人。永遠別去問你自己要解釋,因為能從自己那裏要來的,注定隻有狡辯。
在這個世界上,最懂得為自己狡辯的人,往往就是我們自己。
“看來你的重點是不準我提肖玫瑰啊!”朗廷聞聲才抬起手,粗魯地以她所要求的好朋友的姿態圈住她的脖子,大搖大擺地拉著她往教室外麵走,還一臉嘚瑟地笑著問她:“駱歡喜呀駱歡喜,今天你說實話沒關係,你是不是很討厭肖玫瑰?”
“怎麼會呢!沒有的事!”
他心有不甘,硬著頭皮繼續低聲開玩笑似的說:“打從前在西河開始,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如果你討厭誰,可以老實告訴我。”
“你想多了,朗廷,我自己的事情都還忙不完呢,完全沒工夫在意別的事。”說著,說著,連她自己幾乎都相信了這樣的鬼話,她的眉毛由此一點點舒展開來,還低下頭淡淡地笑了。
此時此刻,低著頭的她並沒有看見,他嘴上雖一直掛著沒心沒肺的笑,兩排牙齒雪白雪白的,卻一直悄然地睜大雙眼觀察著她,他多希望,哪怕有那麼一點點,能從她的臉上瞧見一點點不舍得的神色。
隻要她真的有那麼一點點不舍,他這場傻乎乎的戲就沒有白做。
可惜他不知是自己太笨拙,還是她掩藏得太深,總之她的臉上除了平靜,還是平靜,那一望無際的平靜,讓他心底好茫然。
突然,率先走到樓梯口的她,像是忽而想起了什麼似的:“對了朗廷,反正吃火鍋越熱鬧越好,遊泳館離校門口也就一條街而已,我打個電話把江寧也喊上吧。”
他愣了愣,張張嘴想反對卻又苦於沒有理由,隻得不情不願地點了頭,聲音跟蚊子哼哼似的:“行,都聽你的,隻要你開心。”
“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