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少年知情深
十幾歲的時候,把莽撞當豁達,不論三七二十一,隻顧生動無比地演個痛快,演著演著,旁人都還沒信,我們自己就先信了。於是那些鼻涕呀眼淚呀,就順理成章地成了真的。
很多年後,當成年的駱歡喜作為一個職場新人,裹著駝絨大衣坐在《悅遊趣》編輯部角落的落地窗邊的時候,她默默地望著在白茫茫大雪覆蓋下的上海灘,還是會不由得想起這個被孫江寧陪著,等待再一次手術的這個冬天。
他們這群人的所有掙紮、謊言、轉折,都緊隨著南街罕見的大雪悄然而來。
按說,像南街這樣不夠寒冷的內陸南方小城,冬天有的常常隻是陰濕的幾場冬雨,即便有幾年真的下了雪,也是那種濕答答的雨夾雪,像軟塌塌的冰沙似的鋪在地上,被路過的行人伸腳一踩,很快便是髒兮兮的一片深灰色了。
但這一次是真的大雪,像故事裏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徹夜不停,大雪很快把所有高大的香樟樹都染白了,整個老區仿佛成了刺眼而廣闊的雪原。
就在這場大雪把一中的操場也鋪得厚厚的一片白的這天,全校那唯一一對彼此不說話的同桌,終於說了話。
消停了這麼久的紀朗廷,在這天放了學之後並沒有轉身下樓打球去,而是始終耐心地坐著,就跟屁股被釘在了椅子上似的,直到周圍同學全部收拾書包走掉之後,他才哆哆嗦嗦地清了清嗓子,淡淡地喊了她一聲“歡喜”。
糟糕……他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啊?她抿緊嘴巴,默默地蜷縮起手指,心裏怪自己事先愣是連一點端倪都沒有察覺到。
她駱歡喜的人生從小就多波折,所以她最最害怕,也最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被別人弄得措手不及。
他這一聲“歡喜”,乍一聽和小時候他們倆在西河鎮初遇的那會好像、好像,他幹淨好聽的音色微微發抖,其中含著一份笨拙而莽撞的試探。
她怔了怔,隨後才不卑不亢地嗯了一聲,頭也不抬,卻拚命在心裏提醒自己,麵對敵方的突發狀況要鎮定,千萬要鎮定。
說來真是諷刺,這些日子以來,明明他們兩個人雖然彼此一言不發,卻畢竟每天都手肘靠著手肘,側臉之間的距離不足半米,但誰知此時此刻,歡喜偷偷用餘光望著他一如既往明亮如星辰的眼睛時,卻不曉得為什麼嗅到了一股重逢的味道,就好像……他已經離開了她很久很久了似的。
為了假裝自己沒有很在乎,她不急不慌地在陷入寂靜的教室裏翻開了課桌邊的草稿本,用圓珠筆在上麵煞有其事地寫著一個個淩亂的字母,作出一副一邊聽他繼續說,一邊還在背單詞的樣子。
再怎麼說,我駱歡喜在這個蠢蛋麵前,畢竟還是擔得起演技帝三個字的。她沾沾自喜地如此想著,不停地給自己打氣。
而他則非常專心地望了望她皺起眉頭的臉,又望了望她草稿紙上那一堆龍飛鳳舞的鬼畫符,然後抓耳撓腮地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嚴肅地說:“歡喜……雖然我英語課沒幾節是醒著上完的,不過我也能看出來你這寫的壓根不是任何英文單詞啊……你是在自學德文嗎?還是法文?”
她心虛地猛一拍桌子,像個被當場揭穿的小偷似的又尷尬又惱火,嗖地起身扔下圓珠筆,仰頭瞪著他柔軟而小心翼翼的目光,朝他凶巴巴地大聲咆哮:“我就是自學埃塞俄比亞語也不關你的事吧?紀朗廷你少給我拐彎抹角,你丫不擅長這個!有事你就趕緊說!”
是因為他在這些苦悶茫然的日子裏沉浸在籃球場上,所以又比從前長高了許多嗎?歡喜覺得自己在與他四目相接的一瞬間,脖子仰得酸極了,費勁極了。
而他,除了比她高出好大一截,手臂和胸口的線條也因為運動而日複一日地結實起來,再也不是她記憶裏那個清瘦拘謹的小少年了,以他如今的力量,幾乎輕輕鬆鬆地一伸手,他就可以揪著歡喜的校服衣領把這個無理取鬧的她扔出窗外去,但他被她這麼冷不丁地一吼,他還是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似的,縮著腦袋,連連點頭:“是的,是的,不關我的事……”
旁人或許很難懂得,他們兩個人之間氣場的高下,是早在最最年少的時候就分出來了。
她凡事都缺乏安全感,因此才喜歡凡事都占上風,包括“誰的嗓門大”這件事,所以呢,無論到了哪一天,他也都心甘情願待在下風。
“說你想說的,就行了。你我之間就是再不濟,起碼……還有以前的情誼在,我們永遠不必像對待其他人一樣對待彼此,所以少給我繞彎子,紀朗廷。”見他這副任她胡亂發火的低姿態,她反倒不好意思再大吼大叫了,隻得垂下臉輕輕地說了這麼一句。
你我之間就是再不濟,起碼還有以前的友誼在。
朗廷萬萬沒想到,她擺著一張冷若冰霜的臉,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呆呆地愣在原處,一聲不吭地咀嚼著她的聲音,良久才撓了撓後腦勺,溫柔地彎起眼角苦笑道:“得了,我想問的,你都已經搶先回答了,既然你也說我們還有以前的友誼,我就放心了。在小酒館樓下死纏爛打地站著的那夜,打擾了你睡覺,是我強,是我不對,這都幾個月了你也該忘了……歡喜,我們……到底還是好朋友的,對吧?”
她默默地回味著他的聲音,又恍然隔著教室的玻璃聽到外麵大雪落下的綿長聲響,好一會兒才掩飾住自己紅紅的眼睛,喃喃地點著頭重複道:“是啊……我們到底還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到了這一瞬間,他們兩個人像是擁有某種默契似的,同時在空蕩蕩的教室裏輕鬆地笑了起來,歡喜大概也是怕停下來沒有話可說,會太尷尬,所以出奇好脾氣地配合著他那張終於雨過天晴的臉。
痛快地笑完了,他這才像是在心裏卸下了一塊大石頭似的鬆了口氣,又似乎突然想起了正事,一臉不好意思地說:“既然如此,歡喜你就幫我一個忙唄。”
她不置可否地沉默了兩秒,心裏卻像是下了一場連城的大霧,處處都變得模糊不清,不知究竟該對他冷一點還是暖一點,近一點還是遠一點……
而一旁的他則不知為何,滿臉都是孩子氣的興奮模樣,還沒等她開口答應下來,他就急著清了清嗓子,緩緩地對她說道:“抱歉,我很想問一句,你的父母……是小偷嗎?”
歡喜感到一肚子莫名其妙,也更加疑惑他神秘兮兮地究竟在搞些什麼名堂了。
而朗廷則以為聰明如她,肯定是早就聽懂了,故意這麼默默不說話晾著他呢,於是他終於鼓起勇氣湊近她,扯住她的手腕,浮起一臉深情而迷人的笑容:“不然你怎麼會有一雙如此璀璨的眼睛呢?十幾年前,當你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們一定是偷摘了星星,放進你的眼裏去了。”
說出這個爛俗冷笑話的刹那間,朗廷始終都蹙著他那一對想讓人印象不深刻都難的濃眉毛,他像是榨盡了他心裏所有的溫柔,統統捧了上來給她似的盯住了她,視線裏除了她的臉,再無其他。
這麼多年,這是駱歡喜頭一次真正瞧見年輕的他袒露出成熟的一麵,她很驚訝,也很失措。
而在表麵上,她還是頗為硬氣地將心底橫流的口水偷偷咽了下去,提醒自己重新臭起臉,她冷哼著告訴他:“這麼古老的段子,你說了也不怕牙酸啊?我上星期吃的麻辣燙都嘔幹淨了。”
“敢情歡喜你……已經整整一周都沒有排便了啊!”
真不知道該說他是傻還是萌,表情無比嚴肅地悶了足有五秒鍾,他說出來的話卻還是荒唐幼稚得讓她很想衝出去吐一口老血。
但是,望著歡喜那張青黑的臉,他再遲鈍也曉得了,自己這套告白實在太爛,不過在垂頭喪氣之餘,他還不忘殃及池魚地壞笑,沒心沒肺地朝她抱怨道:“駱歡喜,我這段子再古老又不是送你的,你隻是幫我彩排一下的好朋友啊,你的手在發哪門子的抖啊!”
原來他這一番精心的折騰,是要準備給別人告白。
她勉強地站著,心頭一驚,像是被朗廷直勾勾地放了一發冷箭,原本偷藏著喜悅的嘴角此刻僵硬到了極點,她整個人的凶巴巴的氣焰一下子都被澆滅了,她慢慢地愣住了,沉默了。
朗廷在一旁看著她異樣的神情,以為她是身體不舒服,趕忙關切地小聲問她:“喂,駱歡喜,你到底怎麼啦?”
“紀朗廷,滾犢子。我手抖是因為我冷!我冷,行了吧!難不成我冷你也得管著嗎?”這一刻她本就脆弱,最見不得他一如既往的對她好,所以急忙霸道地解釋了一句,然後就抓起書包撒腿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