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愛比不愛更傷人
真正稱得上傷筋動骨的鈍痛,每個人的一生,大概都隻有一次。
這次小車禍留下的腿傷,大約耽擱了駱歡喜一個半月的時間。等她重新回到一中上學的時候,南街已經進入了一年中最最索然無味的季節,初冬。推開窗子,頭頂的天空晴朗不再,從早到晚都是一種令人厭倦的青灰色,冷冷的、髒髒的,像是沾滿塵埃的舊瓷瓶,讓人遠遠地瞧著,就很難開心起來。
同時,她與紀朗廷往後長達兩年的同桌生涯,也就這樣黯淡而尷尬地拉開了序幕。
碩大的教室裏,別人的課桌都熱熱鬧鬧地擁擠在一塊,同桌倆經常會頭歪在一塊討論習題,說說笑笑,隻有他們倆的課桌像是從一片大陸上分割出來的小孤島似的,紮眼地放在那隻黑色的垃圾桶旁邊。
他們兩個大概就是全學校唯一一對彼此從早到晚都不說話的同桌了,雖然兩個人都在忍耐這種詭異的寂靜,但是兩個人都似乎不夠勇敢,誰也不願意出來打破僵局。
歡喜能夠隱約地察覺到,自從那一夜朗廷被江寧從駱家的小酒館樓下趕走之後,他就已經開始變化了。
上課的間隙,她也會小心翼翼地從鉛筆盒光滑的反光麵上偷瞄少年沉默的眉宇,她並沒有走進一個人的心裏去瞧一瞧的特異功能,所以她也說不上來,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變化。
但歡喜顯然很清楚,一個從前話癆似的厚臉皮大男孩,突然變成一個打籃球狂魔,不到大汗淋漓都絕不下場的人,而他一回到教室又頭也不抬,一言不發,這終究是不正常的事情。
打完球的他,總是靜靜地拎著一桶二點五升的大號礦泉水坐回她身旁,咕嘟咕嘟地仰頭喝下去一大半之後,就枕著自己濕漉漉的手臂趴下,連書本都懶得從課桌抽屜拿出來。
明明已是初冬,大家都已漸漸換上棉服,打完球之後一襲球衣的他卻絲毫都不覺得冷,汗水還輕聲地從褲腳順著椅子往地麵上滴著。
這種輕微的聲響雖然很小、很小,卻讓歡喜很難集中注意力聽老師正在說的話。
他還總是故意踩著上課鈴聲進來,大概是生怕課間兩個人靠得這麼近,又都無所事事,目光一不小心撞見了會感到尷尬。
每次瞥見這樣難過而沉默的他,手握著圓珠筆的歡喜都會默默失神很久,她真想奮不顧身地任性一次,把自己那滿身的臭驕傲卸下來,小聲捶一捶他的肩頭,告訴他一聲“朗廷,我錯了”,但想歸想——想,也終究隻是想而已。
很多時候,我們總是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但這種遲到的覺悟,原本就不是任何一段冷戰的關鍵點,真正難倒我們的,往往是如何平靜坦然地說出來“我錯了”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在這種時刻煎熬的情緒裏,歡喜常常攥著書本,刻薄地質問自己:駱歡喜,這下你滿意了吧?自從朗廷轉學來到了南街,你每天都向著花樣作死冠軍的目標大步向前,無論他多麼溫柔,你都拒他於千裏之外;無論他付出多少耐心,笑臉,你都冷麵以對,不許自己心底有任何的動容……
可是如今呢?朗廷終於徹底放棄了你,不嬉皮笑臉了,也不花言巧語了,你那與生俱來的醜陋秘密,雖然暫時完完整整地保住了,但是你真的快樂嗎?真的甘心嗎?
要說她不後悔,一定是假的。
也許,沒有誰的人生,能真正做到無悔吧。
她忽然摸著自己脖子上那串硬幣項鏈細細的紅線,悲傷地想了起來。夏天的時候,在孫江寧還在戒酒的那些日子裏,有那麼一天,他實在閑得無聊,在網上找到王家衛《一代宗師》的電影來看,大晚上的,還硬是打電話喊了當時還在小酒館當掌櫃的她一起看。
她整晚沉默地盯著晦暗昏黃的電影畫麵,從頭到尾就隻記住了片中女主角宮二的一句台詞:“都說人生如棋,落子無悔,但是人生若真的無悔,那該多無趣啊。”
電影放完了,孫江寧忽然皺了皺眉,大概是酒癮上來了,弄得他情緒煩躁,他忍不住一邊關掉電腦,一邊直來直往地說了一句:“宮二也就是死鴨子嘴硬,落得個淒涼收場也都是自己不肯努力。她肯定後悔了沒有使勁去爭一爭,畢竟,葉先生心裏也是有她的。”
“放屁!”將這兩個字脫口而出的時候,連歡喜自己也愣住了,她隻是瞪大漆黑的雙眼,感受到了滿腔的憤怒,那是深深的憤怒,為孫江寧這種局外人如此潦草地評價宮二的一生而憤怒,“你又不是她,你憑什麼說她後悔了?她如何固執不回頭也好,如何嘴硬不認輸也罷,那也是她自己的人生,別的無論是誰說的,都壓根不算數!”
如今的歡喜回憶起看電影的這個晚上,隻覺得自己好幼稚。
她心心念念地隻顧強調江寧是個局外人,而她自己呢?她又何嚐不是局外人?
“不過是電影啊,駱歡喜,你發什麼飆呢?”孫江寧看著地板上她顫抖地盤腿坐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嘀咕了一句。
是啊,不過是電影啊,為了一個不存在的故事而傷心地較真,何必呢?原來,全世界脆弱敏感的人都是一個樣,愛較真、愛自衛,渾身處處都是碰不得的死穴。
更好笑的是,往往在別人根本都還意識不到哪裏是我們的死穴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被牢牢戳中了,痛苦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來了。
想來也難怪,當時紀朗廷還沒有隨著他母親來到南街,所以,她還處於漫無邊際的想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