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十年飲冰,難涼熱血(1 / 3)

第十三章 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一疊陳年舊事而已,別當它是一根蔥。一生那麼短,光是往前眺望都還來不及呢。

駱歡喜這一次是真的豁出去了,她受夠了這些年的費力隱瞞,誰都攔不住她。

她把這些年拳打腳踢對抗世界的勇氣都拿了出來,因為剛打完石膏,所以她隻能慢吞吞地用單隻腳狼狽地蹦到了紀朗廷麵前,勇敢地抬著下巴,大大方方,一字一頓地告訴了他:“紀朗廷,我決定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聽完了,如果還肯在我身邊,就留下。如果你覺得我惡心,掉頭就走,我也沒什麼好可惜。”

朗廷蹙著濃濃的眉毛,欲言又止,一臉疑惑地點了點頭:“好,歡喜你先說。”

“其實我生下來就是一個雌雄難辨的小孩子,我的身體既像男孩,又像女孩……也可以說,既不像男孩,也不像女孩,就連給我接生的老大夫也嚇了一跳。我家從此就被我這個巨大的秘密而拖累,我的父母每天都在擔心被別人發現我的秘密,每天都在擔心我的未來怎麼辦……你還記得兩年前,在西河鎮,我不告而別,一夜間搬了家吧?那就是因為我的身體又開始作怪,一次新的手術迫在眉睫,所以我不得不離開。未來的日子裏,我也許還需要一次又一次的手術,我的自尊和生命,永遠都需要很多很多的錢去維持。我也始終都不能有朋友,因為一旦和誰太熟悉,太親密了,我的秘密就很難繼續守住了。”

這好長好長的話,歡喜說得無比急迫,仿佛一秒鍾的煎熬都不願意再多忍受了。

當歡喜的話音終於顫抖著落下了,她像是剛剛結束一場艱難的長跑似的,忐忑地大口喘著氣。

朗廷緊張地追問:“那你為什麼要主動告訴我這些事情?”

她痛苦地抿了抿嘴,坦誠地告訴他:“因為……我猜……你和別人是不一樣的,我猜……就算你知道了這個秘密,也不會離開我……”

“對不起!我……接受不了,駱歡喜。”他很沒有耐心地驟然打斷了她的話,一臉逃避的黯然神色。

她聽得好清晰,他的口吻正一點點變得生疏,在此之前,他從來都沒有這樣僵硬地叫過她的全名。

他還真是殘忍啊。

她近在咫尺,仰頭望著比她高出一截的朗廷,期待能夠從朗廷的臉上看到一些溫暖鼓勵的神情。誰知此時此刻,朗廷明亮的眼睛裏全是恐懼的光,沒有了以往的戀慕,也沒有了一貫的溫暖……

歡喜原本最壞的設想是,朗廷會露出厭惡的神情,但她絕沒有想到,事實是,他如此害怕。

如果他知道了秘密,立馬無情地厭惡她,中傷她,她還可以痛痛快快地離開他,並且用未來漫長的歲月去恨他,唾棄他……

但朗廷他隻是一臉無辜的恐懼,像是天真的小孩子麵對陌生怪物的恐懼。

說到底,他並沒有錯,她怪不得他。

這時,歡喜滿心羞恥地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話,來補救兩個人之間這僵硬的氣氛時,朗廷卻聽都不肯聽,忽然轉了身,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他走得特別特別快,幾乎算是小跑,沒有給她一絲挽留的餘地,幹枯的香樟樹葉子被他的白帆布鞋踩得哢嚓哢嚓作響,灰塵和陽光漸漸把他的背影模糊掉了,任由歡喜如何用力喊著,朗廷、朗廷,他就是沒有任何回應,仿佛他壓根從來都不認識一個叫駱歡喜的女孩一樣……

“歡喜!你別怕啊,不用尖叫,我們都在這兒呢……歡喜你是做噩夢了吧?沒事……沒事……”

聽到孫江寧從駕駛座上傳來的這熟悉又安寧的嗓音,歡喜才猛然從這段如此細致,如此逼真的噩夢裏掙紮了過來。

因為驚醒時太過用力,打了石膏的腿一下子重重地磕在了車門內側,真是疼極了。

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個沉在水底的人,耳邊傳來的孫江寧的話音帶著嗡嗡的回聲,車內的畫麵也模模糊糊的,她尷尬地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細密的虛汗,努力讓情緒穩定下來,這才環視了一圈四周。

除了正握著方向盤的孫江寧,爸爸媽媽也都在自己身旁坐著。

她又看了一眼腕間的手表,剛好十點鍾。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黃昏的時候,父母也趕到了她的病房裏,在父母和孫江寧連番勸說都沒有用之後,大家終於默許歡喜回家慢慢休養骨傷。這會兒大家正坐著江寧的吉普車,往駱家的小酒館去。

原來剛才那些殘忍的情節,都隻是自己在車內昏睡時的空想而已……如此一來,她卻更加迷失了。她究竟是該慶幸這個夢是假的,還是為此感到遺憾呢?畢竟夢裏的狀況再糟糕,她畢竟還是勇敢地邁出了那一步;再看一看現實,她還是連一個字都不敢向朗廷透露。

在爸媽身旁,她也不願意總是掛著一臉的苦澀和煩悶,隻好默默地扭過頭,望向了黑暗而沉靜的車窗外。

正是早秋時節,此時的南街更深露重。

成排的橙色街燈下,大片大片明黃色的香樟樹繁盛依舊,隨著微涼的晚風傳來陣陣香氣。那香雖然比春日更明顯,卻還是淡淡的,遠遠的,像是在捉迷藏似的,讓人始終能聞到,卻很難捕捉清楚……一眨眼工夫,車便開到了小酒館正門前

戒酒後的江寧還真的很有兄長的樣子,默默迅速地跳下了車,從後座中高高地橫抱起走路困難的歡喜,徑直進門去。

誰知盡管江寧如此地迅速,歡喜還是睜開了雙眼,一下子就瞧見了掌心牢牢捧著一碗已經沒有了熱氣的糖藕,獨自站在黑暗中等待她回家的紀朗廷。

江寧用餘光望著這倔強的男孩,心裏忽然很不忍,於是停下了腳步,用眼神示意歡喜,要不要和朗廷說說話。

站在後麵的駱氏夫婦顯然也還認得,他就是那個從前在西河鎮的時候就和歡喜形影不離的小子,於是不知所措地笑了笑,然後便尷尬地沉默以對。

他們的小女兒心裏究竟有什麼殘缺,他們自然最懂。

而歡喜心底有多在乎這個小子,有多想念這個小子帶給她的那些溫暖時光,他們也懂。但是可惜的是,他們並不能代替女兒做出任何決定,更沒有辦法告訴女兒,哪一條路才是她該走的,因為他們也和歡喜一樣迷失,心裏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而歡喜則把嘴角繃得很緊很緊,飛快地搖了搖頭,一臉厭惡和疲倦,冷冷地和孫江寧耳語:“江寧,不用管,我們上樓就好。”

小酒館今夜門口掛著停業的小木板,那幾盞每天都高高掛著的暖黃色燈籠也沒有亮,在大家都陸續上樓之後,門前隻剩下朗廷一個人繼續呆呆地站著。

歡喜忍不住從樓上窗口遠遠地望去,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碗糖藕的他,就像是一個被扔在漆黑山洞裏的小孩子,孤獨、倔強、安靜,那始終都仰著頭的修長身影顯得落寞無比,清冷無比。

但是,歡喜並不曉得,朗廷其實心裏並沒有很難過,甚至還有一絲莫名其妙的欣慰。

從黃昏到天黑,他都為了這碗她要吃的糖藕,一路騎著單車在南街像個瘋子似的狂奔,一家一家夜市攤找,耳邊塞滿喧嘩的人聲。此時的他好不容易現在有了片刻的黑暗與沉寂,而歡喜又正在他仰頭就能望見的小閣樓裏休息,離他真的很近很近。

他終於可以趁著這一片落寞的夜色,好好看一看歡喜這兩年生活的模樣。

如果你也曾單純地喜歡一個人,你一定就能懂得那種感覺。即使看不見那個人的臉,單單是四處看一看那個人走過的街道,坐過的長椅,推開過的門,蹲過的天台……然後再施展想象力,在這些屬於那個人的經曆裏加入你自己的身影,仿佛這些都是你們倆曾經一起幹過的事情,這就會讓你特別滿足,足以讓你竊喜。

沒能在她身旁度過的時光,就像是一個個小小的缺口,朗廷總存著天真的希望,想著如今才能夠耐心地把這些缺口都修補好。

他也虔誠地相信,等這些缺口都消失了,所有的隔閡與傷害也就會隨之消失,那麼,他和歡喜就可以回到最初的美好了。

這麼細碎地想著,朗廷用力扭了扭酸疼的脖子,順便掃了一眼無聲無息的星空。誰知他就在這偶然間,看到了小酒館前門上那個淺白色的招牌:觀星台。

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連想都不用想,問都不用問,就知道這觀星台三個字一定絕非偶然。

那是獨屬於他們兩個人的觀星台。

那是他們最初的,也最美好的一個秘密。

原來,雖然過了這麼久,她還深深地記得,西河鎮初夏那一個夜空出現月全食的晚上。

那天,他偷偷用幾枚小石頭把本就亂哄哄的駱家攪合成了一鍋粥,然後又趁亂使勁牽住歡喜的手,帶著她在夜色中一路痛快地狂奔,直到遠離了小巷,過了石橋,到了寂靜的草坡上兩個人才氣喘籲籲地停下來……

那一晚,是生性拘謹溫和的他,頭一次像個未成年的小英雄似的保護住了一個人。

他毫無保留,滿心喜悅。他帶她走進他一個人的觀星台,教她在最亮的一顆星下麵許願,和她分享他一個人的小孤獨……當他枕著柔軟潮濕的青草,小心翼翼地扭過臉,瞧見她嘴角流露出鮮見的笑容的時候,他甚至樂觀而傲慢地以為,既然她被他逗得如此開心,那麼今生今世,她都不會離開他身邊了。

彼時,他還並不曉得,駱歡喜是怎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

也是在後來日積月累的陪伴中,他才漸漸懂得,她從不愛告別,也從不談永恒,她唯一願意大聲承認她喜歡的,隻有錢和自由而已。

她生來就是這樣,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改變,也不在乎別人能不能接受。

這一場無聲無息的冷暴力,在夜色裏肆意地蔓延著,無論是在小酒館的樓上偷偷用餘光注視著他的她,還是樓下大大咧咧地盯著她窗口的燈光的他,雙方都沒有要率先停火的意思。

後來,就連孫江寧也下樓開著吉普車離開了。

江寧跳上車之前費勁地張了張嘴,似乎想對這個倔強程度堪比當年的他的男孩說些什麼,但他遠遠地望了一眼朗廷那對他滿是深深敵意的一張臉,最終還是一句話都憋不出來,索性鑽進駕駛座,沉默地揚長而去。

直到時間過了午夜,頭頂的月光越來越冷,夜風都漸漸停了,小閣樓中的駱歡喜還是翻來覆去無法入夢。

她在黑暗中輕輕地撫摸著自己脖子上的硬幣項鏈,攥緊那細細的紅線,情緒複雜。

她忽而質問自己,何必呢?在之前的日子裏,他不在,她想念成疾;如今他終於奇跡般地來了南街,她又開始百般費心地消磨他的意誌,戳破他的希望……

良久,她終於還是耐不住焦躁的心情,氣惱地一捏掌心,跌跌撞撞地用單隻腿吃力地蹦到了窗口,望了一眼依舊紋絲不動地仰著腦袋的朗廷。

因為夜霧彌漫,他的小刺蝟頭和高挺的鼻梁,此刻都已在黑暗中變得濕漉漉的,像是淋了一場細雨似的。她甚至能細心地察覺到,從中午放學開始就隻穿著一身單薄白校服的他,手腳都在悄悄地打著寒戰。

少年真傻啊,就為了和她置氣到底,寧願委屈自己受涼,寧願滿頭秋霜,他還真是從來都不計算一下得失。

她能感到,她心深處的某一塊的小角落忽而塌了方,輕輕發出一陣土崩瓦解的聲響。

於是她默默地愣了愣,然後才一改平日的硬氣和囂張,淡淡地求饒似的朝他喊話道:“紀朗廷,別鬧了,你回去睡覺,好不好?我滿腿都是硬邦邦的石膏,疼得要命,也需要多睡覺啊。”

他靜靜地皺著眉,口吻裏有一種軟硬不吃的執拗,就連口舌功夫了得的她,一時間竟然也無言以對:“歡喜,我可曾有一次沒有聽你的?下午那會兒,你告訴我,一定要買到和那次花燈廟會上味道一模一樣的熱糖藕,我就騎著車一家一家地嚐,差點沒撐死,但小爺我還真的找到了;你還告訴我,買完了就不用回醫院找你了,我隻好一路找到你們家的小酒館,在這兒等你。隻要你睡得著,你就盡管睡啊,我站在這兒,絕對不會吵你的。”

從前,她總覺得他是天然笨,而且是沒得治的那種,誰知這會他聰明起來,簡直令她害怕。

他如此準確地抓到了她的軟肋:隻要他還站在樓下,她就安心不下來,當然也就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