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片尾的黑色字幕還在靜靜地滾動,而歡喜就這樣失控地吼完了孫江寧,然後邁開腳步奪門而去,連頭也不回。
她一邊落寞地走過夏日悶熱的河岸回家去,一邊亂糟糟地想著,如果時光真的能夠像房間角落的那台電腦一樣隨便回放,歡喜百分之百地確定,她一定還是會選擇和朗廷不告而別,因為除了這樣破罐子破摔之外,她真的別無他法。
思緒再回到當下,雖然她深知,如今與朗廷之間的裂痕不是她真正想要的,但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又究竟能要些什麼,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在那頻繁地做性別糾正手術的童年之後,歡喜已經很久沒有經曆過這樣難熬而茫然的日子了。
而曾經的難熬與此刻的難熬,也不一樣。
小時候,殘忍的孩子們不知道她心裏害怕的是什麼,他們穿過一條條巷子追著她,喊她歡喜哥,孤立她,當她是透明人。父母也不在乎她的幸福,一個整天撲在麻將桌上,一個整天蹲在院子裏抽水煙……但那樣的難熬,小歡喜都穩穩當當地走過來了,因為當時她沒有依靠,心裏是空的、幹淨的,除了自救,她沒有任何多餘的想法。
而此刻,她心裏住著一個溫柔善良,配得上任何美好詞語的紀朗廷,這個看得見卻摸不著的狡猾家夥,總是時不時地出現一下子,又飛快地消失,讓她如百抓撓心,反反複複地經曆雷同的失落,她如何能受得了?
不過,也好,重新陷入了孤獨之中的駱歡喜,開始在沉默裏變得強大。
她是那種憋著一口氣都要爭回尊嚴的姑娘,竟然從零基礎開始攻克每一門課,短短幾個月裏,她已穩居班級中上遊,所有人,包括那個曾經在辦公室當著朗廷的麵譏笑她的老師,都不禁對她刮目相看。
她如此努力,不過是因為她永遠都忘不掉自己被輕視的那一幕,更忘不掉老師嘴裏那些傷人的話:“駱歡喜是什麼樣的女孩啊,你難道看不見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朗廷,她的學籍檔案我看過,從小到大愣是一天學都沒上過,擺明了就是來我們一中吊車尾混日子的呀!”
歡喜從小就明白,這個世界的質地是又冷又硬的,對於別人的詆毀,你哭喊怒罵,都是沒用的,反倒會讓別人將你的脆弱,你的焦灼,你的一蹶不振一覽無餘。
你所能做的,隻有咬緊牙關,埋頭追上去,最終用事實甩那些輕視過你的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另一方麵,隨著冬天漸深,時間漸漸接近年末,歡喜的困境還不僅僅隻是在學校裏與朗廷的冷戰而已。
入秋以來,觀星台小酒館的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家裏閣樓地下的酒窖裏,沒開封的酒早已堆積如山,無處售賣,而酒館大廳裏卻總是冷冷清清的,即使一家三口人沉默地熬到深夜打烊,都沒有什麼客人進來。
生意一變差,惡性循環就像是多米諾骨牌一樣停不下來,駱氏夫妻倆開始爭吵,彼此責怪,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幾年前在西河鎮的時候,糟糕極了。
歡喜每天放了學就能聽到閣樓上父母你一言我一語地低吼,她尷尬地夾在中間,但兩邊她誰也懶得幫,隻覺心煩無比,於是常常躲到孫江寧那間小小的出租屋裏做作業,一直溫書到淩晨,再輕手輕腳地帶著鑰匙回去開門,鑽進自己的小臥室就睡覺……
而以上這些小疼痛都還不算什麼,歡喜真正嗅到厄運再一次降臨的味道,是在孫江寧家的某一個剛剛複習完所有功課的深夜。
當時,她感到身體一陣說不出的難受,小腹間歇地不斷地疼,可那感覺卻又不僅僅是疼而已,她莽莽撞撞地鑽進衛生間想小便,剛一蹲下卻又並無尿意了。
這樣的狀況,她並非生平第一次遇見,她感到一陣悶雷打過腦海,心裏一下子就被毫無準備的恐懼塞滿了。她走近水池,把水龍頭開到最大,嘩啦啦地撲了一捧涼水在自己臉上,然後,她在鏡子裏看到了自己嘴角上方隱隱約約地顯露出一片青色胡茬。
她難以置信地捂住嘴巴,想哭都哭不出來,隻是拚命默默地、一遍遍地擦拭水池上方的那麵鏡子,然後照了又照,鏡子裏那個怪物一樣朝著男孩方向生長的女孩,還是沒有消失。
她還不死心,胡亂抹了一把自己那濕漉漉的臉,又用指甲狠狠地掐住自己的胳膊,皮膚深處隨即傳來了錐心刺骨的疼。
原來這一切,並不是一個噩夢啊。
真糟糕,時隔經年,她的性征再一次悄無聲息地朝著錯誤的方向瘋狂地發展了。
她感到自己的兩隻手忽然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整個人像是癱瘓了似的靠在水池邊緣,喉嚨眼裏良久都發不出一絲聲音。她知道不能拖下去了,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個屬於男孩的狂躁靈魂,在她的身體裏像一隻瘋狗似的拚命地撕咬著她,折磨著她,企圖打倒她,毀滅她,占領她的全部生命,讓她麵目全非……
而駱歡喜這個姑娘的特點,就是越是處在絕望裏,越是可以做到冷靜得出奇。
於是稍微平息了幾秒鍾之後,她擦幹臉頰的涼水,走出江寧的衛生間,走近在屋內的沙發上半躺著的江寧身旁,一把摘掉了他的耳機,悲傷而無聲地苦笑了兩下,然後淡淡地告訴他:“江寧,我的秘密又卷土重來了。兩年前那次手術已經失效。我當時就知道,一切還沒結束……但我真的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你說這是為什麼呢?這些日子以來,我剛想要忘掉那些陰影,像個普通的高中女生一樣,好好為了自己的將來努力一把,它卻連專心念書的機會都不肯給我……為什麼……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