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窗口邊垂下悲傷的臉,悶悶地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就重新攥緊了自己的手心。她可是什麼都不怕的駱歡喜啊,她不能就這樣讓他得了逞,占了上風。
於是她轉身在小臥室的床上摸索到了電話,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撥通了孫江寧的電話。
一聽到那頭孫江寧的聲音還沒有睡意,她才鬆了口氣,橫下心拜托他道:“江寧,你再開車來我家一趟成嗎?”
孫江寧在自己的出租屋裏,正倚著靠墊看租來的老港片,聞聲一下子就緊張地用遙控器把電視聲音消去了,緊接著就氣急敗壞地追問道:“腿傷出問題了嗎?花木蘭啊花木蘭,你自己說說看,我就知道不能不住院……我現在就出發去接你,你爸媽大概也睡下了吧,就別吵他們了。”
“哎呀,你現在戒了酒,還真是一點酷勁都沒有了,囉囉唆唆的,真像我們一中校門口的守門大爺。孫大隊長,我可好著呢,沒缺胳膊沒少腿的,我打電話就是希望你來把那個強脾氣的紀朗廷扔進車裏,送他回家去,看著他跟棵樹似的杵在樓下,我這心裏……始終都堵得慌。”
她一口氣說完了,江寧卻手握著涼絲絲的聽筒,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中。
好一會兒後,歡喜才懊惱地一拍腦袋,一聲不吭地陡然明白過來,她光想著如何有趣地回擊他的調侃,便順口說出了“孫大隊長”這四個在他心裏成為禁忌一般的字。
歡喜那麼清楚江寧的故事,她當然曉得,從過去到如今,都隻有那個已經遠在加拿大生活著,曾經和他一起在遊泳館裏浸泡過青春期的齊小夏,才有資格這麼親昵地叫他。
“對不起……江寧,我隻是一時間腦子短路……我以後不會胡說了……”她內疚地呆住了一兩秒,低聲補救道。
說起來真難堪,江寧總是處處遷就她心裏不能碰的地方,弄得她漸漸有恃無恐起來,差點忘了在這個世界上,帶傷生活的人,又不是隻有她駱歡喜一個。
江寧卻自嘲似的聳聳肩,擺出一副並沒不介懷的輕鬆口吻,笑著答道:“你想多啦,人生哪有那麼多不能提及的字眼啊,你想怎麼叫我都可以,一疊陳年舊事而已,別當它是一根蔥。一生那麼短,光是往前眺望都還來不及呢。”
一疊陳年舊事而已,別當它是一根蔥。一生那麼短,光是往前眺望,都還來不及呢。
他說得如此輕如鴻毛,但她明白,一切哪裏會有那麼容易呢?如果一個愛而不得的人,真是那麼容易放下,那在那些剛從加拿大被遣返回國的日子裏,他也就不會一個人每天爛醉如泥,不知晨昏了。
她不禁難過地想起了那次在小酒館昏暗的頂燈下,他那雙酒過三巡之後,閃著茶色玻璃碴一樣細碎光芒的眼睛。那目光歡喜大概永遠都不會忘掉,當即就像一麵誠實的鏡子似的,讓她看見了自己那顆和江寧一模一樣的心——它幽深、決絕、奄奄一息。
但是,歡喜又突然一轉念,有些樂觀地意識到,回頭望望那些日子,江寧的生活都已跌入穀底,成了那副樣子,如今不還是複活了嗎?如今他瞧著多安寧啊,戒了酒,也開始規律起居,還常常繞著大片大片的香樟樹晨跑。
再深、再冷、再暗的夜,也總會有被晨光刺穿的時候,隻是早晚的事情罷了。
然而,還沒等電話這頭的歡喜張口繼續說些什麼,江寧就輕輕地岔開了話題,把重點重新拉回到她身上:“歡喜,其實……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下午我也聽你說了你們在學校的事情,這個紀朗廷他從小的生活就那麼優渥,卻還能不怕丟臉,也不怕別人議論。他一根筋地非要和你一塊坐在垃圾桶旁邊,其實……對於一個粗心的大男生來說,這些真的挺不容易的。你們呀,連二十歲都還不到,未來很長很長,你為什麼不對他多抱一點信心呢?或許……你稍微對他多袒露一點你本來的模樣,他就能更加懂得你,這樣也才會離你更近。”
“我又不是沒有腿,自己不會站著,幹嗎要讓他離我那麼近?孫江寧,你就給我一句話,幫不幫忙吧。”她心虛地假裝生氣,因為害怕江寧長篇大論,勸起她來就沒完沒了,趕忙拿出了一臉兵刃相接的抗拒神情。
江寧太了解她的臭脾氣,無奈地苦笑了兩聲,沒再多說什麼,隻是爽快地點了點頭:“哼,你就會跟我來這套,稍安勿躁啊,我幾分鍾就能修理好這小子。你睡吧。”
“多謝。”她也輕輕地笑,故意戲謔地學著他愛看的老港片裏的粵語腔對他說了這兩個字,隨即默默掛掉了電話。
當孫江寧的吉普車真的在短短幾分鍾之後酒抵達了小酒館樓下的時候,歡喜正睜著兩隻眼睛望著小臥室的天花板。吉普車那刺眼的前車燈穿過玻璃和窗簾,把她的枕頭和側臉都照得雪亮雪亮的。
她隱約能聽到朗廷不服氣的嗓音,於是難受地翻了個身,把整個頭埋進了被子裏。
歡喜感到自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在西河鎮的最後一夜,那種不告而別的負罪感也曾這樣細膩地折磨著她,讓她如此翻來覆去,整夜被困在失眠的狀態中。
一瞬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她的心裏被扔進了黑暗無邊的熔爐裏,那東西那麼璀璨,那麼渺小,隻是滋滋滋地短暫冒出一陣白氣,之後便徹底被吞噬掉了。
這種感覺,每當歡喜違背自己的心意做出決定的時候,就會出現。而歡喜的青春期,就是在不斷經曆這種感覺的過程中過去的。
或許等有一天,無論她獨自做出什麼決定,自己的心都悶悶的了,毫無反應了,沒有了熔爐,也沒有了光,她就真的徹底告別了這疼痛萬般的成長,變為一個足夠冷靜堅韌的大人了。
而在當晚的同一時刻,就在駱家小酒館的樓下,朗廷正氣勢洶洶地瞪大兩隻明亮的眼睛,和孫江寧隔著大約兩米的距離四目相接,雙方都沉住氣,不肯率先說話。
說來這也是一出好戲。
他們倆都是站在人群裏算得上賞心悅目的男生,一個眉眼清秀,一個輪廓落拓,又都是一米八五以上的大高個子,孫江寧是受人之托來幫忙趕人的,而搞不清楚狀況的朗廷卻恨不得衝上去跟他熱血地大戰三百回合。
眼瞧著孫江寧把雙手從褲子口袋裏拿了出來,反應敏捷的紀朗廷默默的提醒自己,該出手時就出手,莫要跟著感覺走!
於是從小就壓根不擅長打架的朗廷,硬著頭皮拿出了在籃球場上的強大氣場,仰著腦袋逼近孫江寧,渾厚無比地吼了一句,還露出一臉凶神惡煞的霸氣表情:“你想幹嗎啊!小爺我今兒就要告訴你!像我紀朗廷這種從小就手拿狼牙棒,背著砍刀長大的人物,都是——”
孫江寧當然瞧得出這個傻乎乎的男孩是在裝小混混,聽著聽著就淡淡地笑了起來,頗有興致地追問道:“嘖嘖,紀朗廷……來,說說看,你們這種從小就手拿狼牙棒背著砍刀長大的人物,都是怎麼樣的?”
江寧這麼一笑,朗廷本就虛的氣場更像是漏氣的皮球似的,一下子癟掉了,可他還是壯起膽子,硬撐著堅決的口吻大聲補充道:“我們一向都是秉承著有話好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原則的!嘻嘻,孫先生您有話就說嘛,我聽著呢,嘻嘻……”
說到最後,朗廷這家夥想到了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句古話,於是態度一下子來了個一百八十度急轉彎,賤兮兮地賠上了笑臉,主動當了縮頭烏龜,仿佛他這兩年的籃球都白打了,又一下子回到了最初西河鎮上那個被歡喜救下來的白嫩怯弱沒出息的小公子。
江寧愣是看呆了,好一會兒才噗嗤一聲大笑了起來,二話沒說,衝上去扛起紀朗廷就塞進了吉普車的後座裏,嘭的一聲,關死了車門,這才故意學著朗廷剛才那種樂嗬嗬的傻勁,戲謔地望著朗廷無辜的表情,撂下一句:“放心,你個磨人的小妖精,你江寧哥哥今天心情好,先不打你。你家住哪兒啊,我這就送你回家去,不準再煩歡喜了啊。你睜大眼瞧瞧,你要是真的惹惱了我,後果可是很嚴重的。”
剛才還沒有認真動氣的朗廷,這下在後座上聽著孫江寧這傲慢無比的話音,瞬間就火大了起來,雙腳使勁蹬著車門,不顧孫江寧的阻止,一意孤行地伸手去開車門,卻被身手比他厲害許多的孫江寧一把拉了回來,還被死死地擒住了兩隻手腕。
朗廷疼得要命,卻死活不肯就此低頭,他感到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往大腦衝,憤憤地盯著孫江寧平靜無聲的臉,滿目孩子氣的悲壯,一字一頓地低吼道:“要打你就打吧,小爺再也不求饒了!反正小爺從小就是被駱歡喜那個女魔頭的鐵拳頭揍大的!這樣一看,你和駱歡喜還真是很像的人,難怪她願意讓你接近她……你丫是警察還是黑道啊,小爺我就愛站在這樓下乘涼,招誰惹誰啊……”
“紀朗廷。”孫江寧猶豫了片刻,還是鬆開了禁錮住朗廷的手,不顧朗廷一刻不停的亂嚷嚷,淡淡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叫我幹嗎?”朗廷在本能的驅使下稚氣未脫地吼了一句,隨後才沉默下來,臉色也漸漸變得微妙起來。
“喏,現在車門打開了,隨便你,你愛站在那兒,就盡管去站唄!”
在這黑暗狹小的車廂裏,朗廷很快就默默地察覺到了孫江寧那雙眼睛裏寫滿了欲言又止的目光,於是在好奇心的折磨下,他並不急著逃下車去,反而氣急敗壞地追問孫江寧道:“有屁就放,別不疼不癢地晾著我!”
江寧好歹也曾是南街人人都知道的惡少年,身上一向最不缺的就是讓人看不透的痞氣,於是他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挑釁地望著朗廷:“你這小子,求我指點你,還這麼大脾氣,來,說句好聽的,讓你江寧哥哥開心開心。”
朗廷頗為不屑地冷哼著,帶著一身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倔強,漂亮地回擊了他一句:“你一口一個江寧哥哥,小爺我和你很熟嗎?你說實話,你根本就不喜歡歡喜,其實你真正喜歡的是我,對不?別不好意思啊,小爺我很開明的,咱們不搞歧視那一套。”
這下換江寧啞口無言了,他一臉被朗廷打敗的投降表情,不冷不熱地笑起來:“這才差個幾歲呀,咱倆都有代溝了。”
在一陣短暫而詭異的沉默之後,江寧低頭靜靜地摩挲著方向盤,不急不慌地告訴朗廷:“你知道嗎?朗廷,今晚是歡喜打電話給我,拜托我勸你離開的。但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已經讓她很痛苦,很不自在了呢?既然選擇那麼暗戀一個人,就不要用野蠻的方法綁架她,朗廷你說呢?”
“我沒有綁架她啊……我一直對她很有禮貌……連稍微大聲一點嚷她都很少……”朗廷小心翼翼地爭辯道。
“你以為一定要捆住她的手腳,把她占為己有才算是綁架嗎?朗廷,你為了靠近她,而每天一刻不停地打擾她,影響她,企圖讓她感動,這就不野蠻嗎?相信我,這也是一種綁架。時間久了,歡喜也會很累,也會感到周圍氧氣不足的。”
朗廷就此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之中。
許多許多年後,成了背包客的紀朗廷,孤身行走在世間,一個人徒步看過了許多許多的山川和湖泊,星空與海洋,都還始終牢記著這句孫江寧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吉普車裏說過的話。
不要用野蠻的方法綁架她。
至此,心性笨拙的朗廷終於看出來了,孫江寧並不是他的敵人,是他莽莽撞撞地弄錯了。孫江寧的眼睛裏寫得清清楚楚,他隻是一個習慣了照顧歡喜的兄長。
當晚,朗廷什麼話都沒有多說,抬起頭失望萬分地瞥了一眼孫江寧,然後就推開車門離開了。
江寧隔著車前方的擋風玻璃望著這個男孩沉甸甸的背影,忽然難過極了。
時光如果能倒回到若幹年前,齊小夏又何嚐不是另一個駱歡喜?而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另一個紀朗廷呢?
隻是朗廷比他要幸運得多,無論經受彼此多少傷害,他們之間缺乏的隻是一種對的相處方式,而至於他和齊小夏,即使是在當年,他們在一起的可能也是很渺茫,很渺茫的。
小夏愛的是別人,這點縱使他孫江寧有再多的手段,也無法改變一分一毫。
這麼感同身受地想著,孫江寧忽然倔強地搖下了車窗,伸出頭飛快地叫住朗廷:“喂,臭小子!我也隻是信口胡說而已,你也不用這麼聽我的話啊!說不定你再在這兒站一會兒,駱歡喜就會衝下來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