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華服妖人躺回了青石上,四肢舒展,長發委地,一雙狹長的眼無精打采地半眯著:“你這人太沒意思,我還以為是個膽大的,原來也怕我。”
若換了三百年後的龍三,絕不會再理會妖人一毫。
然而這不是三百年後的龍三,何況三百年前的龍三若未被這句話激到,那麼三百年後的龍三也恐怕不會是另一個三百年後的龍三。
世事兜轉更迭,稍有不慎,行差踏錯,就天翻地覆。
當時的龍三年少氣盛,冷哼一聲,指向了青石上的妖人:“你叫連海心,我令你為我軍師,一日之內以剩餘的三百兵將搗入黃龍,取惡蛟頭顱,否則……”
“好,好,我叫連海心。”妖人卻打斷了龍三的話,他喜不自勝地從青石上翻身下來,赤足又踩到了地上,“我上個名字叫喜樂,都不願意聽到別人喊我。”
龍三莫名地看了連海心一眼:“你到處找人給你取名?”
連海心攏了攏長發,姿態有些像女子,他還未說話,龍三令人送來衣衫發冠與鞋:“你若為男子,何必扭捏作態!”
連海心束上發冠,穿好絲履,將白色的外衫往華服上一套,神色竟比之前正常不少,像個不羈書生了:“我是妄魔,我生於萬物妄念當中,我的朋友喜歡我是什麼模樣,我就是什麼模樣。而且我每交一個朋友,都會讓這個朋友給我取他喜歡的名字。”
龍三更為詫異:“朋友?”
連海心坦然笑道:“人神鬼魔精怪都難免想要個朋友,我是這樣,你們也是這樣。我喜歡和自負的人做朋友,而自負的人大多最喜歡自己,所以你們給我取名,看著我是你們喜歡的樣子,你們就不會主動離開這個朋友。”
龍三默了半晌,忽而笑了起來,他笑得一派富貴模樣:“好一個自負之人最愛自身,你就是世上最自負之人,難怪你喜歡與自負之人做朋友。”
連海心不惱不羞,依舊一副坦然的笑容:“你說得沒錯,我最喜歡的是我自己,誰讓我沒有天敵,若有,我可能會最喜歡我的天敵,可偏偏沒有,我也苦惱得很。”
“並非人人都有妄念,你太自負了。”龍三嘲笑他。
連海心攤手道:“是你錯了,無人會不生妄念。市井俗人追名逐利自然不用多說,即便僧侶道人,想要修佛修道渡人渡己成佛化仙,不也都是妄念?即便是神魔妖鬼,也盡是如此,你看這世間滿是‘求’,所有之物都是求不得。求不得,所以生妄。”
龍三道:“依你來說,世間豈無純粹之人?”
連海心反問:“何為純粹之人?”
龍三道:“不問世事之人,不求長生之人,餓體苦身之人。”
連海心笑道:“那他們所求為何?”
龍三道:“他們一無所求。”
連海心道:“那便是求死。”
龍三道:“求死總不是妄念。”
連海心道:“既生了他們,卻無故求死,這確實不是妄念,這是蠢。”
龍三竟一時無語,連海心正了顏色,道:“龍三太子,世間萬物皆是生來,那便皆該求生。我雖說世人皆有妄念,卻並非嘲弄世人皆生妄念,我生於世人妄念,世人皆為我母我父,無論如何我不能怨怪父母將我生養出來。”
連海心話鋒一轉:“龍三太子,你既已為我友,我奉勸你極早退兵,稱你不察局勢反亂陣腳,舉薦先前的龍二太子來收此殘局——自然,你不可如實稟告,你不能說這是殘局,這必須是一場隻有龍二太子能收拾的局。”
龍三滿麵都是莫名詫異:“我為何要如此?”
“我適才說過,誰都該求生而非求死,你若一意孤行,我信你即便非我所助,也能直搗黃龍收複惡蛟,然而我先前見過龍二太子,你的二哥並非善與之輩。”連海心長長地歎了口氣,“你與龍二太子截然不同。”
然而龍三少年意氣,又如何願意聽這種掃興的話?所以他隻是問連海心:“一日之內以剩餘的三百兵將搗入黃龍,取惡蛟頭顱,你做得到,還是做不到?”
連海心也看著他。
龍三的目光澄澈而挑釁,含著少年人並不惹人厭煩的清高倨傲。
連海心的笑容終於變成了苦味兒:“我做得到,我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聽他服輸,龍三道:“你被我擒住,難道不是你沒做到的事?你輸給了我。”龍三毫無惡意,他一片赤誠與連海心相交,將其引以為知己。
隻是龍三從未想過,連海心是否也是這麼想。年少得誌、少曆磨難的人總顯得額外單純,雖看世人才情不起,卻總以為人情世故是一樣的。而事實是,沒有人與他一樣。
在這世上,並沒有人能與另一個人一模一樣。
也無人能知道另一個人究竟在想什麼。
連海心斬下惡蛟頭顱,陣前失將,惡蛟部下大亂,龍三帶領剩餘兵將將之一舉拿下。小兒子率兵將大勝而歸,玉帝更親口誇讚封賞,西海老龍王見此情狀,不由得開懷大笑,請來其他三海龍王,廣邀龍族親屬,大擺流水宴席,恨不能將龍三時時牽在身後。
龍三坐在席上,他隨父伯兄長飲宴,眉宇間不肯刻意藏去那幾分輕狂高傲之色,同時卻又飲得略急,似乎心有不悅,隱隱不耐。龍三雖不愛被溜須拍馬,難免也會春風得意,可他又不喜如此場麵。
忽然,被眾人忽視的龍二太子呼著幾分酒意,笑著站了起來,他高舉玉杯:“賀三弟少年英才,也賀父王喜得佳人!”
前半句說得咬牙,後半句說得切齒。
龍三略微不解地看向龍二,老龍王與其他諸人卻齊齊望向了龍二所指之處。龍二所指之處,有人領來了一位嬌俏嫵媚的絕世美人,五官如畫,風情似柳。
龍三當然知道這個蛟女的來曆,當日惡蛟巢穴被破,龍三在一眾惡蛟女眷中看到了她,她不如其他女眷那般或是垂淚或是驚呼,她蜷坐在牆角,一分挑釁九分嬌媚地看著龍三。
當場,龍三便要殺了她。
連海心卻攔住了龍三,他說這蛟女生得可憐,隻不過生了副如此相貌,便被惡蛟輕賤侮辱,如今卻又要因這天生的相貌風情遭戮,實在令他憐憫。
龍三並非嗜殺之人,他饒過了那蛟女,將之與其他女眷一同放歸自由。
然而蛟女卻終究出現在老龍王麵前,她似不在意地瞥過龍三,很快又垂首下去。
龍三心中突生不安,眾目睽睽下,他朝老龍王進言:“父王,此蛟女來曆詭異,又乃惡蛟舊部,父王定不可留在身旁!”
老龍王卻揮了揮手,眼睛依舊粘著那絕美嫵媚的蛟女,嘴裏卻是朝龍三道:“無妨無妨,你不要再管此事。”言罷,他便離席牽住了蛟女之手。
紗袖之下,蛟女冰肌玉骨,清涼暗香。
龍三追出席去,朝老龍王再三頓首,卻再不受理睬。
老龍王將蛟女視作至寶,龍三不便多加幹涉,省得換來老龍王再度大動肝火。料想那蛟女再壞不過是紅顏禍水,也成不了更多禍事。
龍三卻不知,患往往自微起。
他年少輕狂,正是意氣勃發之時,怎麼會知道這些,也不願多想這些。
他隻道——她自討嫌,我自自在,兩不相幹。
終有一日,龍三獨飲自酌,酩酊大醉。為龍二之事,他與連海心多番爭執,連海心已經離去數日,看起來似乎不想再歸,也許他已經有了新的朋友,取了新的名字,變了新的性格。
醒來時,龍三身處玲瓏剔透的龍宮珊瑚叢,麵前站著怒不可竭的老龍王,身旁傲然立著那一身素白紗衣的蛟女,言語間義憤填膺:“我此生低賤,得蒙龍三太子恩幸,如今東窗事發,蛟女無以為報,即便就是你賜一死,又有何遺憾!”
在她口中,她與龍三是前世的姻緣這世的冤孽,若無她在惡蛟處忍辱偷生臥薪嚐膽,哪裏又來的龍宮得勝?那老龍王等統統都是無能,隻有龍三獨撐大局才是真龍天胄。龍三與她情投意合,礙於老眼昏花色欲熏心的老龍王才不得以暗度陳倉,不料今日失算,居然被逮正著,也合該是上天所定……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老龍王等聽得暴怒而起,龍三卻比他們更要急怒,剛開口道:“你——”
那蛟女已經含淚望他而拜,轉身觸珊而死。
老龍王急怒攻心,先見兒子與自己的女人私通在前,又見寵愛有加的絕代佳人自盡在後,不由得一口血吐了出來,好一陣才強自鎮定,厲聲叱喝道:“逆子!”
龍三立時明白了處境,不由得滿臉冰霜冷肅,沉聲道:“此事斷斷是有人陷害於我。”
一旁的龍大太子扶著老龍王不住勸慰,龍二太子則嗤笑一聲:“那蛟女都為你自盡,合該你好大的麵子,我還道你真是我兄弟三人當中的厲害人,惡蛟之處久攻不下,卻就讓你帶了三千兵將便一舉攻占,還以為是天大的本事,原來是靠了女人!也該是你成也她,如今敗——”
“住嘴!”老龍王喝止,他伸手顫顫指著平日裏最寵信的小兒子,道,“逆子你說……你說!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龍三握緊了拳,道:“兒臣絕不會做此有礙倫常之事!那蛟女乃惡蛟舊部,兒臣常日提醒父王定不可放在身邊,如今之禍,乃父王不聽兒臣所言才致!”
龍二笑兩聲,斜著眼睨他:“這麼想來也是,那蛟女難得的是個絕代佳人,又並不恃寵生嬌,龍宮上下因著父王的寵幸也待她不薄,隻你平日裏多加冷眼相待,怕不是有意遮掩罷了。又多次勸父王疏離她……”他頓一頓,笑出聲,去看老龍王的臉色,“可能是嫉妒也說不定。”
龍大太子聽不下去,叱道:“二弟不必多言!父王自有定奪。”
見長兄出麵,龍二頓了一頓,訕訕也不敢多言,隻挑了眼角去望龍三。
這世間總有落井下石的,又或者早早妒忌,終於尋了機會,生怕踩不死。
老龍王原本就大悲極慟,又聽得二子這般進言,終於強忍不住,大罵出口:“你這不守倫常的忤逆賊子!隻怕眼瞅著巴巴的希望我早死!”
龍三縱使平日喜怒少形於色,此時也不由得大驚,跪倒在地:“父王糊塗!兒臣絕不敢忤逆犯上!”
“那蛟女與你何仇需要拋棄龍宮富貴榮華享受,以命來陷害你?”龍二也顧不得龍大太子不悅神色,湊近老龍王道,“蛟女雖性淫可賤,終究還是全了對你的情義,三弟你認了便罷,還這般推諉,蛟女喪了命也終不得安寧,唉……”
“二哥不必多言,我行事自循規章,也由不得旁人來輕賤!”龍三厲目望去龍二。
那龍二被他一叱,臉上微微尷尬,露了慍怒之色,愈發口無遮攔起來:“事到如今你還想砌詞狡辯?我念在兄弟情分多年,孰料你卻不懂悔改,真真是沒得眼力之人!”他眼中一轉,“父王,如今蛟女之言猶在耳,龍宮裏是處不了他這般的,倒不如上稟天庭,由玉帝定奪!”
老龍王嘶聲罵道:“糊塗!出了這等欺家辱門的事,還要抖落得天下皆知?!將那逆子綁了押入西海深牢!”
龍二似乎不甚滿足,卻又一時不得法,隻得轉身叱道:“還不快將他抓住!”
一旁小將得令,齊齊擁上去就要押龍三,那龍三平素就是個有氣性的,哪裏曾受過這般誣蔑,當下怒起心頭,抽出隨身軟劍,與小將們打鬥起來,又化身為龍,長嘯盤旋。那龍二見他即要逃脫,也化作龍身與他爭鬥,兩龍將整個龍宮水攪翻騰,燭火傾覆。
龍大太子見狀不對,忙厲聲叱道:“龍二龍三速速住手!父王麵前誰敢放肆?!”
這二龍方憤憤化為人身,龍二冷眼哼哧一聲,龍三上前一步還欲再鬥,老龍王一把推開龍大太子,走上前去伸手抓過一旁龍婆所拄拐杖,狠狠朝龍三責打而去。
龍三不敢還手,趴伏地上磕頭不止,反複道:“孩兒絕對不曾忤逆犯上……”
終了,龍宮大亂,老龍王氣血衰弱需得靜養,由龍二太子主動請纓押了龍三上赴天庭,以“縱火燒了殿前明珠”為罪,帶上老龍王的奏章,告龍三一個忤逆,龍二自然更添油加醋,將事描述得驚天動地,將龍三說得不事人倫人神共憤。
事到如今,龍三亦無話可說,隻一身白衣,跪於淩霄殿下,傲然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玉帝大怒,令天兵將他吊在空中責打三百,隨即誅殺。
終究念他們兄弟一場,天兵並不阻攔龍二親送龍三赴刑。見左右無人,龍二笑道:“你知你如何會有今日?”
龍三冷眼望著前路,隻做沒聽到他的話。
他也不惱怒,說:“你得意時,卻也不曾想得今日落魄?斬草須除根,三弟你便是自小被嬌慣了,從不懂得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