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龍海
“龍三太子,有時候死比活更容易,你便成全我,我永生永世記得你的恩惠。”
龍三知道自己又是在夢裏,所以他能夠目光淡漠地望著麵前的孫月亮——其實即算不是在夢裏,龍三也一直這麼看著孫月亮的,這一點彼此都明白。
夢裏,孫月亮本是一身紫色衣衫,卻忽而變成了血紅的嫁衣,終於又被孫悟空變回了一身紫衫。
最後,騰天的大火燒了起來。
孫月亮站在火焰裏,朝著龍三微笑。
她要龍三記得答應過她的承諾,所以龍三死死地抱住了孫悟空,任由孫悟空如何在狂怒中以金箍棒沒頭沒腦地亂打。其實上天入地,沒多少神仙妖怪能受得了齊天大聖孫悟空這麼打。
可是必須要這麼做,因為這是龍三答應過孫月亮的事情。
龍三從來都在疑惑,為何孫月亮總是那麼輕易地交付信任,不單單是信任誰,而是她總一種近乎盲目的態度去信任所有的事。
她相信龍三不會毀諾;相信她做的決定沒有錯;相信一貫對她嫌棄有加的孫悟空會不顧一切地抓狂,會不再像那個無所不能的鬥戰勝佛,而僅僅隻是再普通不過地失去理智不顧後果,竭力朝著三昧真火撲過去。
她信對了。
也不知道是幸運或者不幸。
龍三其實很羨慕孫月亮。她似乎從來不在乎旁人的目光,一直堅持做著她認為沒錯的事情——然而在這個世界上,其實很多沒錯的事情,明明就是錯的。
木床重重一沉,龍三從夢裏醒了過來。孫月亮提著兩盞燈站在他的床前,笑得滿麵燦爛:“二哥哥,娘說讓你陪我去逛花燈會!”
這一世,孫月亮成了龍三的妹妹,龍三成了她的兄長。
倒也並非造化弄人,這世上本沒有造化弄人,一切不過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那個時候龍三被金箍棒迎頭一頓猛砸,倒也並非全然重傷不愈,隻是龍三忽然生了一瞬的稚童之心。
他忽然覺得不公之至,既然死了比活著好,為何孫月亮要獨自去死,而龍三還得繼續活著?
所以,龍三也去死了。
然而來到地府,他卻在奈何橋畔呆立了良久。他並不是個一驚一乍的人,仔細算來,或許漫長的生命中難得幾次的訝異,都隻來源那麼幾個人,孫月亮便是其中之一。
在三昧真火中殞身的神仙妖魔,無論是誰,都會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所以這能讓易傲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也同樣得賠上一個孫月亮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一身紫衫的孫月亮明明此刻還站在橋畔,她端著孟婆湯,背靠橋欄,卻遲遲不喝,似乎在等著誰。
像人世間的女子,在等著情郎來赴花燈會。
自從認識孫月亮後,龍三發現他自己總會冒出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龍三一動不動地遙望著她,連眼睛都忘了眨。他總覺得,那隻是個幻影,若眨眼就會消失無蹤,從此天地間再也不能見到。
馬麵在旁低聲道:“可算是等來了。”
牛頭附和著:“可算是等來了。”
孫月亮一身紫衫,長發隨意用布條束著,麵容嬌俏,神色活潑;龍三則一身白袍,發束金冠,端的一副世家公子模樣。
毋管身側的鬼哭鬼號聲,她自顧自地等著,龍三自顧自地望著她,或許與人間唱的戲文一般無二。
可旁人都是錯的。
孫月亮向來不等任何人,她隻等一隻猴子。
龍三也並非為她所來,他從不為任何人而來。
孫月亮也看到了龍三,她愣怔了一瞬,隨即便笑了。她並不問他為何也會來此,其實並非她體貼或者聰慧,大概隻因為她對此毫無興趣。
最可怖的是,她自己對此毫無所知,最認為她體貼聰慧的正是她自己。
或許也從未有人戳破過她的顧影自憐。
龍三也不問她為何還能出現在這裏,他卻覺得他自己並非顧影自憐,不過是不願問罷了。
不同的人做同樣的一件事,總不會都因為同樣的理由。
孫月亮自個兒說了起來,她揣測是當時陰差陽錯吞了那顆請海珠,請海珠沉浸萬年的深海寒氣,竟與三昧真火恰好相抵,護住了她那點兒小小的魂魄。
龍三沉默不語,孫月亮卻笑彎了眼:“你該對我道聲‘恭喜’。”隨即她又朝他折彎了腰,“然而我也該先對你道聲‘大恩大德來生再報’。”
當日送她請海珠,不過是龍三的一念之差,卻不料最終能有此作用。世事難料,豈止是凡人揣度不到,就連他們這些被凡人敬仰著的神仙也同樣如此。
龍三卻問:“何談‘恭喜’?是你說死了比活著好。”
孫月亮滿麵詫異地想了許久,終於想到了自己曾說過似是而非的話,她眼色坦然:“我隻說死比活容易,可這世上向來都是難得的比容易得到的東西更讓人向往。”
不然哪兒那麼多人追名逐利,又哪兒那麼多人懼怕流落街頭?
孫月亮此人十分貪心,要什麼都要最好的,哪怕世人都不願生了,她也絕不會認為死了更好。
“我最怕的事,除了那隻死猴子不再理我和魂飛魄散外,就隻有死了。”她含笑看著他,這樣子總讓人難以分清她話中真假,“你看此刻,我端著這碗孟婆湯,想了許久許久,都不敢喝下去,看著不太幹淨,我怕拉肚子。”
“你在等孫悟空來?”龍三問。
孫月亮又笑了,她似乎一直都在笑:“並沒有。”
這句話是假的。龍三斷定。
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她接著說:“你也認為我早該魂飛魄散了,那隻猴子也自然如此認為,所有的人都會如此認為,他又怎麼還會來找我?我傻嗎?”
難道不傻?
龍三忽然笑了,隻是笑得淡若不見。他並不是一個常常會笑的人,而此刻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要笑。
孫月亮也沒看到他的笑,哪怕她一直看著他,哪怕除了龍三自己,恐怕誰也不會覺得他笑了。
然而龍三的笑意尚未收斂,他便就這樣含著笑,看著她將手中孟婆湯倒入橋底,她縱身躍入了輪回井中,化作一道白光,轉瞬即逝。
她從來不吝於給予驚奇。
龍三的笑意僵在了嘴角,他差點就往前走去,卻慢了一步。身側騷亂起來,孟婆和牛頭馬麵顧不上孫月亮,於他們而言,更大的麻煩來了。
龍三並未回頭,他靠在她先前靠站的橋畔,望著她先前遙望的忘川河。
猩紅色的戰袍從他身側掠過,發出簌簌的聲響。
牛頭道:“大聖爺饒命!”
馬麵道:“大聖爺要帶誰走,一句話的事兒!”
孟婆道:“見過一個紫衫黑發的女子,她剛剛已入了輪回……”
孫月亮怎麼不願意等這一時三刻?若她等了這一時三刻……
忽而,龍三垂下了眼角,他並不願承認自己錯了,可仿佛事態便是如此。
誠如她所言,孫悟空如旁人一般,都以為她隻能魂飛魄散了。可孫悟空與旁人的不同之處在於,他即便知道,也不會信,更不會灰心。
因為孫悟空是誰?他是那個大鬧天宮,與整個天界為敵也毫無畏懼的齊天大聖孫悟空。
她不會不知道,所以她一直站在橋上等他來。
可是她等得太久了,終於等得不耐煩了,她決定這一次不等了。
“她等得太久了。”龍三忍不住對孫悟空說。
這並不像龍三會做的事,也不像他會說的話。
可他還是做了,還是說了。
因為他忍不住。
孫悟空看著他,又看著他手中端著的碗。忽而,孟婆顫巍巍地奪過了龍三手上的碗:“既然是大聖爺的故人……”
說是故人,似乎也是,曾經是一同西行的師兄弟。
可似乎又不太像,兩人之間極少說過話,那時為救唐僧倒是聯手過幾次,後來各自封佛,便相互視而不見了。
並非所有的感情都必須說出來,也並非都得時刻維係。
龍三又露出了隻有他自己能知道的笑意。
孫悟空對他說:“你若要回去,現在便可回去。”
其實孫悟空從來不是寡言少語之人,孫悟空忠肝義膽、義薄雲天,甚少有人不願意與他做朋友。
龍三朝他道:“多謝,我還想在這站會兒。”
牛頭忙不迭地應聲:“龍三太子本就隻是來看看,若要走,也隨時能走。”
那場天地六界的浩亂,雖與地府無太大幹係,地府卻也對此了若指掌。世上凡此種種的事,並不是每一件都與你切膚相幹,然而你卻不得不將種種事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無論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無論是從前的孫悟空,抑或是如今的孫悟空,都向來無人願意得罪。而現在的龍三也是如此,浩亂時,八部天龍馬叛出天界,與孫悟空、旃檀功德佛站到了一處,最終將如來渡入再生輪回、重修佛法之道。
此乃天地大道,是佛家常說的無上功德。度人入道,向來是大功德。
當時,鬥戰勝佛孫悟空與旃檀功德佛金蟬子的反出無人質疑,因他倆向來反骨崚嶒,而八部天龍馬則從不引人為意。自淩霄殿他一躍而上,公子華衣,六界這才恍然記得,當初唐三藏西行取經,原來還牽了一匹馬。
而那馬名為白龍馬,原是一條白龍所化。
龍三便這樣被萬眾矚目。終於事了,金蟬子得成更至高大乘之法,孫悟空回了花果山,從此做個天地間再無框限障礙的自在猴王,而龍三卻執意來到地府再入輪回。
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其實他什麼都沒想。
就如同淩霄殿上,他在漫天神佛前,站到了孫悟空的身側。
龍三隻是覺得這樣夠暢快自在。
畢竟他已經許久都未曾這樣暢快自在,久到不願回想究竟已久了多長的時光。或許連海心當年說得太對,龍三其實太目中無人、不顧旁人。
但龍三不太願意承認,他不願意承認連海心說的每一句話,因為他並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奈何橋上,龍三忽而瞥見了一片華服閃過眼角,他恍然地循目而去,卻清醒自製地極快收回了目光。
那不是連海心,連海心身為妄魔,生於世間萬物的無妄之心,從不知禮儀倫常為何物,更不受轉世輪回所困。
而那時,龍三親手以水化劍,看著連海心魂飛魄散,不剩渣滓。
人若死了,千百年後還能留得一些骨渣,即便是烈火焚燒也可剩下塵灰,而連海心什麼都沒有,他來於萬界萬物的妄念,死了便回散到萬界萬物當中。
誰也說不清妄念是什麼,妄念本就無實形。
龍三記得初次見到連海心的時候,他一身華服,明明身為男子卻扭捏作態、纖腰媚眼,令龍三一時無語。
彼時,龍三是龍宮貴胄,他年少英才,堪負重任,眉宇間盡是躊躇得誌之色。有惡蛟盤踞一方,作惡多端,引得人間受災。玉帝震怒,下令嚴辦,然而龍二太子卻出師不利,久攻不下,引得天界對龍宮頗為側目。正當龍二太子跪地向老龍王領罰之時,龍三跨出列席,慨然道:“孩兒願為父王解難!”
他說得意氣風發,旁人皆讚他年少風流,才不可沽。
誰也不會在意一敗再敗的龍二太子。
所以誰也沒看到龍二太子自以為受辱之後的憤恨之色。
這世上很少有人會多瞧失敗者一眼。
龍三隻點了三千蝦兵蟹將,便直奔惡蛟而去。他的脾性襯得上本事,三戰三捷,他生虜了惡蛟的軍師。
或許隻是一念之差,龍三自忖能幹,然而這三戰也勝得不易,他倒也想會一會給了自己不少虧吃的對手。
所以龍三來了關押惡蛟軍師的水牢。
對方正坦然地坐在牢中的青石上,穿了一身華服,赤著雪白滑膩的雙腳,怡然自得地哼著不知哪處的小曲兒。
龍三與他四目相對。
龍三冷哼了一聲,他不屑以如此妖人做對手,他不顧部下反對,執意放了妖人自在去,既不殺也懶得再關。
對方原本也不搭理他,卻聽了他那話,忙著起身問:“你就是龍三太子?你給我取個名兒吧。”
龍三雖不屑他,卻著實也不解他沒頭沒腦的此舉意思,便頓了往回走的步子,不解地側眼瞥他。
華服妖人又笑了笑:“你不殺我,我做你軍師,你給我取名。”
無聊之至。龍三繼續往回走。
華服妖人急著叫道:“我給你唱小曲兒聽,人間的小曲兒,我活得久,什麼曲兒都能唱。”
龍三恨不能一腳踹過去,他開始後悔自己這一時興起一念之差,竟得知自己曾被一個如此瘋子為難得差點大敗而歸,實乃平生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