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者王侯敗者寇,總之他如今說什麼都是有理了,龍三根本不予理會。
龍二見他不搭理自己,笑了兩聲,問:“你不理我可以,但我與你兄弟一場,倒也不想看你死也做個糊塗鬼,你知那美豔蛟女又是哪裏變化來的?凡事多生虛妄,那蛟女美豔得很,其實紅顏白骨,到頭也就是一場空,從哪裏來,歸哪裏去,不過就是散了一地的灰,倒生生讓你折了命。”
龍三一愣,轉頭厲眼望他。
他望著龍三,緩緩道:“那妄魔身為惡蛟軍師,你卻偏要惜他才情饒他而去,恕不料被倒打一耙,如今作何感想?”
龍三無話可說,和緩閉上了眼睛。
如今想來,不光是龍三隻願意贏,連海心也是個不願意輸的人。
龍三默聲忍受著天兵的杖責三百,忽聞香氣,睜眼抬頭,見雲霧祥光而來,正是那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他心中微微一轉,便看到菩薩行近,問道:“你是何人?又為何在此受罪?”
龍三緩緩道:“我乃西海龍王之子,因縱火燒殿上明珠被告了忤逆之罪,望菩薩搭救。”
菩薩問:“你可願從此皈依我佛,護東來往西的取經人取得真經,修大功德?”
從此一條傲龍化作白馬。
龍三並不願回想這些往事,然而身處奈何橋上,似乎不得不回想這些事。孟婆湯已被孟婆劈手奪走,龍三自然隨時可再去要一碗喝,然而他卻又不願喝了。
他又想起最終叛出天宮後,連海心千百年來首次與他重逢。
連海心一點都沒變,依舊一身華服,扭捏作態,與龍三初見他時一般無二。然而連海心卻依舊用著龍三取的名姓,口口聲聲嚷著要償還當年誣陷之仇。
當年,連海心惱羞成怒,與龍二勾結,幻化出美豔蛟女,設下一個死局,隻為讓龍三服輸。
龍三服了輸,卻並非與自己的仇人服輸。他寧可化作白馬,載唐三藏西行取經。
當著龍三與孫悟空、金蟬子、孫月亮諸人的麵,連海心自行散去了千年功力,他向來引以為傲的精致麵容瞬間垂垂老矣。自是如人間美人,終成紅顏白骨,可誰又說得清,人世間的百年,與這一刻之間有多大的分別。
或許都是一樣長的時間,隻是世人自己不知罷了。
龍三劃水為劍,直直地刺入連海心的心房。
孫月亮沒想得到龍三竟會如此恨怒,恨到了即便對方立刻要死,也絕不肯原諒分毫,怒到了必須手刃連海心。畢竟,龍三即算不這樣做,連海心也再活不過一時三刻。
然而,龍三終究忍不下這口氣。
或許他從未變過,一直是當年那個得意倔強的少年公子。這些年來他再如何寡言少語、麵色冷漠,其實都是假的,否則他不會再三相助毫無瓜葛的孫月亮,也不會在淩霄殿上一意叛出。
許多人,直到許多年後,自以為也脫胎換骨,卻其實一直都是年少心性。
連海心歎了口氣,幹癟的麵容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
接著,連海心便在日頭下灰飛煙滅了。
龍三望著那稍縱即逝的漫天灰塵,隻覺得恍若南柯一夢。夢醒之後,或許自己依舊是龍宮最躊躇得誌的三太子,還未領命去剿滅惡蛟。
龍三成了奈何橋上的一道景。
他整日裏一身白衣,靠在孫月亮曾靠站過的地方,神色淡漠地望著麵前的長隊。孟婆不知道這有什麼好望的,卻又不敢問。
終於不知過了多久,有個一身紫衫的姑娘撥開隊伍,衝著龍三奔來,她雙目含淚,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龍三,你還在這?也好,我要跟你說,那死猴子我真要砍了他尾巴做花肥!我好好兒地貌美如花,他天天跑我那兒玩爆炸,把我又給炸死了!”
不知前因後果的龍三隻好以莫名的眼神看著她,接著轉身跳入了輪回井中。
孫月亮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神來:“龍、龍三?!我有這麼惹你嫌?你看到我就跳井?我隻想找你說說話,至於嗎?喂,龍三——”
龍三已經入了輪回井。
孫月亮一把揪住孟婆:“求你告訴我龍三去了哪家?那家還生嗎?”
孟婆顫巍巍道:“紫、紫衫黑發……姑娘,莫非你便是之前大聖爺要找的那位姑娘?你先了一步投井,大聖爺……”
“我現在不想理那隻死猴子。”孫月亮整了整衣襟,“現在我隻想去找龍三,我憋了好多年的話沒人說,他不願意聽,我就非得全說給他聽。”
於是,龍三成了天竺國玉華王的小兒子,孫月亮成了玉華王的小女兒。她沒日沒夜地追著自己的二哥哥跑,螞蟻搬家和蜘蛛結網的事也能跟他說上三天三夜。
龍三恍然想到,若當年自己是孫悟空,大概會考慮串通妖精綁了唐三藏那廝。
他正這麼想著,一陣腥風卷來,飛沙走石過後,一旁絮叨的孫月亮不見了。龍三先是一愣,隨即他仰頭,望見一道金光朝腥風處而去。
龍三立在花燈之下,牽動嘴角,露出了笑容,迷住了人眼。
緣起
一 潛
“你可知為何選中了你?”端坐在那的王母娘娘雍容華貴,雖在微笑,卻讓人不敢放肆。
一身淺紫衣衫的女子跪在金磚之上,不卑不亢,輕聲回答:“王母娘娘自有計較,不敢妄自揣測。”
王母輕輕一曬:“你倒會說話——也罷,要的便是你這般機靈的。你記住,此番要你下界,你便好生與那妖孽相處,莫讓妖孽離了眼界,到時天庭有難,你也逃脫不得。”
女子回答:“是。”隨即伏在地上,漸漸變作一顆種子,被站在一旁的花仙子拾了起來,對王母娘娘行了禮,得到應允後轉身離去。
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的山頂原本不知何年何月矗立著一塊巨石,歲月過去寂靜無聲,卻是日日夜夜吸收日月之精華,天地之靈氣。
這一日花果山的傍晚時分,天邊有連成一大片的織錦一般的斜陽雲霞,昏紅得好似天地間都著了一場永遠熄不滅的大火。
一顆種子從天而降,恰好落到了巨石旁。
種子不說話,巨石也不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種子被雨水打入了土裏,漸漸生根發芽,破土而出一顆小芽。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小芽漸漸長大,長成了一朵惠蘭花的模樣。
巨石從頭至尾沉默。
惠蘭花被風吹得微微動了動,說了第一句話:“你這麼久不說話,不覺得悶得慌麼?”
二 誤
哪吒身披混天綾,手執火尖槍,厲聲叱道:“妖孽你還往哪裏跑?!”
站他對麵的是個花容月貌嬌媚可人的妖精,青絲如墨,穿一身雪白的絨毛小夾襖,手持雙股劍,嬌笑道:“你又是誰?找姐姐有什麼事兒?”
哪吒冷嗤一聲:“白鼠精你切莫多言,你於佛台下聽講經文,卻不受佛法熏陶,反而賊性難改妖性難除,居然偷食如來的香花寶燭,今如來遣我與父親將你拿住打死!你還不束手就擒,落得個痛快才好!”
白鼠精聞言卻是並不懼怕,反而笑了一笑:“我曾聽聞天庭有了不起的父子,是托塔李天王與哪吒三太子,莫非就是你?混天綾,火尖槍,風火輪……想來確實便是了。三太子不在天庭供職,倒跑來西天為如來捉我小小鼠精,倒真讓安意受寵若驚。”
那邊哪吒已然發怒,挺起火尖槍便朝她而來,叱道:“妖怪無需多言!”
白鼠精麵色一凜,也肅了臉色提劍一擋,自知不是對手,便耍個計謀,忽而朝哪吒懷裏直直撞去,那哪吒料不定她此舉為何,下意識回身以火尖槍一擋,她忙趁機脫下繡花鞋變作自己模樣去與哪吒繼續打鬥,真身則忙是遁了就跑。
哪吒一槍挑去,見槍頭上掛著個繡花鞋,當下不由得大怒,腳踏風火輪迅疾而去,立刻又追上一路倉皇而逃的白鼠精,扔出混天綾一把將她團團捆住,扯了去回李天王不說。
李家父子與天兵擒了白鼠精回靈山佛台複命,將白鼠精以捆妖繩給綁了,由天兵們看守,父子二人則入大雷音寺中複命。
佛祖端坐蓮台,聽聞複命,微微歎息:“常言道,積水養魚終不釣,深山喂鹿望長生。上天有好生之德,便將這妖精放了,日後多加教化,教她潛心向佛便罷了。”
哪吒頓時有所疑惑,卻聽得身旁父親拜答:“我佛慈悲。”他欲講話,卻見父親朝自己微微使了眼色,隻好強自按捺下了疑惑,也拜了一拜,便隨父親出去。
剛一出去,哪吒便問:“父親,那積水養魚深山喂鹿,卻不是放妖精啊!”
李靖望他一眼:“佛老既然這樣說,便這樣做,哪裏需要你來多問。”
哪吒卻不服:“可是孩兒並不明白佛老意思!”
“佛法精深,不需要你這小孩子明白。”李靖隱隱有些不耐煩,“你今日話怎麼這麼多?你去放了那白鼠精,然後向我複命!”說完,拂袖托塔離去。
哪吒隻好轉而去放那白鼠精,到了那裏,卻見被捆著的白鼠精兩頰滑淚,眉間微蹙,楚楚可憐。見他來了,自以為大限將至,隻能垂淚不語。
哪吒卻收了捆妖繩,皺眉道:“你且去吧!”
白鼠精一愣,反而以為自己聽錯:“……你說什麼?”
“速速離去,若今後再行壞事,便饒你不得了!”哪吒說罷,轉身要走。
那白鼠精卻忙起身要跟上去再問,不料跪得久了,雙腿一軟,朝前一個跌,撲倒在地,一身的白衣都沾了灰土,一時間狼狽不堪,她顧不得尷尬,趴在地上俯首道:“安意知錯了,安意得三太子與李天王饒恕,此恩無以為報……”
哪吒聽到聲響,回頭去看,皺著眉,卻還是伸手扶她一把:“你起來。非我父子要饒你,是如來念上天好生之德,囑咐我父子教化於你,望你今後好生修煉,免墮輪回妖道之苦。”
白鼠精卻認定了是哪吒求情所致,隻肯跪在地上連聲道:“安意知偷食香花寶燭惹了佛老大怒,遣李天王與三太子誅殺於安意,如今得以成活,萬分有賴天王與三太子的相助……安意無可為報,隻能求三太子與天王容安意尊您們為兄為父,日後安意供您牌位,定當日夜奉香,謹記父兄教誨,絕不敢有所鬆怠……”
哪吒無意與她糾纏太多,道:“既然如此,你便去潛心修煉,莫想再有傷天害理之心,否則我便第一個饒不得你!”
白鼠精再三伏地淚流拜謝不止,再抬頭,哪吒已領了天兵而去。
她仰頭去望,那日頭正盛,他身披混天綾,鮮紅奪目。
三 寂
夢妖一揮長袖,望見了坐在樹下的喬生。他原本墨黑的長發漸漸有些白了,也不再愛束起,往往披散著。
她走過去:“喬生,你還在怪我?”
喬生回頭望她一眼,麵容俊俏,可是眼中再無暖意,反而微微發冷有些戾氣,這讓夢妖感覺有些悲涼:“喬生,你可知天意如此?”
“天意如此?”喬生冷笑道,“天意便是讓我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被逼著留在這種鬼地方?!”他猛地站起身,厲聲長笑道,“那這天意為何又要造我出來,我寧願散去魂魄也不要再在這孤寂沒有絲毫人煙的地方長存!”
夢妖長長歎口氣:“有我陪你,不好麼?人間那麼多人,不過是要功名利祿醇酒美人,這些我都可以給你。”
“你以為你能給?”喬生連連冷笑出聲,疾步走過來,一把掐住夢妖的脖子,“你若能給,索性給我個痛快,讓我消失在三界五行當中,我寧願魂飛魄散,也不要再與你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一起做人不人鬼不鬼的妖怪!”
“妖怪有什麼不好?”夢妖被他掐著,卻麵不改色,絲毫沒有痛苦的感覺,幽幽道,“在這夢境虛幻之地,隻你我為王,想要什麼,伸手便能要,豈不好過去人間受苦千萬倍?”
“我能指望你這妖怪懂得什麼?!”喬生望見她眼睛,一時心下不忍,又愈發因這不忍而憎恨自己愈發憎恨了她,鬆開手,憤而拂袖轉身。
夢妖望著他的背影,微微一笑:“我是妖怪,莫非你不是?”
說到此,喬生愈發憤怒,他握緊了雙手,竭力製止自己血氣上湧:“……你莫逼我殺了你!”
“你殺不了我。”夢妖淒然一笑,“正如你也殺不了自己。這世上有多少人期盼長生不老,可誰也不曾懂得,若真能長生永久了,死都死不得,那該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
而最痛苦的,亦不是死不得,而是活得那般孤單。
“喬生,你剛陪我一百年,便受不了了?”夢妖慢慢走過去,從他背後抱住他,“可是我已經獨自在這裏過了七百年了。”
喬生一愣,隨即深深歎口氣,闔上眼睛,良久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