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海心抬頭看他,淒然而笑:“我再也不欠你。”
說完,他緩緩起身,轉身朝外走去,寬大的華袍套在他幹枯的身上,被風吹起衣角,翩躚紛飛,再見他花白長發蒼老麵容,頓覺人世繁華衰變,不過眨眼即逝,妄言意氣,亦滄海一粟,不值多提。
耳邊又有水響潺潺,幽幽茶香彌漫室內,甚至連那猴子都沒來得及阻止——或者他本就無意阻止。但我看到金蟬子麵上一瞬的詫異,想來他都沒有想到,龍三真的會下手。
龍三手持香茗所化之劍,長身玉立於連海心身後,那劍直直刺入連海心枯瘦的身體,穿透一個洞,他連血都流不出多少了,可見衰老之況。實際龍三便是不殺他,他也活不過今天。
油盡燈枯,毫無生氣了。
我一直以為龍三是最為清醒自製的,因他自我與他相識以來,便永遠都是臉色寡淡,少語慎行,看起來仿佛對一切事情早已超脫生死,不再看重,但其實終究還是沒有。
連海心微微長歎一口氣,再次邁開步子。龍三依舊持劍而立,連海心便慢慢向前走,直到穿透了他身體的劍身被他拋在了身後,他緩慢地走出了屋子。
外邊日頭剛好,我看到他抬頭去看天空,隨即灰飛煙滅,散落成再也拚湊不成的漫天碎片。
我隻覺耳邊“轟隆”作響。
海底龍宮金碧輝煌,富麗堂皇。
西海老龍王敖閏與龍族等皆列坐席上,談笑盈盈,歌舞升平,龍三亦坐在席上,隨父伯兄長飲宴,他那時容色年輕,多幾分輕狂高傲之色,眉宇間盡是躊躇得誌之色。
惡蛟盤踞一方,作惡多端,龍宮多年圍戰,久攻不下,引得人間倒因此受災多年,玉帝震怒,下令嚴辦,龍三少年得誌,領三千兵將以奇襲一舉搗入黃龍,取惡蛟頭顱,陣前失將,惡蛟部下大亂,被隨後而來的龍族軍隊一舉拿下。
此時的龍三剛受玉帝親口誇讚賞封,旁人一味地稱讚恭維他少年英才多風流,他雖不是那愛被溜須拍馬的,卻也不由得誌得意滿,春風得意,風光無限。
有人領來戰敗的惡蛟一族女眷,中有一者,容顏嬌俏,媚眼如絲,是上了十重十的天也難以多尋一個的絕世佳人,更難得是那風情無限,一顰一蹙皆是畫。
老龍王抬眼望去那一瞬,他驚了,我也驚了。
我隱約感覺到,這一眼,打開了一扇門,而那門的背後沒有路,隻有萬丈深淵。
老龍王很是寵愛這惡蛟一族中被充作龍宮之奴的女子,將她待作心肝寶貝。而她也很好地回報了老龍王,比如說,試圖勾引老龍王最為器重的兒子:龍三太子。
龍三卻似乎看不上她,每每見了麵連招呼都省了,冷眼側身離去。終有一日,也不知怎的就失了警惕,他在那玲瓏剔透的龍宮珊瑚叢裏醒來之時,看到垂怒不可遏的老龍王,身旁傲然立著那一身素白紗衣的惡蛟奴女,言語間卻是義正詞嚴、義憤填膺:“我此生低賤,得蒙龍三太子恩幸,如今東窗事發,蛟女無以為報,即便就是你賜一死,又有何遺憾!”
在她口中,她與龍三是前世的姻緣這世的冤孽,若無她在惡蛟處忍辱偷生臥薪嚐膽,哪裏又來的龍宮得勝?那老龍王等統統都是無能,隻有龍三獨撐大局才是真龍天胄。龍三與她情投意合,礙於老眼昏花色欲熏心的老龍王才不得以暗度陳倉,不料今日失算,居然被逮正著,也合該是上天所定……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老龍王等聽得暴怒而起,龍三卻比他們更要急怒,剛開口道:“你——”
那蛟女已經含淚望他而拜,轉身觸珊而死。
她倒一死了之圖個痛快,留下了一堆爛攤子。
老龍王急怒攻心,先見兒子與自己的女人私通在前,又見寵愛有加的絕代佳人自盡麵前,不由得一口血吐了出來,被旁邊的扶著好一陣才強自鎮定下來,厲聲叱喝道:“逆子!”
龍三見死無查證,一臉冰霜冷肅,沉聲道:“此事斷斷是有人陷害於我。”
一旁的龍大太子扶著老龍王不住勸慰,龍二太子則嗤笑一聲:“那蛟女都為你自盡,合該你好大的麵子,我還道你真是我兄弟三人當中的厲害人,惡蛟之處久攻不下,卻就讓你帶了三千兵將便一舉攻占,還以為是天大的本事,原來是靠了女人!也該是你成也她,如今敗——”
“住嘴!”老龍王喝止,他伸手顫顫指著平日裏最為寵信的小兒子,道,“逆子你說……你說!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龍三握緊了拳,道:“兒臣絕不會做此有礙倫常之事!那蛟女乃惡蛟舊部,兒臣常日提醒父王定不可放在身邊,如今之禍,乃父王不聽兒臣所言所致!”
龍二笑兩聲,斜著眼睨他:“這麼想來也是,那蛟女難得的是個絕代佳人,又並不恃寵生嬌,龍宮上下因著父王的寵幸也待她不薄,隻你平日裏多加冷眼相待,怕不是有意遮掩罷了。又多次勸父王疏離於她……”他頓一頓,笑出聲,去看老龍王的臉色,“可能是嫉妒也說不定。”
龍大太子聽不下去,叱道:“二弟不必多言!父王自有定奪。”
見長兄出麵,龍二頓了一頓,訕訕也不敢多言,隻挑了眼角去望龍三。
這世間總有落井下石的,又或者早早妒忌,終於尋了機會,生怕踩不死。
老龍王原本就大悲極慟,又聽得二子這般進言,終於強忍不住,大罵出口:“你這不守倫常的忤逆賊子!隻怕眼瞅著巴巴地希望我早死!”
龍三縱使平日喜怒少形於色,此時也不由得大驚,跪倒在地:“父王糊塗!兒臣絕不敢忤逆犯上!”
“那蛟女與你何仇需要拋棄龍宮富貴榮華享受,以命來陷害你?”龍二也顧不得龍大太子不悅神色,湊近老龍王道,“蛟女雖性淫可賤,終究還是全了對你的情義,三弟你認了便罷,還這般推諉,蛟女喪了命也終不得安寧,唉……”
“二哥不必多言,我行事自循規章,也由不得旁人來輕賤!”龍三厲目望去龍二。
那龍二被他一叱,臉上微微尷尬,露了慍怒之色,越發口無遮攔起來:“事到如今你還想砌詞狡辯?我念在兄弟情分多年,孰料你卻不懂悔改,真真是沒得眼力之人!”他眼中一轉,“父王,如今蛟女之言猶在耳,龍宮裏是處不了他這般的,倒不如上稟天庭,由玉帝定奪!”
老龍王嘶聲罵道:“糊塗!出了這等欺家辱門的事,還要抖摟得天下皆知?!將那逆子綁了押入西海深牢!”
龍二似乎不甚滿足,卻又一時不得法,隻得轉身叱道:“還不快將他抓住!”
一旁小將得令,齊齊擁上去就要押龍三,那龍三平素就是個有得氣性的,哪裏曾受過這般誣蔑,當下怒起心頭,抽出隨身軟劍,與小將們打鬥起來,又化身為龍,長嘯盤旋。那龍二見他即要逃脫,也化作龍身與他爭鬥,兩龍將整個龍宮水攪翻騰,燭火傾覆。
龍大太子見狀不對,忙厲聲叱道:“龍二龍三速速住手!父王麵前誰敢放肆?!”
這二龍方憤憤化為人身,龍二冷眼哼哧一聲,龍三上前一步還欲再鬥,老龍王一把推開龍大太子,走上前去伸手抓過一旁龍婆所拄拐杖,狠狠朝龍三責打而去。
龍三不敢還手,趴伏地上磕頭不止,反複道:“孩兒絕對不曾忤逆犯上……”
終了,龍宮大亂,老龍王氣血衰弱需得靜養,由龍二太子主動請纓押了龍三上赴天庭,以“縱火燒了殿前明珠”為罪,帶上老龍王的奏章,告龍三一個忤逆,龍二自然更添油加醋,將事描述得驚天動地,將龍三說得不事人倫人神共憤。
事到如今,龍三亦無話可說,隻一身白衣,跪於淩霄殿下,傲然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玉帝大怒,令天兵將他吊在空中責打三百,隨即誅殺。
終究念他們兄弟一場,天兵並不阻攔龍二親送龍三赴刑。見左右無人,龍二笑道:“你知你如何會有今日?”
龍三冷眼望著前路,隻做沒聽到他的話。
他也不惱怒,說:“你得意時,卻也不曾想得今日落魄?斬草須除根,三弟你便是自小被嬌慣了,從不懂得這個道理。”
勝者王侯敗者寇,總之他如今說什麼都是有理了,龍三根本不予理會。
龍二見他不搭理自己,笑了兩聲,問:“你不理我可以,但我與你兄弟一場,倒也不想看你死也做個糊塗鬼,你知那美豔蛟女又是哪裏變化來的?凡事多生虛妄,那蛟女美豔得很,其實紅顏白骨,到頭也就是一場空,從哪裏來,歸哪裏去,不過就是散了一地的灰,倒生生讓你折了命。”
龍三一愣,轉頭厲眼望他。
他望著龍三,緩緩道:“那妄魔身為惡蛟軍師,你卻偏要惜他才情饒他而去,恕不料被倒打一耙,如今作何感想?”
龍三無話可說,和緩閉上了眼睛。
當年青石崖上,激浪長拍,千層雪起,白衣冷清,華服莊貴,談天之遼闊,說地之無盡,何其快哉。滿心以為得一知己,卻不料起了爭執。
龍三堅持道:“我行我事,便是做好本分,哪裏管他人如何去想!”
連海心望著他:“你這隻能叫我行我素,這世上萬物往往易生妒忌之心,一念之差亦可走火入魔,你不知分寸不知收斂,來日決計是要吃大虧的。”
龍三搖頭不語,連海心歎口氣:“我與你相交相識一場,左右多番相勸。龍軍圍剿惡蛟多時而不可得,你初次率兵應戰,誰都隻當放你曆練見識一番罷了,千萬莫出風頭,在你之前,還有你的兄長。”
“如果我能做得到,為什麼不做?”龍三滿臉都是風華正茂時的傲然,“我無意與大哥、二哥爭功,但求竭力而為,無愧於心,來日讓龍宮以我為傲!大哥二哥也定然不會對我存嫉妒之心,你這次多慮了。”
連海心一怔,隨即苦笑連連:“龍三啊龍三,你以為我有意挑撥你兄弟感情?你如此意滿自足,不聽勸告,自有自己吃虧的時候!”
“此話不必多說。”龍三轉身,“我該走了。”
連海心看著他的背影,長長出了一口氣:“龍三,我會證明你是錯的。”
他回頭去看連海心。
海風腥濕,浪卷大潮,衣袂紛飛,千秋事,也就隻在一眼的光顧。
對對錯錯,錯錯對對,誰對誰錯,誰錯誰對,事後想來,其實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龍三隻記得那日青石崖上,連海心將古琴砸破,古木飛濺,旋即就被浪花吞沒的情景。
知己難求,卻隻一言不合,何以就會成今日之殤?連海心憤而砸琴,冷心腸去證明自己的正確,龍三轉身不回,許久後被押斬台上時,終於懂萬物生之虛妄,業孽一瞬而生,陰冷滑膩,似潛在黑石後麵的蛇,嘶嘶吐著芯子,等著那一瞬。萬事隻在一瞬而已,隻看那一瞬的心思。
他默聲忍受著天兵的杖責三百,忽抬眼見雲霧祥光而來,香氣泠佩,正是那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闔眼閉目,心中微微一轉,聽得菩薩行近,問:“你又為何在此受罪?”
他睜眼,道:“我是西海龍王之子,因縱火燒殿上明珠被告了忤逆之罪,望菩薩搭救一二。”
菩薩問:“你可願從此皈依我佛,護東來往西的取經人取得真經,修大功德?”
從此一條傲龍化作白馬。
我清醒了神誌,望著眼前的龍三,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許什麼都不必說。
妄魔將一切都望在了眼裏,他本就生於虛無,死時亦全化作消失,那些粉末煙塵,積累了萬生萬世萬人萬物,最終也就是這稍縱即逝的一眼光華,好似海市蜃樓,縹縹緲緲間,仿若身置其境看到了一切,風煙漸漸散去,才知這是現實,剛才的也不過仿若南柯一夢。
海潮疊連,白衣華服,意氣之爭,此生再不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