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雙眼欲裂,我越發渾身顫抖,雙手抱頭緊閉雙眼,不想再看到她的臉,耳邊依舊聽得到她如撕裂錦帛一般的聲音尖叫質問厲哭聲,好似陰曹地府……還要更加可怕。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我終於忍不住,哭著抬頭朝她叫道:“我不知道!你再問我我也不知該去問誰!這都是命!”
哪兒來這麼多為什麼,這一切都是命而已。這是最認命的回答,也是最窩囊的回答,可是這次我卻再也沒有絲毫的逞英雄想法。因為我害怕了。你看,我也有心虛成這樣的時候。
忽然萬道金光迸發,我旋即被裹進猩紅戰袍當中。
我知道,一切都可以暫時結束了。可是,什麼時候這一切能完全結束呢?
我忽而高聲喝道:“不要殺她!”
孫悟空一把扯住我,罵道:“你眼裏腦子裏全都是糨糊嗎?給老孫睜開眼睛清楚了,那是什麼妖物!”
我一愣,他已經鬆開我,擎著金箍棒對準那妖物一頭猛力砸了下去。
你看,這一次,我還是不能救她。
我看著她再被打死,死得腦漿迸裂,雙目眥紅,慘不忍睹。
再醒來時已在後院,天朗氣清,花草繁盛,好似適才的一切都是幻覺,但是金蟬子太討厭了,大概為了報複我平日說他光頭,居然說他看到我一個人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活像被孫悟空趕出花果山的樣子。
他以為我沒有看到,他端坐在那裏,一個人絮絮叨叨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說得興高采烈怡然自得,好似他正站在靈山之上,與如來佛祖悠然辯法。
他聞我此言,卻微笑毫無尷尬之意,反而說:“你不知。”好像他將一切掌握在手裏,隻有我什麼都不知道,還偏要傻傻去笑他什麼都不知道——我這種人,的確好笑。
不過他說得沒錯,我確實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也就不會那麼丟臉了。
世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我哪裏那麼聰明能全部都知道?要都知道了,當年打死都不會讓那小石猴在海上顛簸數載再去求仙問道學法術,就應該把他綁在樹上綁到他答應不離開花果山才好。
總之時到今日,隨我怎麼說了,因為說的人都心知肚明,時光無法倒轉,就算是說破了這天,也沒人再有心思追究你,我也不過是自娛自樂著。
我轉身去看那猴子的時候,看到了龍三站在院子裏的石井旁,我忙收回了目光當做什麼都沒有看到。我真的沒有看到,我也不知道他適才跪在那個幻術當中,緊握雙拳,決絕道:“孩兒絕對不曾忤逆犯上!”我什麼都不知道,真的也都沒有看到,那一下子我被嚇蒙了,什麼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龍三跪在那裏對著幻覺三叩首,堅決而悲愴。
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有看到。
雖然事實是相反的。
活著,就總得學會自欺欺人。
大多數人的心裏都有放不下的事情,這並不是一件羞以啟齒的事情,但將那件事情說出來卻往往是痛苦不堪,不如不說。但這絲毫不影響內心存在解不開的結,這亦非軟弱或者頑固,隻是因為解不開而已。
便如我對袖手旁觀白毛鼠三番五次死在我麵前的解不開,以及龍三對於其老龍王父親對他的“忤逆”斥責的解不開。
與之相反,我很好奇這隻猴子為什麼還能全然無動於衷,他似乎並不為那些幻覺所左右。他是一隻毫無畏懼的猴子,隻有毫無畏懼,就可以一往直前,可以膽大包天,可以心懷坦蕩。
他些許是被我忘得不自在了,瞪我一眼,示意我有話就說,我忙開口:“你看到了什麼?”
與往常一樣,他給了我問問題的權利,也堅決地捍衛了他不回答我問題的權利。這隻猴子真是太不討喜了!
不討喜的猴子忽然眼神越發警備起來,伸手擎起金箍棒,將我擋在身後——我突然覺得精力充沛!就算是來一萬個天兵天將邪魔妖怪我也能與他們大戰個昏天黑地死不罷休了!
——隻要,這隻猴子站在我前麵就行了。
我突然發現,其實我也可以無所畏懼,雖然我有些動機不良。
可是我看到了什麼?我看到了一個男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扭著小蠻腰朝我們走過來了。
我立刻覺得金蟬子的光頭很好看了。
同時龍三的神色越發冷肅了起來,他死死看著那個死人妖,越發挺直了背脊,白色衣袂紛飛,相比之下,真是高下立見,所謂世家公子翩翩如玉。
不等我詩興大發,龍三已經反手引井水為劍,劍身冷冽閃光,被他引著疾速而筆直刺了過去,井水劍凜冽作響,令人不由得心中一警。
那人妖臉色一變,忙閃身就跑——沒錯,就是跑,一邊跑一邊罵,一邊罵一邊跑。
猴子嗤笑一聲,也不打算開打的樣子,雙手抱住金箍棒在懷裏,靠著旁邊的葡萄架,斜睨著一反常態殺氣騰騰急怒於色的龍三,以及破口大罵卻不還手的人妖。
金蟬子頗有些看戲的興致,被我瞪了幾眼,也不看戲了,轉而與我說話:“天地自分陰陽,若顛倒了,你說會有什麼情景?”
我嘴角一抽,指了指那邊:“會出現妖人。”
金蟬子笑著搖了搖頭,有些惋惜:“你離答案很近,又很遠,大家往往就錯在這一步。”
我翻個白眼:“那你說答案是什麼呢?”
他緩緩說:“是人妖。”
我“噗”地笑出聲,忽又神情一凜,忙從腳邊踢起一塊石子朝金蟬子急射而去,“鏗鏘”一聲,他身旁樹身上刺進一根金針。
金蟬子悠悠轉頭看那根金針,又回頭看我:“月亮,禍從口出,便是這個道理了。”
我暗罵他一聲:“你就不能少惹點事?”
那猴子立刻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再來一次地嗤笑了一聲。好吧我知道並且承認平時最喜歡惹事的就是我!
我惱羞成怒,回頭瞪他:“你明知我沒有兵器在手,怎的救都不救他一下!”
他鬆鬆散散打了個哈欠,半眯著眼睛懶洋洋的模樣,反問:“關我什麼事?”
“那什麼關你的事?”
他望我一眼,轉身縱身一躍,揮棒擋在追逐的兩人中間,龍三停了腳步,冷眼看著他。
那人妖長歎一口氣,裝模作樣抬手撫著自己的前胸:“真真是嚇死人了。”
嚇死你才好!我沒好氣看他,走過去站在龍三身旁,側眼望見龍三臉色很是不好看。這也是奇了怪了,他雖然向來沒什麼好臉色給人看,但也不至於震怒至此,除非他本來就與這個人妖有不共戴天之仇,才能讓一貫淡漠不輕易動武的龍三變成這般模樣。
孫悟空沒理龍三,徑直問那個人妖:“你是哪裏的潑魔妖怪?在我老孫麵前也敢賣弄一二?”
人妖不慌不忙整了整自己的衣裙,猛然聽到金箍棒挾風而至,忙出聲道:“大聖爺容我稟報!”
那猴子這才收力停了棒子,將棒子重重立在一旁,睨著他,冷冷地不說話。
那人妖這次學乖,不敢多加整理衣物,隻能稍加攏了攏長發,款款行了個禮,捏著嗓子道:“妄魔連海心拜見大聖爺。”抬眼望見孫悟空神色,又訕笑兩聲,“多謝大聖爺手下留情。”
猴子望他一眼,不說話。
他倒是乖巧得很,好像那一眼就全明了了猴子的想法,忙不迭說:“海心是湊巧得了消息,這才特地在這裏恭候大聖爺及列位,絕對無意加害諸位,還請裏麵一坐。”
我冷笑一聲,搶先猴子開口道:“裏麵?剛從裏麵逃出來的!”
“一品紫此言差矣。”他望向我扔了個媚眼,笑道,“我身為妄魔,法力淺微,自然也不敢得罪諸位過路,實在是情不得已了才露麵。我更不曾想傷了諸位,那房子裏的陣法倒是有些稀奇,但大聖爺與金蟬子安然無恙,足見不是我的錯。”
這話倒說得好笑了,我嗤笑道:“這倒還是我和——還是我的錯了?”我並不想在此時將龍三拖下水,想來他似乎依舊對當年之事諱莫如深。
“萬事皆是虛妄,可萬物卻偏執著不已,連海心便是生於萬物虛妄之心中。”他的嗓音有了一瞬間的恢複,但立刻又變成那種尖細嗓音,正色說,“海心不才,雖稱作是妄魔,卻也是食天庭俸祿,並非魔界中人。”
我又多看了他兩眼。像這般的人妖都能食天庭俸祿了,真不知道玉帝怎麼想的。
我似乎將鄙視的神色太過擺在臉上,他看著我,笑了笑:“一品紫不必勞神苦思了,我連海心地位低賤,並不曾上得天宮,隻受了玉帝法旨,馴安伏貼而已。下界多有欲望苦海無邊,連海心不過是代天命行事,俗話說,惡人自有惡人磨,並非妄言。”
看他說的多麼正確,惡人自有惡人磨,這話說得好。
我冷笑一聲,並不說話。他卻似乎來了興致,說:“倒是我看一品紫適才模樣,確有一言相贈,該過去的總要過去,莫記掛太多。”
那邊猴子有些不耐煩,望他一眼:“若再廢話忒多,我老孫手中金箍棒便不認人!”
他連連稱是,忙引著我們往屋裏走。
這次屋裏一片明亮,檀香嫋嫋溢滿整間屋子,我下意識抬眼去緊緊望著來奉茶的曼妙女子,卻終究不再是那千嬌百媚的模樣,我伸手觸到溫熱的茶盞,這才驚覺自己手心滑膩,冷汗涔涔。這世上,最怕的就是自己嚇自己,最不能解除的,就是心病。
我忙雙手握緊了茶盞,強自定下心神來,再抬眼望去,那妄魔挑了眼角,分明望著我得意一笑。我心裏大怒,卻見金蟬子坐在那裏慢慢品茗,一時不好發作,隻能恨恨咬牙別過頭去。
忽然一道清脆聲響,我循聲望去,那猴子不知何時一棒揮過去,將那連海心手中的茶盞一把打到地上跌了個粉碎,冷眼望他:“你若再裝神弄鬼,我老孫手裏的棒子就認準你腦殼了!”
那妄魔也是個欺軟怕硬的,被猴子嚇得一哆嗦,連連稱是,規矩地坐在那裏不敢再有多餘動作。
金蟬子這才和緩道:“悟空,你又急躁了。”
我斜眼去瞥他,這光頭,如果想說,早就說了,還等得到那猴子嚇唬完再說?他就喜歡看完熱鬧再來說場麵話。他繼續說:“隻不知妄魔在此等候,所為何事?”
我估摸著他這話的意思其實可以這樣表達:有事快說,沒事就滾,我現在很忙,沒空陪你玩。
那妄魔忒是懂得看眼色,忙不迭說:“海心絕不敢多加耽擱諸位的時間,隻是得知此次諸位將去靈山再辯佛法,海心倒有一事相求罷了。”
我一愣怔,原以為他是天庭或哪裏派來的,孰料卻隻是個有事相求的,真是浪費時間浪費感情,虧我還如臨大敵一般。
卻又聽得他說:“海心此生自以為萬物無妄之心,是不懂禮儀綱常為何物的,又日日以懲罰世間無妄萬物為任,更是早早心如磐石,絕無回轉,但近日來越加不安,早年之事曾惹得自己輾轉難眠,隻想早早解脫。”
說完,他站起身,整頓儀容,緩緩朝冷麵肅容的龍三長拜而下。
我一愣,不自覺地扶著椅子站了起來,望著龍三。
那邊連海心說:“一時意氣之爭,無端生了這數千年的糾葛,今日便全斷在這裏吧!你此去靈山,吉凶未卜,前途難測,我等在此處,隻為此一拜。”他渾身忽而霧氣蒸騰,隨即白發蒼蒼。我親眼所見他瞬間蒼老在我麵前,一時不可置信。
他雖原本身著女裝扭捏作態,卻也是眉清目秀媚眼如飛,如今紅顏白骨一瞬間,他便成垂垂老朽,身上所著華服軟軟癱了下去,全是因他身體亦隨之幹癟之故。我居然不能相信他竟然就在我們眼前散盡了千年功力!
我再抬眼望去龍三,他冷眼望著連海心,不言不語,不喜不悲,不嗔不怒,毫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