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麵目全非(1 / 3)

第二十章 麵目全非

隨之妄魔的消亡,那被他幻象所化的房屋也隨之灰飛煙滅,我們全都站在了樹林子裏。想來這妄魔的幻術是世間難得有所匹敵,我居然還在他麵前班門弄斧了一番,實在是可笑。但他已經不在了,多說無益。

左右這樣說,我心裏隱隱還是安鬆了些,畢竟知道了一切都隻是幻術,那麼那個妖王和白鼠精都是幻術而已,我便無需懼怕。

……我真的能夠不再懼怕嗎?

我自己都無法給自己一個答案,想起來時還有些微微發抖,或許我隻是在自我安慰而已。

就這樣,一行人越發沉寂下來,繼續上路,我不說話,龍三向來不喜歡說話,金蟬子莫名也不再囉哩吧嗦,安靜得很,林間的風聲吹過樹葉,我們踩在厚厚的落葉上,沙沙作響。

停在小溪旁休息時候,我借口去拾柴火,也不管金蟬子如何回答,轉身逃也似的往林子裏竄。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但我莫名害怕起來麵對他們,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有什麼資格麵對他們。

我是其中最沒用的,我死皮賴臉的隻為了賴著那隻猴子而已,可是我賴著他賴著他……到頭來也隻成全了我一個人的死皮賴臉而已,我什麼都做不成,連白毛鼠都救不了,我是個全然的累贅。

我似乎任性得太久了。

我抱著一顆樹,將臉貼在樹上,剛閉上眼睛想冷靜一陣,就聽得身後一陣駭笑,忙警惕回過頭去,望見一個妖冶女子媚笑道:“今日裏倒趕上一趟好買賣了。”

我先是迷茫,隨後看懂她真身,大驚失色毛骨悚然反手抱住樹:“你你你——你不準過來!”

那女子笑著朝我走過來:“好一朵水靈的蕙蘭花,滋味應當是不錯的。”

我不知她功力如何,但天性讓我對她心存恐懼,隻得繼續摸著樹往後退:“我我——你現在離開,我還不會為難你!快走!”

“哈哈哈哈哈,現在究竟是誰為難誰?”她似乎覺得我的話有些荒謬,笑得越發花枝亂顫般,“乖,讓姐姐咬上兩口!”

說著她長袖一揮化作一陣腥風猛朝我飛過來,我殺心乍起,便要化出百花折葉短劍——

她已經被打得頭腦迸裂,白色接近透明的黏稠體液濺得四處都是,我隻感覺一陣惡心,捂住嘴轉身再要往林子深處跑,卻被一把扯住:“裏麵蟲子更多,到時我不會再管你!”

我立刻踟躕起來,回頭瞪那隻猴子,卻見他嗤笑著瞥我,一臉不以為然道:“原以為你仗著個膽大的,連這麼個小妖物也怕成這樣,靈山就在眼前,你不如早早離去,莫留下給我老孫添多個麻煩!”

“小妖物?你知道這是什麼妖物?這是蛞蝓精!”我滿肚子都是無名火起,伸手一把拽過猴子爪張嘴就要咬下去,一時也顧不得那上麵滿手臂的猴子毛。

“又是你這蛞蝓小蟲!”猴子厲聲一喝,揮起手中金箍棒望我身後,我大驚失色,一路叫著就往猴子身邊蹦,躲他背後扯著他的手臂,半晌沒聽得動靜,睜眼望去,哪裏有蛞蝓精的影子?我心知上當,抬眼果真不就望見了那猴子似笑非笑低眼睨我的樣子?

我惱急了反而冷靜下來,用力打他一下:“你這時候有心情來嚇我了?!”

他也不閃不躲,齜牙笑道:“是你自個兒膽子小,單憑怪不得我老孫。”

我狠狠瞪他,換來他不痛不癢的模樣,想到自己果然如他所說,自己連膽子都這麼小,加之原本心裏就發堵,一時間頭昏腦漲,連話都說不出口,自己越發沒出息酸了眼睛,轉過身去往林子裏一步一步重重踩著樹葉走。

他在身後問:“裏麵蟲子多,不怕了?”

我不理他,繼續顧著自己往裏走。

他又道:“既然不怕了便回頭,我與你個小物件玩耍。”

我略一停頓,回頭望他,冷不防他便將爪子伸到我麵前,我隻看到他手心裏緩緩蠕動的一隻暗灰色蛞蝓,滑不溜秋的模樣,身上裹滿了黏液,湊得幾乎到了我眼前,我沒設防,當下嚇得一聲驚叫,往後便是一個跌,坐在地上靠著樹幹,直愣愣望著他,半晌沒能緩過神來。

那死猴子卻哈哈大笑出聲,杵著金箍棒捧著肚子放聲大笑,林間無辜的鳥兒都被他驚飛了一大片。

我望著他,望著望著,再也望不下去,低著頭用雙手捂著臉。

我發現自己的手越發涼了起來,有點像記憶裏夢妖的手,那是一種沒有生命的涼,讓人心裏發怵,可是能夠迅速冷靜下來。

那猴子也一時沒了聲音,就這樣坐了許久,我聽到他說:“此去靈山,與你無關,你自回去罷吧”

我低頭悶聲笑得心裏發疼,輕聲問:“回哪裏去?”

他良久又沒了聲音。

這真是好笑,我能回哪裏去?花果山都已變成那般模樣,再沒有一個活著的生靈,我還能回去紫竹林抑或天庭禦花園裏不成?我已經哪裏都回不去了。

許久許久之後,他說:“那就跟著我。”

我心裏微微一動,鬆開手,抬眼望他,還是那張猴子臉,過了千年萬年,還是這個樣子,但他這一次居然沒有趕我走。

我笑了:“不趕我走了?”

“反正也趕不走。”他也笑了,這笑容不再漫不經心,也不冷冽,更無嘲諷。

他真的在朝我笑,笑得向多少年前的那隻小石猴子一模一樣,我原以為我今生今世,直到死,都再也看不到了,原來,我還是看得到的。

此生足矣。

我索性也不起來,就這麼坐在地上,抬頭望著他自顧自傻笑不已:“那你適才過來,是放心我不下還是怎的?我要怎麼多謝你?以身相許好不好?”

“去謝金蟬子吧。”他嗤笑一聲,轉身就要走,我趕緊瞅準了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先別走啊!誰要謝他啊?反正蟲子也不是被他打死的!”

他停了腳步——也可能他本來就是佯作要走的樣子,其實舍不得我——斜著回頭睨我,朝我伸出了滿是毛的猴爪子,我剛要欣喜去抓住,他又收回去用手指頭在我身上一點,我低頭看去,已經換上了往常那一身紫色長衫,伸手攏過自己長發一看,卻也變回了黑發。

黑發紫衫,隻可惜現在沒得銅鏡,見不著自己許久未見的樣子了,先前那一身紅的妖怪生生嚇著了我自己,後來竟然是連鏡子也極少再照了。但不需要照,也自然是知道自己老了的。相貌依舊又如何?心老了,就畢竟是不再少年了。

反反複複曾經曆過諸多事端,都不知道歎氣多少回,韶光年少,終究還是回不去了。

而那身大紅嫁衣一直舍不得換下來,現在倒好,省得自己糾結,那猴子便自作主張幫我給換了,我又想起我威脅易傲得來的那套大紅色新郎倌兒的衣裳,也是好看得緊,那一日卻穿在了不該穿的人身上。

我目光灼灼望著猴子,他有些警覺神色,先說:“那套衣裳太招搖,難看死了。”

你看吧,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隻猴子總喜歡把我喜歡的說成難看的!偏他自己穿猩紅色戰袍——不過確實挺好看的。

我又不說話了,他也不說話了,就這樣安靜了半晌。

半晌之後,我先開口問:“猴子你說,此去靈山,真的就隻有死無生了嗎?你看那妄魔,他都是這麼認為的。”所以眼巴巴跑來等著,在龍三死去之前,要先死在龍三手上,頓了頓,我又問,“你說我死了之後會不會連投生轉世都不可得了?”你看我殺了那麼多生靈,好的壞的都有,閻王殿上都不好去計較是非。

“那是個什麼小兒東西?”孫悟空頗有些不以為然,伸手將金箍棒輪一個花式執在身後,“有我老孫在此,哪個要得了你的命去?”

林間枝葉沙沙索索作響,他就站在我麵前,說得輕描淡寫:有我老孫在此,哪個都要不了你的命去。

天地間怕也隻有他能說這句話了,我甚至已經不去想我其實並不是唯一可以聽他說出這句話的人。可是已經夠了,還有什麼不夠的呢?

風吹起他的衣袍,不那般凜冽,山間靜謐,鳥語花香,隻有我和他兩個,就這樣一世該有多好。

真的是夠了。

我心有所動,說:“不去那靈山了,不好嗎?幾界都已經元氣大傷,如果你不去了,佛祖顧及大局,也不會再找你,我們不去了好不好?”

他定定望著我,卻不再如往日裏那般惱怒斥責,許久之後慢慢說:“那就不是我齊天大聖孫悟空了。”

我忽然發笑:“不是你?那什麼樣的才是你?猴子,你知不知道已經有無數人跟我說過這個不是你那個不是你,我全然不理,我隻認定了我想的那個是你,可是現如今你自己親口告訴我,那也不是你,孫悟空,齊天大聖,甚至於鬥戰勝佛,到底哪個才是你?”

他不說話,隻看著我。

我繼續笑:“可是我偏偏覺得那統統都不是你,我也不知道你是誰。”

他問:“那你跟著我做什麼?”

“對啊,做什麼呢?我又不是跟著你。”我還是笑,“我在等著你什麼時候把小石猴還給我呢。”

那個笑容燦爛的小石猴子,會對我說“我以為把你給砸死了”的小石猴子,會日日半夜裏把我搖醒帶我出去學蕩藤的小石猴子,會封我做“副王”的小石猴子,會對我說“等我學藝歸來”的小石猴子……早早就不再看見的不知道消失在了哪裏的小石猴子。

那小石猴謙遜天真,原是個天地間自由自在的,怎麼就會變成今日這般樣子呢?

世事往往就在你不經意的一個瞬間,帶走了你以為永遠不會變的那個人,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一切都麵目全非。

說著說著,我大笑著起身:“與你開個玩笑罷了,誰不知道,我也該知道,若勸得動你,那也不是你了,走吧走吧,日子過一天算一天,過一天少一天,都已經活了千年萬年,還有什麼好怕的?”

於是便與他們再度上路。

出了林子時候,龍三望我一眼,緩緩又別過頭去,沉默著跟上金蟬子的腳步。

終於是到了靈山下頭,依舊是一路來的瓊花瑤草,景色清明脫俗,家家戶戶敬佛理齋,向善誦經。一代一代的人生生滅滅,卻與上次來的時候依舊是差不了多少的。上一次……不大記得是幾百年前了,那時候隨唐三藏西天取經,終於到了這裏,唐三藏喜形於色,其餘的各懷心事。

這次卻沒有金頂大仙來接我們了,我們不再是追隨那所謂聖僧取經修大功德的有德者了,我們是被天上地下都虎視眈眈想著趕盡殺絕的異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