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無妄之魔(1 / 3)

第十九章 無妄之魔

當我再睜開眼的時候,身子往旁一栽,雙手抱住自己脖子用力咳嗽,咳得一陣,忽然感覺不對勁,倉促轉頭看去,已是朗朗之日懸於空,篝火也早就滅了,留下一堆炭黑的樹枝殘骸,而那三個家夥全都不見了!

這次連龍三都不叫醒我了!

我心下一急,也顧不上想太多,立刻就要起身,又聽到身後有淩厲風聲,忙的肅了心神,回頭接住……一隻桃子?

我抬眼望去,日光太大,隻好抬起一隻手遮著,抬頭眯眼去望。

望見那猴子坐在樹枝頭,抱著一隻桃子啃得津津有味——嘖,猴子就是猴子,吃了數千年的桃子香蕉,卻永遠就是吃不厭煩一樣,但他看我,卻是一日不如一日,就那麼容易便可以厭煩了。

嘖嘖,我真像一個怨婦。

我暗笑自己,然後問:“龍三呢?”

猴子的笑意好像有些嘲諷:“被你嚇跑了。”

我也跟著笑:“跑了還要帶著個金蟬子一起跑?那你怎麼不跑?舍不得我啊?舍不得就直接說嘛,幹脆怎麼不說是你吃醋了連帶著金蟬子和龍三一起給打跑了,就想跟我兩個人在一起啊?”

我不會承認我看到他翻了一下白眼的。

嘖,好看就是好看,翻個白眼都這麼好看……

於是我便和好看的猴子以及好看但是依舊沒表情的龍三,以及表情再多我也不會說好看的金蟬子,一起上路了。

這個說法聽起來真不吉利。

在我糾結於說法如此浮華於麵的東西時候,抬頭看到那三個已經停在了一戶人家外麵,我順著望過去,那門戶嚴謹莊厚,以黑瓦重疊,隱隱看著就不像是什麼福地,決計不是什麼善與之輩住在裏麵。

一瞬間仿若回到了西行的時候,那時候也是如此,一路前行,從不退卻,若遇到了人家,便去化齋借宿,若沒遇著人家便自認倒黴,尋個破廟湊合個有瓦遮頭,若實在連個破廟也沒了,便像前一日那般露宿於荒郊野外,披星戴月,以天為蓋地為廬。

現如今想一想,那時各懷心事,居然還能一路順順當當到了西天,也真算是我佛庇佑,阿彌陀佛。可惜那個時候實在太蠢,什麼都沒有看出來,而現如今看出來的,誰也不知道哪天又會被推翻。若經曆得太多,便容易對一切產生質疑。

想那金蟬子卻還能堅持己見,曆經十世而從不更改,更不有一絲質疑,這等心力,我望長莫及之。

不等我感慨,見那猴子便竄到門前,忙出聲提醒:“這裏有古怪!”

忽而又是一愣,望著他們的眼神,感覺熟悉得很。好像在許久許久之前,我也是這麼被鄙視的。

你看,千萬莫哀歎世事瞬變,朝不保夕,你看這世間總還有些情感是不會變的,比如他們對我的鄙視之情。

在我碎碎念時候,那猴子已經推開了門,這金蟬子不若唐僧,他居然沒有訓斥禮法什麼……我到底在想什麼?金蟬子自然不是唐僧,連那龍三也不是白龍馬了,孫悟空更不是孫行者了。

嗬,好像隻有我孫月亮還是孫月亮,你看看我多不思進取原地打滾。

“一品紫花仙,請隨這邊來。”定睛一看,站在門口的小沙彌麵容稚嫩聲音清脆,而那三個已經往裏走了。

聽聽,聽聽,連我都不再隻是個孫月亮了,我乃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座下一品紫花仙。

我多望那小沙彌一眼,心下已然有了計較,但看那三個不動聲色,我也隻好跟了進去,心裏警惕,雙手依舊垂在了寬大的袖子裏,暗暗握緊了百花折葉短劍。

剛要進大殿,卻被小沙彌攔住,他朝我道:“請花仙解下兵器。”

我望他一眼,見他確實捧著龍三的佩劍。可這又不同,龍三可隨時執水便化劍,這層底細旁人不知,我是知道的,所以他若將計解了劍,那是可以理解,我若將雙劍輕易給了人,身上又沒得別的法寶,若等會兒發難時候,我手頭連塊磚頭都沒得,豈不就是束手就擒?

這樣一想,我便笑道:“那孫悟空的金箍棒為什麼就不用給你?偏生將我和龍三太子看低了一級?”

說話間,那猴子走在前麵,似乎是聽到了,回頭瞥我一眼,扛著那與他相親相愛的如意金箍棒,突然咧嘴笑了笑,頗有種得意示威的感覺。

嘶,這猴子居然還嘚瑟起來了!

那小沙彌道了聲佛號,笑道:“鬥戰勝佛的金箍棒乃神器,自然是不肯入了世俗的,還請花仙解下兵器,離開之時自然奉還。”

嘖,這意思就還是我和龍三的佩劍都不是神器了,還偏就活該入了世俗?這人間分三六九等,這廟裏更分明得很,究竟哪兒來的什麼“眾生平等”?依我看,不過是欺軟怕硬,瞅著我和龍三好說話,怕那猴子被纏急了給他一棒子才是真的。什麼神器什麼世俗的,不就是個借口嗎?

我突然心生不甘不願,抬起雙手將雙劍放到小沙彌手中,又望他兩眼,忽而雙眼發紅,陰陰一笑:“你看著我像是花仙嗎?”

說罷便抬手化作血紅欲滴粘皮帶肉的白骨,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指甲鋒利,入了他的肉,又一個攪拌,他雙眼睜大欲裂,低眼望著自己脖頸血肉模糊往外翻滾著,再抬眼望見我五官流血,麵目猙獰。

“月亮,你又頑皮了。”金蟬子的聲音裏總是帶著從容不迫的微微笑意,好像一切在他看來,都不過是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他好像什麼都不在乎,無論是流言、憤怒、悲劇抑或死亡,他總是看起來對一切都淡然溫善以對,就像一個老者看著萬物像是一個不懂世事的小孩子。偶爾這種感覺讓我覺得他挺討厭的。

因為我也屬於被他這樣看待的小孩子,所以我討厭這種感覺。誰都會自以為是,所以就會看不慣別人對自己自以為是。

我懶理金蟬子,一時居然殺心大起,還要動手,已經有一道黑光挾風自我右邊而來,我欲閃躲,那猴子已經揮起金箍棒擋下,將那黑光打遠幾步,冷笑兩聲,回頭對我說:“沒用。”

我生氣了:“若不是偷襲,誰會這麼沒用?這世上就怕那不要臉的偷襲!有種光明正大出來!”

“你這孽畜倒真有膽量口出狂言。”黑光定了定,卻是一團是霧,看不大清模樣,我隻道他這般藏頭遮尾,叫人好笑,他又說,“此番相邀,隻為了敘舊而已,一品紫不必驚慌畏懼。”

此時我幻術已破,那小沙彌後退兩步,立刻驚慌摸了摸自己的脖頸,確定完好,再看我依舊是進來時的模樣,這才知自己著了道,驚呼一聲,化作一縷青煙,地上一隻灰色小老鼠便哆哆嗦嗦蜷在牆角,也不敢多動。

見是老鼠精,我一時想起了那白毛鼠,愣了一愣,不再作聲。

那孫悟空笑一聲,又厲聲道:“既然你誠心邀請,我老孫又賣了你這個麵子,你又哪裏這般藏躲膽怯,叫人好生看了笑話!”

那見不得人的怪笑了兩聲,也不多辯,隻說:“大聖爺息怒,我這小妖也不過奉命行事。”說完,他麵前霧氣漸漸散去,居然端的是那個忒沒用的孬妖王。

我皺眉喝道:“你早就被哪吒給殺了!”

他望我一眼,嘿嘿笑兩聲:“一品紫,你又確定?”

我一時居然有些踟躕起來。我親眼所見那哪吒三太子一槍刺透了妖王的心胸,這事毋庸置疑,哪裏能讓他又活了過來?

妖王嫌我心神不夠亂,又說:“這天上事,誰又說得清?”

我驀地心神一凜,厲眼望他:“你的意思是哪吒與你聯手瞞騙過我,那千嬌根本是你有意殺了的?!”

他不承認,也沒有否認,隻對著金蟬子等恭敬拱手道:“諸位裏麵請,主人在後殿等待。”

我忙喝止:“不能進去!這裏邪氣太重了,裏麵定有危險!”

可我說完,就看到孫悟空望我的眼神裏麵,鄙視神色越發濃厚起來,那龍三也瞥我一眼,悠悠轉頭去看院中花草,金蟬子微笑依舊,道:“走吧。”

我轉念一想,原是這三個早已知道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居然也不提前知會我一聲,白白看我笑話,實在可惡!

我一咬牙,跟著他們便要踏進去,被妖王伸手一擋,我繼續咬牙,將手上雙劍倒著往他手掌上一扔,他反過手來接住,笑了笑,並不說話,我恨恨瞪他一眼,跟了進去。

進去之後我便一路打量,隻見裏麵便是尋常的人間房屋樣子,裝飾得頗為精致,不算太過明亮,倒也不黑暗過頭,幽幽的香氣溢滿了整個屋子,倒是個雅致的處兒。

我見那三人依次坐下,便也按捺下內心想法,坐在了最末,時刻提緊了心神,拚命去朝對麵的猴子擠眉弄眼,他卻好得很,端坐那裏隻望著金蟬子,我又傳音入密,他壓根兒不理我。

我急了,又去找龍三,他對我輕輕搖了搖頭,像是示意我不要妄動,我也隻能暫時作罷。

妖王微微一笑,道:“主人正在梳妝,即刻便可出來,還請四位先用清茶,少安毋躁。”

他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明顯在望著我,眼中戲謔意味濃厚,我冷冷回視著他,見他得意一笑,轉頭拍了拍手,便有脂香鈴兒響,翩翩絲帶霓虹紗衣的曼妙女子自簾後端來茶盞,依次從金蟬子起奉茶。

她來到我麵前,將茶盞輕輕放到我身旁桌上,我倒想看看他們玩什麼花樣,便端起了茶盞,揭開蓋子去望裏麵。果不其然就是那清茶,清得跟水似的,也不知道是誰居然窮到了這般樣子,連個茶葉都舍不得放多了。做神仙也好,是妖怪也罷,做到這比我還要吝嗇的份上,我都不想說什麼了。

我猜,這便叫作五十步笑百步。

想著側身要去放茶盞,又餘光見那奉茶女子侍立在旁不動,便笑著挑眉望她去:“你便在這裏站著,還指望我打賞……”

這世上總有一種時候讓人連話都說不出來,便是此時。

我望著千嬌……不,那珠圓玉潤眉眼嬌俏,分明就是嬌媚入骨的白鼠精,她開口笑道:“姐姐。”

又聽她聲音與記憶裏一般無二,我手上一個哆嗦,險些將茶盞都打翻,忙穩了心神,沉了臉色與聲音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最好變化他人模樣!”

她卻聲如鶯鳥,仿若纏綿入骨,道:“多年不聚,姐姐你竟與我這般生分了,倒也真是枉顧了前一千多年的情分。”言語間,她忽而語音又淒厲起來,望著我的桃花雙眼泛紅化戾,尖聲道,“我與你千年情分,你居然三番五次對我見死不救!枉我真心待你如姐!你不想看我模樣,難道是心虛了嗎?!”

我望著她淒豔猙獰,一時居然說不出話來,手上的茶盞終究還是落在了地上,我忙低頭去看,又聽得風聲,抬眼望見她渾身滿臉都是血跡,戚戚然望著我厲笑之聲不斷,我強定心神,喝道:“你以為這早就被我用濫的幻術能嚇到我?!”

說著便轉頭去看,可是那三個都已經不見蹤影,整個房子紗幔紛飛,天昏地暗,煙霧朦朧,寒氣侵人。

她一把按住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輕聲笑得聲音尖銳刺耳:“老天開眼,終有一天讓我能找你報仇,姐姐,你為什麼不救我?隻要你當年向孫悟空求情,我就能繼續做我的白鼠精,你為什麼不求情?你可知我被哪吒捉回去上稟天庭,我從此便墮百世不堪輪回?”

我渾身不自覺打了個寒噤,隻知道搖頭。

她又說:“你怕孫悟空嫌你,所以你寧願犧牲我,你好自私,姐姐你為什麼不救我?”

我往後緊緊貼著椅子背,冷汗淋漓汗流浹背,望著她,她卻不像她。

“姐姐,你為什麼不救我?”

她反反複複問我這句話,而我居然無言以對。我終於知道我麵對千嬌時候的恐懼與無所適從是從何而來。夢妖可以不救,因為她自始便在利用我,可是白毛鼠真心待我如姐,但我卻始終是對她見死不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