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我還在陳若星前頭,可沒拐上兩條街就被她遠遠地甩到了身後。
想不到瘦弱的她竟有這麼大的爆發力!我不敢回頭,心說今天算是完了。當我渾身癱軟地倒在地上準備裝死狗時,陳若星又不知從哪兒笑嘻嘻地鑽了出來。
“體格這麼差,還當什麼混混啊!”仰視的角度看她的笑臉,一雙眼睛彎彎。我不由得有些發愣,但還是膽戰心驚地問:“甩掉了嗎……”
“什麼啊?”她輕笑一下:“我是懶得跟他磨嘴皮子罷了。再說那人總幹檢票的活兒,下次保不齊再遇到,我還不想被他認出來。”
啥?我又羞又惱,隻差翻白眼了,什麼都不想講,站起來拍拍土打算走人。可她並不急,不緊不慢地說:“要不我請你吃飯,豆豉,行不?”
那是我和陳若星吃的第一頓飯。
恍惚記得那天是一頓豐盛的豆豉宴,有田螺釀,豆豉排骨,豆豉雞,米粉肉,還有酒。在周圍的劃拳和上菜聲中,我的舌頭漸漸發麻:“你穿戴也不是很窮啊,家裏還開過那麼大的錄像廳,幹嗎做這逃票的勾當?”
她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繼而笑起來:“那麼好的電影,沒人看就浪費了。”
真是強詞奪理的家夥!我顧不得譏笑這理由,便開始懊惱跟她吃飯的決定——明明是她說請客,酒足飯飽卻大大方方地說:“我沒帶錢,請你付賬。”
但我沒理由拒絕。因為陳若星嚴肅起來很正直,她信誓旦旦地說:“之後帶你去個特別特別好的地方。”
不用花錢,就能看到所有好電影的地方。
三
陳若星又一次騙了我,但這次,我一點兒也不怪她。
不知她是怎麼從山水之間找到那個天台的,它和文明閣上的求雨台有些相似,斜斜的,但不大,就在一家小飯店的二樓屋頂。
後來我一有空兒就找她去那兒嚼豆豉,之後爬上天台,坐在它探出的沿兒上,看姚江水繞過古樹與岩洞,掠過桂江和西江,遠遠地離開這古樸而又寧靜的鎮,奔向外麵精彩卻未知的世界,幻想那裏是否都是看不完的電影和漂亮如張柏芝一樣的姑娘。
當然,最後我們總是將視線落回到不遠處空蕩蕩的小廣場。這樣靜久了,打破僵局的人還是我:“去吃東西吧,我請。”
“下一次我一定請。”陳若星說,而後她就轉移開話題,說起那個廣場。
她說那廣場以前每周都會放幕布電影,又大又清晰,最重要的是還不花錢。隻是,漸漸地,大家都不屑於搬著板凳坐在露天裏挨蚊子咬了,他們晚上有了更多好玩的事兒,但——
“能在星空下盡情地看電影多好啊。”
陳若星並不知道,在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睛有多明亮,就像茫遠卻璀璨的星。
熟了以後,我才發現其實她的話並不多,絕大多數時候見麵都是我在講自己的事兒:說說自己在學校裏那些牛掰閃閃的行徑啦,說說我媽這個女強人啦,說說我家是有多富裕,可是我又多麼不喜歡過那種公子哥的生活啦……
當然,還有一些是我不會說的:
比如學校裏那些人肯帶我玩,是因為我每次都出錢請他們,就連那次去錄像廳也是一樣;
比如其實我家裏沒錢,我媽是一個人把我撫養大的,我從小就沒見過爸爸,而她為了我,每天拚死拚活地做著自己並不喜歡的八卦記者工作;
比如,我好像有點兒喜歡這個一起坐在屋頂上看星星的姑娘。
但我不想問她的事,還有她的想法。我知道女生都神經兮兮的,特別是陳若星還機靈得像鬼一樣,有些話問出口更容易適得其反。
我再怎麼慫,也還是個男人,要麵子。
於是,我們就那樣坐在一起,我說,她微笑著聽。
直到越過了冬季也越過了春季,三月三的古戲唱完,祭河神的古戲又唱,這一下就晃悠悠到了夏天。那日不知哪兒忽然來了片雲,莫名其妙地下起了雨,她穿一件薄薄的紅裙子,一打就透了,我見狀鬼使神差地將身上僅有的短袖襯衫脫了下來,搭在她的肩膀。
“慫蛋你傻啦!”她笑著回頭,模樣嬌嗔:“這麼薄的頂什麼用啊?你還光著,多醜……”
說著,她作勢向我懷裏湊了一下,好像是要從台子上下去,可胳膊卻好死不死地捅到我的大腿根部。我忽然就頭皮發麻,隨著一股熱流布滿全身,心和身體的某處同時發硬。
那是從沒有過的感覺,讓人恐懼,也有那麼點兒興奮的快樂。
“哎!你是怎麼了?”
這是當時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我正一邊擋著褲襠,一邊迷糊糊地向後退,卻忘了我的身後不是平地,而是屋頂外的世界。
再次醒來時,我已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渾身生疼,失去知覺的左腿被石膏裹得嚴嚴實實;幾個查房的醫生絮絮地議論著我命大,從樓上摔下來,隻摔斷了一條腿。
沒心思罵他們幸災樂禍,我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陳若星呢,她沒被我的慫樣嚇壞吧?
這時,媽媽冷冷的聲音從身旁傳來:“以後離那個叫陳若星的遠點兒。”
那個來曆不明的東西,早晚會害死你。
四
我懷疑當時的自己連腦子也摔壞了,不然為什麼無論如何,都聽不太懂親媽說的話?
她說陳若星的身世是個謎。這鎮子雖小,但幾乎沒人知道她的來路,大家隻知道她到這兒的時候已經不小了,是被當地有名的富戶陳老板家收養的。
雖然那時的陳老板膝下已有一兒一女,男孩兒聰明,女孩兒美麗。
“他們說是從孤兒院領養的,但就算那麼有錢的人家,也不會平白無故招個人回來。而他們既不讓她接受教育,也不見給她什麼事做,整天就遊手好閑的,哪兒有電影就到哪兒去,後來還跑到亂七八糟的錄像廳去幫忙,都沒人管的!”
原來,她並不是錄像廳老板的女兒。
我想起初次吃飯時的情形,有些埋怨陳若星當時的沉默,但媽媽通紅的雙眼緊緊盯著我:“兒子,都這個年代了,你也快要長大……媽並不是怕你早戀,但那種女孩子,無論從家世還是性格講,我們都招惹不起啊。”
我雖聽得糊裏糊塗,但並沒怪媽媽,也不曾反駁她說的任何話。我知道她所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她也不容易,就算明知我學習不好也要花大錢讓我去念好的班級,知道我身體弱容易受欺負,就縱容我去拿錢討好那些有點兒痞氣的同學……若非情不得已,她定不會講這麼重的話。
我隻是有點兒傷心,住院那麼久以來,竟沒有一個人來看我。
我不是說班上的同學,他們自從我不主動請客就不再理我,我是在想那個人……她真的一點兒都沒想念我?
吃吃睡睡,睡睡吃吃,腿不能動的日子被我過得渾渾噩噩,後來甚至連眼睛也不願再睜開。終於有一天,我似乎產生了幻覺,半夢半醒間,我聽到病房門外好像有女生委屈地說著什麼,那個聲音,有些像若星!
“若星!”我不知哪兒來的勁,大聲叫起來。
睜開眼,她真的就站在我麵前,雖然一隻胳膊還被媽媽死死拽著,但笑得很開心:“你看上去還不錯啊,什麼時候能下地?”
“快了。”我不遺餘力地吹牛皮,她也不深究,隻是將手裏的一瓶桃兒罐頭放下:“一個月能好嗎?到時候我過生日啊,想找你慶祝呢。”
不消說,她一定是好久沒吃酒,饞了。我雖心知肚明,但架不住高興:“行啊,下月幾號?去哪兒,你定。”
“30號,就……老地方。不是你摔下來那個,是電影票那個,記得啦?”說著,她饒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甩開我媽的手,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媽媽一個人看著走廊站了好久,老半天才說:“原來每天放在門口的一瓶桃罐頭是她送的,我都沒敢拿進來……想不到,這妮子還真挺用心。”
我沒應聲,而是佯裝睡覺,將被子呼啦啦地蓋過了頭。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從心底湧出的快樂,不為別的,隻為她這樣摳的一個妞兒,送我的那些廉價罐頭!
也就在那一刻,我對自己發誓:從今往後我不會再讓她花一分錢,我要讓她盡情地看電影、吃東西、買喜歡的小玩意,盡情地開心,我的錢都是她的。
我的一切,也是她的。
五
原來,等一天的到來是那麼漫長的事兒。
雖然在這期間我也很忙:說服我媽讓我下地練習,忍著疼堅持地走,一瘸一拐地踏遍所有青石板,去選一件看上去像樣的禮物,從清晨到日暮守候一個不確定的約會。
我眼見著東方微亮一直到暮靄沉沉,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猜錯了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