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我便漸漸地陷入了沉睡。
被巨大的敲門聲瞬間震醒,我看了一下表,暗道糟糕,慌忙站起身來跑到門口,打開門來,卻見一個人陡然栽了進來。我一時愣神,也沒來得及攙扶,這個人便跌倒在了地上。但這一栽,卻也將他的意識震醒。他緩慢地站起身來,意識模糊地看著我,聲音模糊地問:“你是?剛來的小姐?沒見過哎。很漂亮。來來來……”說著,他便向我撲了過來。
恐慌再次襲上心頭,我猛地閃身,他卻仍不死心地再次撲過來。三番五次,我被逼得幾乎逃無可逃,年少時的羞恥感再次襲上心頭,恐懼增大,哀莫大於心死,隻覺自己是否再逃不開這樣羞恥的命運。
在他再次撲過來之際,我猛地屈腿,繼而尖叫了起來。
一切的慌亂便皆由此而來。包間的門並未關,一群人恰好自此經過,聽到尖叫聲有人衝了進來。進來的人越來越多,有人拉開了那個男人,各種哄鬧的聲音響徹耳邊,如同噩夢。我再次陷入年少時的失語世界,緊緊擁抱著自己蜷縮在角落裏,將頭埋在膝蓋裏小聲抽泣。在有人將他漸漸拉出去,我恍惚地抬頭,看著那個背影漸漸消失,渾身一陣顫抖,這才知道自己再次僥幸逃過一劫。再次將頭埋起來,眼淚終於緩緩滴落下來。
往日時光過去良久,我從來都不是以眼淚向生活示弱的人,卻在這樣三番五次的羞恥之下對自己徹底絕望,變得力不從心起來。
忘記自己哭了多久,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耳旁響起:“小姑娘,哭的時間長了對皮膚不好。”
我幾乎是跳著站起身來的,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昏黃的燈光之下,有色澤豔麗的圖畫被鑲嵌在牆壁之上,嶙峋的牆壁被裝修成各種模樣,沙發擺放整齊,有舞台燈光不停閃爍,大屏幕之上李宗盛的《鬼迷心竅》正在無聲播放。
“有人問我你究竟是哪裏好,這麼多年我還忘不了。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燈光掩映之下,卻正是如今站立於人生之巔的浮世。
他正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我,我也盯著他,隻看見他的眼中光影流轉,眼神深黑。他看我在看他,便朝我無聲地笑笑,朝旁邊指了指,示意我先坐下來。
我戰戰兢兢地坐下來,目光卻不願意從他的臉上挪開。他如同我隔世的戀人一般,在我對於生命具象最為失望的時刻再一次抵達我的身邊。
他聽我大致描述了這幾年發生的事和我的生活,並沒有細問,甚至聽到我在他的公司裏工作時,眉目都沒有動一下,隻是安靜地聽我哭訴完。我自知這麼多年的盲目戀情的艱辛,但這份艱辛自是與他無關,也本不需要他來承擔什麼。年輕人自有的,也無非是這樣盲目的熱情,且不被這樣的人所承擔與背負。
但無論如何我總算還能在有生之年等待到他的垂詢與牽念,這已足夠讓我感到慶幸與感恩。
室內再次陷入空蕩。播放器裏的聲音不知道何時被播放開來,李宗盛滄桑的聲音在空蕩的室內流轉:“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這時,浮世忽然伸手按在點歌的屏幕之上按了暫停,四句歌詞被停留在了屏幕之上,浮世怔怔地盯著屏幕。半晌了他恍惚地一笑,看向我道:“沒想到你也喜歡這首歌。”
我“啊”了一聲,沒有想明白他這句話什麼意思,卻見他已經隨手按了繼續播放,然後朝我又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房間內的氣溫冰涼,冷氣在緩緩吹放。片刻後,他的手機響了,他掏出手機,接了起來,“嗯嗯”了兩聲,便掛斷電話,然後再次看向我,開口道:“我大概知道你找我要我幫忙做什麼。不過我也有要求。”
我猛地盯住他,眼神變得茫然。
浮世卻笑了起來,站起身來,又看了一眼大屏幕,開口道:“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才行。”
我還是沒有說話,他低下頭來,頭猛然靠近我的臉。呼吸相聞間,我幾乎失去呼吸,隻覺得茫然感更甚。他伸手拍了拍我的頭道:“把你手機給我。”
他把他的手機號輸入撥通之後,又把手機遞給我,然後說:“明天我給你打電話。現在我找人送你回去。我現在有事得去忙了。你直接去門口就可以了。”
第二天上午,我等在樓梯口,穿著白色裙子,換上了一雙帆布鞋。咖啡館裏透出幽藍的光芒,照得浮世一身神秘。
然後,我隨著他坐出租車去了景陽鎮最為有名的景點——朝陽寺。
我們在朝陽寺裏行走,寺院的走廊長而狹窄,浮世拿著手電照耀前路。
走過寺院偏角的門,我仿佛步入了另一個世界。在一片蓊鬱潮濕的森林裏,四處青煙彌漫,如霧靄般令人沉迷,有青色的藤蔓糾纏在周圍,綠色的枝葉片上有著透明至清澈的露珠,如少女笑容般甜美。我的內心彌漫著一層講不明的微光,隻是執著地隨著浮世往前走,順著藤蔓延伸的方向,仿佛有著清晰的指引去抵達一個未知的深處。
走了片刻,我們停下了腳步。浮世交給我任務,讓我將鞋脫下來係上鞋帶掛在脖子上。周身都是蓊鬱的藤蔓,還有雨後的水珠沾染在葉片上,我驀然回首,臉上有著晶瑩的汗珠,還有著樹上墜落的水珠。那一刻,有熒光在浮世的眼神裏綻放開來。他忽然舉起相機,隻聽見“哢嚓”一聲,一個畫麵已經凸現在他的鏡頭裏。
我驀然臉紅,隻覺得整日在攝影機下,也不及他忽然的鏡頭來得讓我不知所措。
我們繼續前行。因為走得過久,也漸漸熟識,我便放開拘謹,有時候撩著裙擺在裏麵不停地跳動。白色的裙子早已因為行走沾滿了各種植物的汁液,我也不甚在乎,隻是不斷地奔跑,偶爾應著浮世的呼喚陡然回頭,有時候聽到他的抽氣聲,然後便是鏡頭定格的聲音。
我能夠感應到自己內心的歡快的笑聲,在這個古怪的森林裏不停地回蕩,細碎的笑聲被各種雜音覆蓋。
終於走到一處亮光的地方,浮世從身上背的大袋子裏取出一個潔淨的席子,往地上一鋪,我和他分坐兩頭,我拿過相機翻看他的傑作,他則繼續在背包裏掏著什麼。
片刻後,我聽到他的喊聲:“終於找到了。”
我甫一抬頭,三瓶酒瞬間就擺在了眼前。浮世道:“喝喝酒暖暖身子,這裏涼氣太重,對身體不好。”
我分辨著他話裏的真假成分。看到我質疑的目光,浮世歎口氣道:“我也需要找靈感嘛。”
我爽快地接過了酒。
我能夠感覺到浮世內心的不歡悅——他的眼神裏總有一絲閃躲,還有著一絲遲疑,在看著我的瞬間,還有一絲失神。
不過片刻後,我看著略有些醉意的浮世,然後聽到他的聲音,在這個雜音叢生的森林裏,顯得格外低沉。他說:“井宇瞳,你和她真的很像。”
我真切地感覺到了這個森林裏清冽的寒氣,絲絲淋淋地滲透進了她的肌膚紋理;我聽見血液流動的聲音,絲絲清涼。
這一時刻,我終於清晰地知道,這便是浮世帶我來這裏的真正意圖——他以一種殘忍的真實來告知我一切的不可想與不可能。我在他的沉醉中逐漸清醒,望著他這張明媚的臉,如同隔世。
我自知在浮世的世界裏有一部分是我永遠都跨不進去的,我隻能站在門檻之外,觀望凝視,裝作無動於衷,卻永遠無法向前跨過這個門檻,成為他秘密的分享者。他阻攔著這道門檻,阻止任何人跨入,也包括他自己。
我就這樣守著帶有一絲醉意的浮世,看著他沉沉睡去,夢中似乎被什麼困擾,眉頭始終緊皺,不曾舒展開來。
我從他的背包裏翻出外套,蓋在了他的身上,覺得不夠,又從自己的背包裏翻出了自己的外套,搭在了他的腿上。
我又從包裏拿出毛巾用礦泉水沾濕,將他臉上的汗水全部擦幹,又用紙巾將他頭枕的地方那些水珠悉數吸幹。做好這一切後,我無所事事地坐在他的身邊細數時間。
兩個小時後浮世醒來的時候,我幾乎睡著,低沉著頭在他的身旁打盹,頭一沉一點。在他的身子一動的瞬間,我身子猛地一傾斜,一頭栽了下去。
浮世伸出手來扶住了我,我一窘,連忙避開他的手。這時,他的手機鈴聲響了。
他看了一眼手機,站起身來去了旁邊接電話。片刻後,他回來跟我說:“站在這裏別動,我去去就來。聽話。不要亂跑。”
這裏的環境清幽,溪水清澈歡快猶如情人的眼淚,山林中的虎嘯猿啼鳥啾禽啁以及清晨的霧靄絲綢一樣纏繞在皮膚上。山頂之上有濃鬱的綠色,層層疊疊地蔓延到遠方,偶爾被一處農舍、一座白塔或一行飛鷺打斷,於是這綠色就靈動起來,觸手可及。
我一個人盲目亂走,將行色匆匆的浮世交代的話拋擲腦後,一個人在山間遊蕩,感受這絲綢一般的涼意。觀遠山我早有恍惚之感,內心倍感迷離。
相隔多年,我再一次在遠山之中望見了年少時光。我自是清楚,在那些寂寞與貧瘠的少年時代,我曾經無數次地夢到了這個少年。如今,他以更高昂的姿態站立於他的人生之巔,擁有了隻屬於他個人的記憶,也擁有了他艱難的曾有人陪伴著的他的過去。那些將伴隨著他的一生,終成為他人生的歸屬。我擁有的便隻剩下了未來,即便這未來也可能跟我絲毫不相關。但它卻並不妨礙我去承擔我年少時便開始的漫長感情的具象。
想及此,我便微微笑了起來,回過頭來,卻恰好看到站在我背後良久的浮世。他朝我笑笑,然後說:“走吧。有人在那裏等你。”我放下了心事,便輕鬆地隨他而走。
在一塊山石拐彎處,他停住腳步。我詫異地抬頭,卻在抬頭的一瞬間看見了站立在那裏的井堯。
我不可置信地回過頭來看浮世,卻不知何時他已經遠遠走開。我站在那裏良久,久到井堯不耐煩起來,直接走了過來,把頭擱在我的肩膀上,然後再一次甕聲甕氣地道:“姐姐,我一定會變得強大的。我一定會做一隻鷹。”
我喃喃道:“我不懂。我不懂你們在做什麼遊戲。”
井堯拿出一張照片來,說道:“喏,就是這張照片才支撐著我一直堅持到現在的。”我低下頭來,卻看到一個少女正從井水邊的一張椅子上站起來,眼神驚惶,如同失措的小白兔。她的背景是山巒疊影之下的絢爛落日,帶著大地空曠的美。
井堯繼續絮絮叨叨:“那一年,阿世哥來看我,朝我炫耀這張照片,說這是他的私家珍藏,收藏好幾年了。我便搶了過來。”
浮世休假的時候,我們三個人一起回了一趟家鄉。我再一次回到故地,卻是滿心的淒寒,隻覺得痛苦不堪。回憶太過直觀,並非就是一件良善之事。
山間依舊未曾有過什麼變化。外麵的世界在匆匆忙忙地朝著現代化的方向改變,隻有這裏,有著自己的生存哲學,從容地與時代脫著節,卻依舊有著自己的美感。聽浮世講,這裏風景優美,依舊有很多的劇組前來拍戲,並且留下喧嘩的故事。但這兩年的劇組素質卻不見得比以前好,往往人走後就會留下大片垃圾,給新聞留下了不少批判的話題。
依舊是有變化的。他們之前在窪地居住的房子早已經被推翻,那裏蓋起了一座又一座的樓房,磚瓦如新。
幾番探望,才得知,那個家裏的女人後來因為生不出孩子來,曾去檢查過,大概是因為得了什麼癌症,總之已經死去了,和她的丈夫葬在了一塊。
墓地十分空曠,到處都是野草蒼茫。他們沒有後代,也沒有人回來給他們掃墓除草,隻剩下世界的荒蕪。
記憶太過豐盛,這一刻,看到背負罪孽的人的墓碑,內心深處卻是無限蒼莽。我們為此付出的卻已是慘烈。井堯白白賠付上自己的全部青春年少,尚未成年便被逼成為殺人犯,給自己的人生留下悲愴的遺憾。
而如今的我們呢?除卻青春和明天,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浮世摸了摸我的頭——半世歎息,抵過萬世蒼莽。
畢竟他們都已經垂垂老去。這個轟轟烈烈不停往前奔跑的世界離他們越來越遠,隻有些許同樣蒼老的回憶留下來陪伴他們殘喘的步履,直到徹底止息。
所幸,我們都領悟到了成長的深刻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