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堯卻站在那裏看著他,一臉歆羨。我看著相隔幾米的兩個男孩子,內心深處卻似被繃著一根弦,疼得要命。
不到一個小時,我們便已經到達了山頂。剛站定身體,卻見那日的破曉異常壯麗。紅日噴薄而出,如同裂帛。蒼穹之上被渲染成一片絢麗的色澤,如同錦緞一般讓人目眩。
我們在這壯觀之景中異常肅穆,隻觀而不言語。
片刻之後,我忽然抓住井堯的雙肩,使勁兒地晃著他,然後說:“堯堯,你將來一定要變得很強。就像你眼前的這位大哥哥一樣。你聽到了沒有?!啊,聽到了沒有?!”
井堯被搖晃得難過,使勁兒要掙脫我。我卻掩飾不住內心的難過,隻是晃著他。這時,浮世忽然伸過手來,拽開了我的身體,然後將井堯護在身後,用溫和的聲音說道:“宇瞳,你這是做什麼?”
我捂著臉驟然失聲痛哭了起來。
春風乍起,水田裏一片褶皺風起。蔥鬱的樹木搖著漫樹漫天金光。四周是鬱鬱蔥蔥的如畫世界,美麗如斯。
我趕到片場之時,那裏已經是一片狼藉,隻剩下幾個工作人員在那做垃圾處理工作,我匆忙趕過去,拉個人便問:“劇組的人呢?浮世呢?”
一個工作人員抬起頭來笑了,同另一個人說:“劇組拍戲,來看浮世的人倒是不少。”然後回頭跟我說:“姑娘,劇已經拍完了,劇組昨晚上已經撤啦。浮世本就不是劇組的人,早走啦。”
那一刻,我悵然若失。然後,我背著包彎下腰來和他們一塊處理地上的垃圾,幫著他們分類整理,然後置於車上,工作人員連聲地跟我說謝謝,我尷尬地朝他們搖頭。處理完後,有個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片遞給我說:“謝謝小姑娘啦。這個給你留著。上麵可是有浮世簽名的哦。”
我接過來一看,卻是一張公司的名片,背後確實有兩個字的簽名。我赧然朝他們一笑,他們嘻嘻哈哈笑著上了車,然後開著車漸漸地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之中。
我背著包在四處晃蕩,隻看見地上有陽光投射而來,遠處的水田裏映著光澤,帶著七彩色澤盈盈亮閃於眼前。方才還晴空萬裏的天,瞬間變了顏色。烏雲蓋住太陽,有風驟起,吹著樹枝嘩嘩作響。
我還未來得及作何反應,就感覺到臉上一片清涼。一抬頭,細細雨絲已經飄然而落。墜入脖子裏,清涼一片。我站在那裏,淋著雨,看著這個經過處理後的片場,已經恢複了原先的模樣,幹淨一片,卻又帶著恍惚的色澤。
我就那樣站在那裏,任由雨打落了全身,卻驀然想起了照片上的情景。此時,依舊是雨日,有女一人,立於雨中,眼前卻是空茫一片。
當晚回去我就開始發起燒來。母親在外絮絮叨叨地講話,冷言冷語地諷刺道:“嫌家裏錢多是不是?還要給你看病。”我捂著臉,渾身燒得難受,冷不防回了她一句:“等你肚子裏的娃兒出來了再不管我也不遲。”
這句話卻是戳到了母親的痛處——他們急著要一個親生兒子,母親卻再無所出。屋子裏霎時靜下來,我隻聽到窗外有雨滴的聲音,穿透房間,落入耳中。
這時,父親忽然闖入房間,我還未曾回過神來,一個耳光驟然落下來,“啪”的一聲落到臉上。臉上火辣辣的疼痛過後,我整個人被從床上拉起來,他手中拿著的笤帚已經不由分說地落了下來,打在我隻穿著睡衣睡褲的身上,赤裸著的胳膊和腿開始有了清晰的紅印。
我忍著疼,咬著嘴唇一聲不吭,連眼淚都沒有。撕心裂肺的怒吼在耳旁轟鳴,我已經疲倦的身體在不堪承受中覺得痛苦異常,卻又覺得這樣挨下去也就算了,總是能過去的。
母親尖叫著衝上來,奪過他手中的笤帚,父親卻是猛地一揮手,一個耳光落到了母親的臉上,於是母親失控地尖叫著朝父親揮起了手。場麵如此失控。
我的身體緩慢後退,渾身燒灼得幾乎沒有了知覺,隻感到眼前一切似乎如同錯覺。那些令人戰栗的狂暴,轟炸在我幼年的時光裏,從來不曾停息。每每此時,我都如失了核的動物一般縮在自己的洞裏寂靜療傷,滿世界瘡痍。
母親被父親推倒在桌子上,她的背撞到了我書桌上的櫃子。隻聽“嘩啦”一聲,櫃子上的盒子轟然落地,跌打開來,裏麵紛紛然的東西散落一地,卻都是浮世的照片和關於浮世的文字。
父親停止扇打母親的動作,回過頭來看地上,拿起那些東西,冷笑一聲,忽然朝母親臉上一摔,吼了一聲:“看看你的好女兒整天都在胡思亂想什麼?!老子白養你們了!”
母親見過那些照片和書稿,還沒有開始翻。我被他們打愣在那裏,一時還沒有回魂。這個時刻,我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猛地撲過去吼道:“不要!”
卻是根本來不及,母親兩隻手一動,那些照片就在我撲過去之前被她狠厲地撕扯著,邊撕邊吼道:“小小年紀,我讓你不學好!我讓你不學好!”
我絕望的身體甚至都沒有挨到母親的身邊,便被父親一下子拎了過去,扔到了床上,揮手便向我打了過來。
“啪啪”的耳光聲中,我已經感到了透骨的涼。這時,隻聽“嘩啦”一聲,卻是衣服碎裂的聲音。我驚駭地睜開眼,卻看到他失控的雙眼,雙手在狠厲地撕扯著我的衣服。我被嚇得如同失了魂魄,驟然開始尖叫:“媽媽,媽媽!救我!救我!”
我邊喊著媽媽邊掙紮著,渾身隻感覺到徹頭徹尾的疼,刹那之後才懂得發生何事。羞恥感湧上心頭,我邊揮舞著雙手雙腳使盡全力掙紮,邊向媽媽哭喊著救我。
母親卻在刹那之間冷眼旁觀。她麻木的臉上四處冰涼,繼而冷言冷語道:“你不用喊我媽媽,我們不是你的親生父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懶得管你,你自生自滅吧!我讓你詛咒我生不出兒子來!我生不出來兒子,你就去替他生吧。”
我感到了皮膚暴露在空氣中的冷意,渾身發顫。那晚的月光如此淒涼。帶著世紀末的凜冽憂傷。
那個晚上,是井堯忽然闖了進來,拿著鐵鍬“砰”的一聲砸在了父親的頭上。我最後濃重地感到的,卻是一滴一滴鮮紅的血液,滴落在了我赤裸的皮膚之上。
身上的外套已經被扯爛,隻剩下了睡衣睡褲還套在身上,家徒四壁的房子裏,隻剩下了微弱的喘息聲和怒罵嘶吼聲。
警察過來得很快,井堯被帶走的時候,我隻看見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深濃的夜色之中。想起那一日清晨壯觀的日出,我便知道,曾經妄想他變成強大的鷹的宏大願望,終於折了翼,他終生都將無法飛翔。那一晚,我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徒勞的掙紮最後化成世界沉默的歎息。
那一日過後,我終於失語,不願再對外界說一句話,整日躲在自己的世界裏戰戰兢兢地生存。惶惶然的生活何其艱難,才迫得我有一日逃離家中,來到外地開始新生活。
時光徒具殘忍的力量,將我年少時的記憶雕琢得麵目全非。往後的多年,我需要用盡全部的力量才能讓自己再重新去回想養父母那一刻的殘忍與冷酷,再去理解因他們本身的抑鬱症和他們的艱難所帶來的生之悲哀。
選擇輕易做出,卻自此將年少的記憶留守在了一個封閉的角落,如此切割,血肉模糊。我當然以彼時心性便開始明白,跨出去那道門,便輕易地將我的年少與無知留在了過去,且再也沒有回去的可能。
倉皇出逃,我沒有備下任何細軟,起初做過服務生,也賣過化妝品。生活的艱辛將我的心揉磨得千瘡百孔,任何細微的傷害都能迫得我做出逃離的姿態。後來在景陽城裏,生活才漸有些穩定。
那一年,叫作“浮世”的男子的名字開始紅遍大江南北——他以天才的鋼琴技藝、令人咂舌的家世以及英俊的外表成為大街小巷的談資,刮出一股獨屬於浮世的颶風。
我站在街頭看著他的巨型海報被懸掛在最醒目的地方,他的名字被打在巨大的屏幕之上,成為一個遙遠的標誌。他被修飾過的精致臉龐,如同風景一般令人炫目。
我隻恍惚記得,我曾在夢裏見過他。
撿到那張報紙,實在是一件無意識中的事。我出門時順手去扔一袋垃圾,在垃圾箱的旁邊一張報紙被陡然展開,頭版自然是浮世熟悉的麵孔。和頭版相連的第四版是一堆招聘廣告。我掃過去,看到一個公司的招聘。
我自然熟悉這個公司的名字——當年劇組的工作人員留給我的有浮世簽名的名片上,這個公司的名字早已經被我熟背在心裏麵。多少年過去,我始終在等的,無非是這個機遇。
這一日的上午,我沒有請假便選擇了離開,回了一趟家鄉的小鎮,去了當地監獄探監。我在那裏等了整整一個上午,最後獄警出來告訴我說,犯人不願意見我。
中午我隨便找了個地方填飽了肚子,下午重新過去,將那張有浮世簽名的名片遞給了獄警讓他幫忙遞進去,就說簽這個名的人要見他。
十分鍾後,井堯被獄警帶了出來。不過兩年不見,他瘦削得如同換了一個人,平頭,臉頰瘦削,瘦黑,身材筆挺,兩隻手青筋暴起。
看見坐在這裏的我的那一刻,他猛地後退,然後怒吼:“滾!誰讓你過來的!”我知道那並非是怨,而是恨。並非是悔恨救我,而是恨不能讓對他寄予厚望的人看到狼狽相。我的眼淚攢在眼角,卻不願滾落。我走上前去,朝他甩出兩個耳光,然後轉身就走。
聽到背後井堯驟然撕心裂肺的哭聲:“姐。我對不起你。”我的眼淚滾落在烈日之下。
當天回去我便辭了職,將自己的退路全部堵死。晚上回到租住的房子,我從錢包裏掏出那張名片,手指有意識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個名字和那個公司的名字,如同撫觸明天。
我按照上麵的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人明顯一愣。停了片刻,對方說:“你明天過來公司吧,我會盡量給你推薦。不過說實話,我也隻是工作人員而已,你可能隻能做很低的職位。”
我被安排做文案工作,每日忙得四腳朝天,根本無從探知來這裏的真正意義。那些喜歡八卦的同事們說這裏隻是分公司,浮世整日忙碌,通告、采訪太多,根本就沒有在這裏出現過。我聽到後不免失落,但能夠來到這裏工作,已是天賜良機。那些同事們八卦完浮世後,便有同事忽然將話題轉到了我的身上,戲謔道:“哎,沒見過你的簡曆哎。這個大公司裏大概人人都是有背景之人。哎,你是怎麼進來的啊?”
“我文采好。”我翻著一篇采訪浮世的稿子細細品讀,無意識地回答道。
“嘁。這年頭逮個人都說自己文采好,是個人都能拿著電腦敲著鍵盤說自己是作家。這算什麼啊。是不是有什麼背景啊?”
我不耐煩地從自己的桌子上抽出自己這方麵的履曆拿出來扔給他們,在他們的沉默聲中拿著那張報紙坐到了角落裏去翻看。這時,忽然聽到有同事說這一晚浮世有一個慶功會將在某個讚助商的酒店舉行。我默默地將這家酒店的名字以及地址記下來,然後站起身來去請了假。
潔淨的康莊大道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繁茂的樹帶著灑落枝頭的陽光,斑駁出光影迷離、支離破碎的錯覺。夕陽西落,城市繁忙的一天即將離去,帶著繁華落幕的蒼茫。
我抵達金亞國際大酒店時,隻看見巨型的建築物,棱角分明。建築的美感被絢麗的夕陽所籠罩,如同迷幻的背景。酒店門前是數棵巨型樹木,一看便知是金錢累積,和山間裏那些土生土長的古老的樹木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因為是內部得來的消息,所以現場並沒有太多的粉絲,我輕鬆地混入酒店去。幸得酒店沒有因為今日開慶功會的緣故就封鎖,禁止外人進。我從之前的員工那得到了他們在慶功會結束後即將去的KTV包間號碼,提早跑到前台訂了它隔壁的房間。
焦灼的等待並非是令人煩躁的,真正令人惶恐的是,我並非確切地知道自己此舉的意義。真正在包間裏安靜地坐下來之時,恐慌才逐漸襲上了心頭。
往事如風,在我心頭緩緩播映,那些逐漸散去的年華成為過往裏風逝的記憶。回憶至此,我直覺茫然。拚盡一身力氣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安定下來,我卻不知究竟要獲得一個怎樣的未來,憑著年少時一腔執著、熱情而來,卻隻剩下了空茫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