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過來這麼多日,每每到夜深,便悵然若失,總覺得少了什麼。再回想起這不長時日裏的點點滴滴,分離這個詞帶來的心猛地撞向尖刀那種切切實實的痛,真是太不容易。
兩人就這麼相互看著很久,沒有言語,沒有表情,沒有動作,就單是你的眼睛,望著我的眼睛,我的目光,迎著你的目光。
就在此時,上官想身後再次響起激烈的兵器撞擊聲。宋意天飛身把手上的劍橫空一擲,將刺向上官想的那把劍震得飛了出去。
下一刻,他已經緊緊地摟住了她:“我一直都覺得,你不會死。”
上官想的眼淚頃刻奪眶而出,再也無法壓抑情緒:“是的,我沒有死,我不知該如何向你解釋。”
宋意天緊緊地抱著軟軟的上官想,上官想埋首在他的衣襟裏,緊緊地環住他的腰。
他寧靜地聽著她均勻的呼吸,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真實,但抱了一會兒,又鬆開她,看著懷裏的人,連呼吸也不敢放得太快。
果然是活生生的上官想,不是幻影!因為有溫熱的體溫,不是假冒的;因為她的眉眼早已深深刻進自己腦海中。是上官想,是那個生得十分漂亮、皮膚甚白、睫毛像兩把小刷子似的、眉心一顆朱砂痣的無雙才女上官想!
很奇妙,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自然與久違,聞起來也是,抱起來也是……
他已經確認,這就是他的上官想。
“什麼都不用說了,隻要你回來就好!”宋意天凝視著她,目光溫柔如月華,“我是真的太想你了。”
他心裏有許多話,亂糟糟的一起頂在喉嚨裏,爭先恐後地想要出來,但最後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所以,他隻說了他很想她,再無其他。偏偏這個想她,就囊括了她想聽到的一切,直擊她的心髒。
上官想眉睫一抖,一行眼淚從眼角滾落出來,在臉上畫下一道發亮的淚痕。
“現在還有很多事要忙,一會兒我們慢慢說,來,你跟我來。”
宋意天鬆開上官想,讓她爬上他的背,然後背著她在雪中作戰。上官想一身紅色鬥篷似雪中燃燒的火,天上又飄起雪來,當他背著她在雪中與敵人周旋時,外人看到的畫麵真是美得如一幅畫卷。
風雪中宋意天的目光又變得堅毅起來,麵容冷峻,少了幾分對任何人都溫柔體諒的情懷。他心裏明白,現在他一定要帶著上官想活下去,於是咬緊牙關,繃緊神經,繼續投身戰鬥中。
宋意天不知從哪裏弄來把傘,應該是哪個人的武器,他把傘遞給上官想。
“拿著,萬一有暗器,我護不得你周全,那你就用這個自己擋一下。”
上官想點點頭,撐開了傘,舉過頭頂。
有個小師弟也在校場上戰鬥,撞見宋意天背上突然多了個姑娘,大吃一驚:“宋師兄,你這是怎麼了?”
宋意天笑了笑:“豬八戒背媳婦,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明明是死裏求生,上官想聽到後卻在不該笑的場合笑了起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天空竟下起紅白相間的大雪來,紅白色的雪花先是落到傘上,然後在打鬥中又從傘上飄進了宋意天的衣領裏。
上官想伸手去接,才發現那雪花落在衣服上竟是不會化的。原來一場紅白相間的大雪,不過是櫻花花瓣和著雪飄飄揚揚。
上官想不禁一驚,今年的櫻花開得真早啊。
時間走得這麼快,眼看快要入春了。萬物新生,野地上青草露出點點星星般不起眼的嫩綠,遠處疏疏落落地立著幾棵楊樹,也有若幹枝條細瘦,抽葉出芽。
經過一陣慘烈的打鬥,宋意天帶著上官想避到安全處。
“接下來我們去哪裏?”上官想側耳聽到外麵廝殺聲漫天,有些緊張。
“去救師父。”宋意天拉著上官想的手,一路朝前跑,朝沒人的隱蔽之所走去。
當章玦看到上官想出現時,那眼睛黑白分明,亮麗璀璨,他張了張口,隻有口型沒有聲音。
這是上官想第一次看到摘掉麵具後的章玦。他的麵龐如寶石一般璀璨,嘴角含笑,目光如炬,竟不讓人覺得過於熱絡,又不讓人覺得討厭,隻讓人想到“春風吹麵薄於紗,春人裝束淡於畫”。
她沒想到自己摸著他的骨頭,隨便畫出的畫像,竟然與真人相差無幾,一時間百感交集。
宋意天看出章玦想說什麼,答道:“是呀,上官想跑過來了。”
章玦聽後,似乎有些責怪他們兩人不懂事,氣若遊絲:“把我放在這裏,你們自己逃吧。”
“做夢!”上官想氣呼呼地一跺腳。
宋意天鬆開上官想的手,先給章玦草草包紮了一下,因為擔心這裏不太安全,想要轉移,於是將章玦背了起來。
一路上上官想和宋意天都沒有主動交談,章玦昏昏欲睡,偶爾警覺地睜開眼睛,給走到岔道口無所適從的宋意天指路。
兩人帶著章玦躲進一間武室,放下章玦後,給他解開衣服,處理傷口。
章玦在包紮傷口的過程中,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猩紅的血給衣服上已經幹涸的血跡覆上了一層新色。
上官想被他嚇到,宋意天趕緊喂他吃了一顆調息靜心的藥。過了一會兒,章玦的精神稍好一些了,但一直沒有說話。
“師父,你先睡一會兒吧,等到外麵的人走了,我們再出去。”
章玦點點頭,慢慢閉上眼睛。
章玦睡去後,宋意天把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肩上,然後和上官想並肩坐在一旁,又拉過她的手捧在掌心裏嗬了好幾口熱氣。
“你怕不怕?”
“不怕。”
“嗯。那你靠著我休息一會兒,有什麼事我再叫你。”
上官想點點頭,輕輕靠在他肩上,眯著眼睛,但沒有真的睡過去。
他們剛休息了一會兒,外麵傳來窸窣的腳步聲,聽聲音大約有十幾個人的樣子。
那十幾個人發現房間裏竟然還有人,舉刀相向:“這裏還有幾個中原人!”
屋裏的三個人猛然驚醒,集中精力對付來人。
一番激烈的打鬥後,宋意天勉強製服這十幾個人,但也受了傷。剛喘了兩口氣,門外又傳來更多腳步聲,宋意天和上官想相對無言,照這麼打下去不被砍死也會直接累死。
稍做休息後的章玦精神好了許多,他對二人說:“武室裏有間密道,你們跟我來。”
說完,走到武器陳列架前,轉動機關,武器陳列架的牆壁“轟隆”一聲打開,裏麵有一條隻容一人行走的甬道。
章玦讓上官想走在最前麵,然後以必須由自己關機關為由,讓宋意天走第二個。
宋意天剛踏進甬道,章玦撥了旁邊一個機關,“咻”的一聲,幾根鐵棒橫在牆壁與牆壁之間,把宋意天和上官想關在了牆壁裏麵。
章玦未有解釋,又撥了一下另一個機關,這時牆壁才緩緩地合上,隻是合上的速度非常慢。
所以,他這麼做是未免關上牆壁的時間裏那兩人又跑出來,隻好先開了另一個機關把兩人鎖在裏麵。
“師父!”宋意天抓著鐵棒拚命掙紮。
上官想朝著章玦喊:“章莊主!”
“你們倆安安靜靜給我待在裏麵,等到事情過去了,自然會有人來救你們。”章玦說完,轉身走向陳列架。
宋意天拚命地想破開桎梏,衝出去,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正在這時,上官想突然像走神了一般,問章玦:“章莊主,我曾經問過你,是不是在火宮寺救過一個被綁架後又逃出來的女孩兒,今天,我還想再問一次,是真的沒有嗎?”
章玦身影一滯,片刻後轉過身,深深地看了上官想一眼,那種目光和他一貫的淡泊完全不同,是他生命爆發的激情,片刻後激情歸於平靜。
“我已經,不記得了,上官姑娘。”章玦臉上的笑容紋絲不動。
章玦說完,取下武器陳列架上的一支竹笛。宋意天看到章玦抽出竹笛,立刻猜到他下一步想要做什麼,失聲吼道:“師父,你現在不能使用幻音波!”
幻音波需要催動大量的真氣,形成看不見的音波攻擊敵人,章玦現在的身體狀況,硬催動真氣必定導致筋脈盡損,神仙也難救了。
牆壁緩緩合上,宋意天無力地看著章玦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而他的教誨卻縈繞於耳,久久不能散去。
“小七,照顧好上官姑娘,這是我對你最後的要求。”
牆壁已經徹底地關上了,幾十號魔教教徒圍堵在門口。
當他們看到屋裏隻剩下一個半死之人,臉上浮起了猥瑣的笑容。
“殺啊!”他們叫喊著口號,朝他衝了過去。
章玦長睫抖動,慢慢地睜開眼睛,幽暗的眼神裏充滿了狠戾。他把竹笛放在嘴邊,催動真氣,曼妙的音律刺入人耳,讓人頭疼欲裂,整個人好似要膨脹到破裂。
那群人抱著頭口吐鮮血,在地上打滾。
章玦冷冷看著這些不速之客,按在笛孔上的手指染紅了整支竹笛,口中不斷湧出嫣紅的鮮血,從笛孔進入,沿著內壁汩汩流下。
最後的章玦,在風中吹笛,猶如仙人駕鶴寰宇,舉手投足間永遠帶著王者風範貴族氣質,就連赴死都那樣倨傲。
最後的章玦,一身血衣,那雙眼沾染了塵世悲歡,明知凶險不耐艱難獨行,如飛蛾撲火沉浸其中。
最後的章玦,暗香盈袖,淩寒獨開,沒人知道他身後有那麼悲涼的一個故事,沒人知道內心世界是一個謎的他,也混雜著五顏六色的情感,有的人之於他,雖是螢螢之火,隻在一霎間綻放過,卻是孤寂時間長河中唯一一盞照亮迷茫的燈。
給不了天長地久的承諾便不去打擾,即便近在咫尺也不敢觸碰。
永恒和愛,即便不說出來,也不會死亡。
上官想呆呆地考慮著章玦說的那句話,他說他忘了啊。
“師父!你放我出去!”宋意天的拳頭捶打著牆麵,落下來又急又密,砸得滿手鮮血也毫不覺得痛。
上官想回過神來,瞧著他那瘋狂的樣子,實在看不下去,便四下找有沒有可以開機關的暗槽。但是找了很久,連牆麵上有幾個洞都數清楚了,就是找不到開機關的辦法。
宋意天繼續瘋狂地在牆內呼喊著章玦。
“師父,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跟你在一起!”
他的叫喊聲在狹窄的甬道中嗡嗡回蕩,渾厚反複,如同萬千蟲蟻,在上官想心間啃噬,反而令她無法去思考任何問題。
一開始還能聽到章玦的笛音十分清亮,那聲音就像從頭上碾過去一樣,讓皮膚一分分的發緊,緊得像繃著的布帛。漸漸地,聲音就弱了下去。
此時,這兩人更緊張了,紛紛把耳朵貼在牆麵,希望能聽清外麵的情況。
不一會兒,笛音戛然而止,再無回響,但那種感覺並非好的,而更像是一匹上等錦緞,讓人一剪刀從中間裁斷,支離破碎。
宋意天覺得天與地都旋轉起來,手腳發麻。但他很快發現現在不是悲痛的時候,上官想在自己懷中顫抖得厲害,他伸手去握她的手,手涼得似冰。
他立刻端起上官想的下巴,迫使她看著自己:“上官想,清醒點,你看看我是誰?”
上官想木然地看著他,魔怔了未曾聽到他所說的話一般。
宋意天心亂如麻,如今他也不計較她怎麼會死而複生,他們又該怎麼出去麵對這混亂的局麵了。
他隻想好好保護她,隻想親親她,抱抱她,隻想她恢複到從前神采奕奕的樣子。
宋意天淚花閃爍,強迫地將上官想攬入懷中,緊緊箍住她。
這溫暖的懷抱給了上官想足夠的溫度,給了她從那種打擊中回過神來的勇氣。
“宋意天,你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宋意天,為什麼世上那麼多壞人,偏偏死的是好人?”她大聲質問,眼底掩不住那種淒厲的森冷。
這個問題宋意天無法回答,他也沒有答案。他隻是把她抱得更緊了,這樣的擁抱幾乎是哀求了,隻求她不要再說了。
上官想心領神會,將臉深深地埋在他的雙臂間,仿佛唯有這種方式可以保護他們,能夠抵消那深入髒腑的痛。
章玦把他們兩人趕進的甬道並不通往外麵,更像是一個躲藏的地方。
宋意天和上官想在甬道裏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可以出去的辦法,最後終於死了心,坐在地上等死。
也許是心中已經認定章玦死了,輪到他們自己反而沒有那麼怕死。趁著這個機會,上官想把自己跟夏遊之間發生的事,一一給宋意天說了一遍。
宋意天聽到上官想說他們三人曾經一起出現在火宮寺,並生活過一段時間時,吃了一驚。
他努力在腦海中搜索著已經模糊不清的記憶,有些精疲力竭:“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可是我也記不太清楚了,隻記得之後師父收我為徒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日大火時,被嚇到了,所以記憶選擇性地回避了那段回憶。”
上官想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
宋意天在聽到她說了夏遊和風涵秀的真實身份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這麼說,夏遊大哥和風姑娘,當他們第一次接頭開始,後麵都是在演戲,而我們隻是他們擺布的棋子。”
“夏大哥……”上官想想到夏遊,細密的抽痛一波波襲來,“他也是為了魔教,如果有更好的選擇,我相信他不會這樣。”
“那好吧,所以說風姑娘是他未婚妻?”
上官想甩了他一個刻骨銘心的白眼:“你又在打什麼主意!”
“我隻是隨便問問而已,你那什麼表情?”
宋意天一副“我很無辜”的神色,上官想心中頓時警鈴作響。因為總還忌憚著風涵秀之前跟宋意天走得親近,一旦他主動提起,她心裏醋壇就打翻一地。
宋意天並未察覺上官想心情的細微變化,又叫她覺得累就靠著自己休息一會兒。
但上官想對宋意天說:“如果夏大哥說的,當初我們三個都在寺廟裏的事是真的,如果說當初我被綁架,然後逃出來,救了我的人是章莊主,為什麼我幾次向章莊主確認,他都不承認呢?還有,我告訴你一件事,我今天是第一次看到章莊主的臉,我發現,他就是我第一次到益州時,請我喝酒的那個人。”
“嗯?你第一次到益州?也就是風姑娘比武招親的時候?”
“嗯,當時我誤打誤撞進了一間酒坊,然後就遇到一個好心人請我喝酒,我之後還找過他要把錢還給他,但是一直沒找到。方才我才發現那個好心人就是你師父,奇怪,如果他一直知道我欠他錢,怎麼不直接告訴我呢?”
宋意天:“……”
他沉默了一會兒:“也許,師父是不想讓你還錢吧。”
“可是他為什麼要刻意在我麵前隱瞞他的身份呢?”
宋意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緩緩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師父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也許猜到了一些師父的用意,也許吧……師父的內心從來“高難問”,也許他曾經想承認過,但後來看到自己跟上官想之間的關係,所以刻意避嫌了吧。
又也許師父心裏知道得更多,隻是他一直不說出來而已。
師父的內心,永遠是個謎。
“你竟然瞞著我跑去跟別人瞎喝酒?膽子真大!”宋意天揶揄她。
上官想反揶揄回去:“那你還當著我的麵去打別人的擂台呢?我有說什麼?”
宋意天說:“你是沒說什麼,你直接衝了過來,行動力如此之強,也是無人能比。”
兩人相互取笑,既不爭論也不生氣,隻望著對方笑,那笑意從眼中漫出來了,讓彼此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兩人再度安靜下來時,雖然並不交談,但心裏都有一種沉靜的歡喜,仿佛都願意就這樣無旁人打攪,直到天長地久。
陡然間,上官想又想起了章玦,他身上那種華燈初上,繁花爛漫下,輕輕轉身的優雅,獨自行走黑夜中的孤獨,生動了年華,溫柔了歲月。
她想章玦一定猜不到,也許不久後大家又會重逢,不知那時他是否會在奈何橋上執燈等待?
“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一瞬間變老的。”
“我也這麼認為。”
上官想轉頭認真地看向宋意天,恰好宋意天也看著她。
她脖子一揚,後腦靠在石壁上,苦笑道:“如果死在這裏,百年之後會被人發現一對幹屍,搞不好會以為是情殺呢?”
宋意天糾正道:“殉情!”
上官想斜睨他一眼,繼續道:“宋意天,你說百年之後,何人葬我們,我們又何去?”
“我不知道。”宋意天玩世不恭語氣,頓了頓又道,“隻知道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萬一沒有百年,我就先離去呢?”
霧氣彌漫,宋意天原本看上去有些傲氣的臉,也變得溫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