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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江湖這渾水,真是深不可測,讓人分不清黑白與善惡。

中原正派自詡聰明,卻不知螳螂在前,黃雀在後。

傲劍山莊罹難,自然有魔教的人在背後作梗,推波助瀾,一旦傲劍山莊被攻垮,魔教就會從四個方向一舉攻打中原武林。

倘若夏遊幫助傲劍山莊渡過這次劫難,那麼他一定會被問責。正是奪權的敏感時期,他自己地位都不穩,稍有不慎便會引起教中內亂,勢必出現四部各自奪王,自相殘殺的局麵,屆時又是生靈塗炭。

夏遊自然十分擔心章玦,但也束手無策,隻能眼見著章玦去送死。他暗自盼望老天能夠開眼,在最後可以出現什麼奇跡,化解這場危難,但連他自己都覺得希望渺茫。

天氣驟冷,湖麵結了一層冰。小船劃過湖麵時,能聽到破冰時的“哢嚓”聲。

三人已經車馬不停地行了好幾日的路,以最快的速度趕往益州,但明天就是十日期限的最後一日。

船行緩慢,碼頭似乎近在咫尺,船卻久久靠不了岸,寒氣迎風一激,上官想額上卻起了一層薄汗,總覺得往益州的速度越來越慢。

她有多擔心宋意天,額頭上就有多少汗珠。

夏遊怕她在風口吹得太久,會頭疼,起身走到她身後。

“會好起來的。”夏遊揉了揉上官想的肩。

天上群星璀璨,安靜地散發著光芒,又亮又柔,充滿了遐想。

等他們到達益州時,傲劍山莊與武林正派早已開戰。

一開始因為傲劍山莊久攻不下,夏遊猜想也許章玦另有妙計,所以帶著上官想及下屬,在能一眼看清傲劍山莊的山頭,紮營安頓。

第一日,傲劍山莊沒被攻下;第二日,也沒有;連著三日過去了,傲劍山莊依然毫發無損。

眾武林人士連大門都進不了,九星連環陣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將所有外來者驅逐在外。

剛開始幾日,上官想和夏遊看到此情此景,不由鬆了一口氣,心中對章玦甚是佩服。上官想同時不斷在心中禱告,希望那些人久攻不下後能夠放棄對傲劍山莊的審判,重新和談。

不過夏遊對上官想天真的想法隻是報以微笑。

第四日天剛亮,號角聲一響,老老少少,形形色色的正派武林人高舉兵器,殺上傲劍山莊。

雪還在下,白了整個世界,橫飛的鮮血在蒼白的大地上鋪出一條通往傲劍山莊的血路,白色的世界很快就被染成紅色的煉獄。

夏遊袍袖飄飄,一身黑紗在風裏飄揚,站在另一個山頭猶如君臨天下的王者。

上官想站在他身旁,緊張地眺望著山下如同一輪滿月形狀的傲劍山莊。

風涵秀靜立於兩位身後,環抱斷腸琵琶,一頭青絲隨著風雪零落。

聖教教眾已在山下集合,蓄勢待發,上千名教眾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擺開了龐大的劍陣。

此次武林正道攻打傲劍山莊,集中原所有精銳於此,要傾覆整個中原,再也沒有比這一次更好的機會。

一旦傲劍山莊被攻破,章玦身首異地,他們立刻就會衝山去。

而除了留守在此的千名聖教教眾外,聖教在十大門派每個門派附近都部署了人手。在這邊發起總攻的同時,分散出去的教眾也會在同一時間對虛空的門派發起進攻,多麵夾擊,意圖斬草除根。

不過攻打了一會兒,正派之間的鬥爭進入停滯階段。正派在傲劍山莊耗時良久卻沒有一絲進展,加上天氣更加冷了,風雪也更大了,讓很多意誌不強的人產生了退縮之意。

上官想喜聞樂見這局麵,風涵秀拿捏不準夏遊對傲劍山莊存亡是喜是惡,隻是發現他突然在他們駐紮的山上擺起了棋盤,整日研究。她曾上前瞧過一眼,卻發現並不是在研究棋藝。

更像是在擺什麼陣法。

風涵秀站在山頭,朝下張望,回過身又看了一眼夏遊的棋局,覺得棋局的分布與傲劍山莊建築分布極其相似,頓時明了。

夏遊望著風涵秀莞爾道:“聽說章玦是位奇門遁甲的好手。”

風涵秀說:“章莊主的確精通此道,這幾日我已看出傲劍山莊的建築位置每天都發生著細微的變化。”

“雖說人與人鬥,勝敗難料,那人與天鬥呢?”

風涵秀眼中閃過一抹詫色。

夏遊垂下頭,將一枚黑子推入棋格中,低聲道:“是要變天了。”

又過了幾日,天有異象,日月同輝。

東邊的山頭聚集了一團灰黑色的雲,翻滾著朝傲劍山莊移來。那團雲從上官想頭頂經過時,她才發現那是一團帶著電流的龍卷風。龍卷風仿佛一條巨龍蜿蜒盤旋而至,龍口大張,直衝傲劍山莊。

伴隨著陰風陣陣,鬼哭狼嚎,天色刹那間黑了,世間所有的顏色不是黑就是白。

戰陣中的人發現異常天象後,本能地四散逃命,尋找躲避之處。

伴隨著狂雷電閃,巨龍從傲劍山莊中穿過,“轟”的一聲巨響,人們好像看到巨龍擺尾,在傲劍山莊校場上掀起狂風駭浪般的衝擊波。

上官想的心懸在嗓子口,大紅鬥篷被狂風卷跑,飛上天空。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空的異象消失了,什麼巨龍什麼電閃雷鳴,仿佛從未出現過一樣。黑雲散去後,天地大亮,金色的陽光給雲朵鑲上一道金邊,大地鋪撒開血與火的紅光。

有人膽大從藏身處走出,然後發現自己能夠輕易進入傲劍山莊了,他舉著劍對身後的人喊道:“破陣了!傲劍山莊的陣法被破了!”

傲劍山莊的防禦被突如其來的天災撕開,現在徹底失去了抵抗能力,所有人蜂擁肆意地殺了進去。傲劍山莊弟子也從屋內提著劍直奔戰場,一場大戰就此展開!

刀劍無眼,電光火石,鮮血狂噴,校場成為修羅場,到處都躺著傷患死屍。

這是一場殘酷的戰鬥,每前進一步,都有人倒下,不管是闖進之人或是守莊之人,不斷有人無力地摔在血泊裏。

上官想看到章玦、宋意天等人也站在戰場之間,不僅僅是他們兩個,還看到很多熟悉的麵孔,餘瑛則、阮幼笙還有唐暉他們都在。

上官想站在山頭朝著下麵狂喊:“宋意天!宋意天!”

可惜,宋意天根本聽不到。

眼見著他們在戰場中廝殺,上官想的心情十分複雜,腦子裏更是空白一片,分不清東南西北。

幾個時辰後,章玦等人出現疲態,而傲劍山莊的人員銳減,兵敗如山倒,門外還有源源不斷的人衝進來。

章玦見大勢已去,一邊揮舞著離塵劍一邊朝宋意天吼道:“小七,你快帶他們所有人去暗道!”

宋意天這邊也是打得不可開交,身上全是血,都分不清楚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狠命廝殺中,宋意天回頭看了一眼章玦:“師父!叫大師兄帶他們走,我陪你!”

章玦劍影一收,一個人轟然倒地,他看了那人一眼,閉上眼睛,沉重地喘息著。

“小七,你先帶他們走,我自有辦法躲開,若是帶著你我就走不了了,為師絕不是要把你支走,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宋意天連答話的心情也沒有。

這時,宋意天突然看到人群中阮幼笙也負了傷,一條腿被人刺穿,坐在地上眼淚汪汪,咬著牙以劍撐地,嚐試著站起來,而她前方正有一人對她揚起了劍。

宋意天立刻衝上去劈頭一劍,那人從嗓子裏擠出一聲驚呼,身體搖搖晃晃,倒在阮幼笙腳邊。

宋意天扶起阮幼笙回到章玦身邊:“我帶阮師妹先去圓覺洞,馬上回來支援你。”

章玦點點頭,目送宋意天離開。

又過了一會兒,唐暉等人在章玦的命令下也被趕去了圓覺洞,留下來陪章玦堅守的隻剩餘瑛則。

章玦已累得氣喘籲籲,麵白如紙,眼睛發紅。今日一戰已經超出了他身體所能承擔的最大負荷,如今全憑意誌力才能站在這裏。

周圍的人見隻剩這兩人,彙成一個圈,慢慢地圍了上來。章玦與餘瑛則背抵背,警覺地看著眼前的人。

“餘姑娘,你回去把圓覺洞的斷龍石放下,他們等不到我,自然就會從圓覺洞連著的暗道離開。”

餘瑛則傻了傻:“什麼,你不走?”

“我走不了了,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章玦含血的嘴角微微一笑,隨即收斂笑容正色道,“傲劍山莊就是我,我就是傲劍山莊,寧願毀去,卻不能滅亡。”

上官想看著山下的慘狀,一個人拖著長長的身影,緩緩地挪著僵硬的步子,聽著風的聲音,跟著風的方向,走向遠方。

上官想眼裏閃著淚花,癡癡地盯著山下的修羅場,瞳孔放大,哪怕睜大到發酸難忍,眼皮也不願眨一下。她害怕隻要一瞬,宋意天就會在不經意間消失,永遠地離開,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等等!”上官想突然轉身激動道,“夏大哥,我問你,魔教打贏了中原又能怎樣呢?把他們全殺光又能怎樣呢?”

風涵秀嚇了一跳,這話完全不該從她口中說出。

夏遊也沒生氣,平靜地回答她:“這世間又有多少事,你做了是完全有意義的呢?”

上官想說:“是的,這世間雖然絕大部分的事做了都是沒有意義的,就連生老病死吃飯睡覺也沒有意義,那我就該順從自己的心意,去做我認為有意義的事。”

“你是要去幫他……你終於忍不住了。”夏遊意味深長地看著上官想,語氣平靜得讓風涵秀心驚膽戰。

“對,我要去幫他,還有他們!”

“可是你不會武功!”

“那就死也要死在一起!”

整個戰場,以章玦為中心點,層層人圍了上來,臉上帶著各種表情。章玦揮劍清理著一個又一個不怕死膽敢攻上來的人,體力也在透支。

最後一道身形落於他眼前,長劍一出,身前一道白光。

“章莊主,蘇某慕崇安公子蘭草八章劍法已久,若不吝嗇請賜教!”蘇青朗與章玦遙遙相對,劍尖一指。

章玦微微一笑,落魄於此,卻依然是禦風而行淩然脫俗的模樣。他深吸一口氣,嘴角的血跡未擦幹,抬手舉起了劍。

上萬道劍氣如流星般從大地上飛起,雙方各盡全力,那是自開打以來,空前絕後,最為經典的一瞬。數千人甚至忘記了自己在此的原本目的,被蘇青朗和章玦的最終對決吸引了視線。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夏遊靜靜地看著上官想。

“一起經曆的點點滴滴,讓我覺得我應該和他們一起站在戰場上,同生共死……而不是像一個局外人,呆呆地看著……我做不到……”

“我懂了,你走吧。”

夏遊轉過了身,不想和她說話。他平時不這樣,上官想見他突然變了臉,心有所感,所以有些情緒。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欲哭不哭的,心裏的血一陣陣湧上來,堵得人喘不過氣。

“夏大哥,謝謝你救了我,再見。”上官想緩緩轉過身,邁出沉重的步伐。

等上官想轉身要走時,夏遊突然叫住她:“等等。”

夏遊突然攔住她,握住她的手腕,然後把自己的手貼在她臉上。

其實夏遊心裏也難過極了,特別是這種離別的場景。

“想想,你真的舍得離開大哥嗎?這次跟大哥分開,咱們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上官想怔了怔,臉色瞬間從赤紅變作慘白。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夏遊放開她,讓她走。

夏遊走開後,風涵秀又走過來,臉上充滿了擔憂,眼中卻有鼓勵,她對上官想說:“路上小心。”

上官想心裏難過極了,好像有什麼堵在胸口,她害怕自己再說話眼淚就會直接流出來,所以一聲不吭就這樣走了。

走了幾步,回過頭朝他們看了一眼,夏遊那隻金斑龍貓正在風涵秀手中,小爪子抓著她的手指,小黑眼珠濕潤潤的,依依不舍地看著上官想。

夏遊微微蹙起眉,卻還是溫柔地看著她,外袍隨風鼓起,縱容的目光令上官想喘不過氣來。

迎麵寒風刮臉,上官想衝下山頭的腳步越發快起來。她吃力地抬手,揉揉眼睛,這才發現刮臉的疼痛不是因為風大,而是因為淚水風幹在臉頰。假裝堅強地不想哭,眼淚早已緩慢無聲地流下……

二人看著上官想的背影,逐漸成為一片白色中一個小點。

風涵秀說:“尊上,你就這樣看著她去送死嗎?”

也不知等這個答案是等了多久,風涵秀都以為他永遠不會回答了。

即便早就有所意料,但發生的事像是毫無防備地挨上一耳光,還是帶給夏遊內心太大震撼。

他呆呆地站著,就這麼看著上官想舍棄自己走了,一時竟想不起要說什麼。

從遇到她開始,他曾經認為哪怕這個世上各種翻雲覆雨,他和她的羈絆貫穿始末,她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另一半靈魂。正因如此,他一直都順從她的心意,給她最甜美的笑容和最可靠的保護。

可是……終究還是要分別啊。

但是,離別前他還是想為她做點事。

“讓你失望了,雖然我很想做好這個教主,但是我覺得我還是不適合。”

“尊上,你不會是……”風涵秀瞪大眼睛,想阻止他。

“如果因為幫他們我就做不成這個教主,那是我沒能力擺平,壓根不是當聖教教主的料,死了也是該死。”

夏遊從風涵秀手中接過“聖火令”,對隱藏在四麵八方各個角落的天玄教弟子發出了命令,在舉起聖火令那一刻,他好像看到自己又回到了燃燒起來的火宮寺。

火已經燒起來了,抬頭望去,無盡的火焰照亮漆黑的蒼穹,甚至照亮了已經萬籟俱靜的安京城。

火宮寺,好像真的印證了它的名字,轟轟烈烈地燃燒了一次。

不過這一次,夏遊立刻飛奔上山,在一片狼藉中找尋那三個孩子的身影。這一次,在滿地廢墟,殘存的搖搖欲墜中,他一定能救到他們……

他,從來都不是這世界上最孤獨的人。

蘇青朗的攻擊實在太狠,章玦漸感不支。

隻見蘇青朗的驚天一劍直揮而去,章玦搖搖欲墜,朝後一仰,卻沒躲開,手中離塵劍飛上天空,蘇青朗整把劍便毫不留情地貫穿了他的身體!

一道血伴隨著劍的抽離,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

章玦的身體就像凋零的枯葉,飄搖墜地。

眾人都被如此壯烈而淒慘的一幕震撼住了,簡直不能相信大名鼎鼎的崇安公子,就這麼被蘇青朗殺死了。

過了一會兒,人頭攢動,人群紛紛響應。那些所謂名門正派或是身懷絕技的大俠,都持著手中的武器,一擁而上,朝還剩一口氣的章玦衝去!企圖在他身上補上兩刀,以成就自己的虛名。

這時突然有一個人衝到章玦跟前,迅速撿起離塵劍,揮出一道極光,逼退了想靠近章玦的人。眾人還未看清是何方高人,那人又將離塵劍往地麵一杵,劍斷同時劍刃綻開。

劍影帶出震耳欲裂的回震,數百人彈到幾米之外,爭吵聲、驚懼聲在殺場上此起彼伏。

趁著混亂的當頭,宋意天抱著章玦迅速轉移。

章玦湊在他耳邊喃喃了幾句,他聽了好幾次才聽懂,於是半背半抱著章玦找到圓覺洞。當章玦看到圓覺洞的斷龍石已經放下,長長舒了一口氣。宋意天看到章玦傷勢嚴重,便把他放到洞口的地上,出去找藥箱。

章玦點點頭,說自己支撐得住,便讓他去了。

宋意天離開章玦,往煉丹房走,出來時又順手解決了幾個意圖對他不軌的人。

他從煉丹房拿到藥箱後,快步往回走,突然看到積滿雪的校場上,有一個紅色的身影。

宋意天緩緩停下腳步,眯起眼睛,看著那團紅色。

他的視線隨著校場上的人影移動著,瞳仁不禁緊張地收縮,紅影像一朵紅梅綻放在雪地裏。

刀光劍影中,紅影的麵容模糊不可探。

宋意天覺得自己看到了上官想。

哪怕在這樣混亂的情況下,他仍然無法用任何理智去拒絕此時這種無可理喻的執狂。

於是他衝下階梯,奔向校場。

自從傲劍山莊破門後,整個山莊就亂成一片,沒有武功的上官想一路在人群之間穿梭,跑這麼遠,實屬不易。

突然一隻暗器朝自己飛來,上官想努力躲閃開了,“撲通”一聲摔倒在雪地裏,濺起冰屑無數。

摔倒後,她竟半天都爬不起來,大概是因為跑得太累了,身上穿得又厚又重,讓她使不上力。她坐在地上喘氣,心裏又急又躁,便不停地捶打著腿。

校場上太亂也太危險了,不知何時刀劍無眼就刺到自己身上來,她深知必須趕緊爬起來,緊張地抬起頭環顧四周環境……

在上官想的視線中,所有人都成為與雪天一色的模糊,唯有一個人清晰無比,近在眼前。

他那年輕英俊的麵孔在雪與血的光影下,竟然映出了柔白的光輝,眼神是初夏碧綠爽脆的葉子,清新熱烈得讓人心蕩神馳。

是宋意天。上官想心潮湧動,幾乎要飛撲過去。

宋意天雖然是朝前方遠眺著,但他望著的不是沙場上的狼藉,不是對他虎視眈眈的敵人,而是上官想。他雙眸裏流露出疲憊,卻和之前曆經滄桑的疲態,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