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014年,匆匆那年
1.
第二天胡桃醒來,燒已經退了,隻是頭還昏昏沉沉的。她打量著臥室,翻了翻書架上的書,發現全是海洋類的科普書。她轉過頭看林向嶼,林向嶼看看書,又看看她,抿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付給你的房租還有剩餘嗎?”胡桃問他。
林向嶼說:“還剩好多呢。”
胡桃她想了想,也不管他說的是真還是假,說:“那我能繼續住在這裏嗎?”
“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林向嶼將鑰匙遞給胡桃,胡桃接過鑰匙,打開錢包放進去。林向嶼拉開窗簾,金色陽光灑進來,胡桃一看時間,原來她一覺睡到了中午十二點。
“要和我一起吃午飯嗎?”她問他。
林向嶼想了想?:“正好今天周末,不介意的話,我做飯給你吃吧。”
“你會做飯?”胡桃有些驚訝,“你做飯好吃嗎?”
林向嶼無可奈何地攤開手笑:“會的,我在國外待了四五年,要是不會做飯估計就該餓死了。你以前很喜歡吃,不知道現在口味有沒有變。”
胡桃說:“應該沒有吧,失憶而已,又不是換了一個人。試試吧。”
林向嶼回國後就很少做飯了,別說手生,就連廚房長什麼樣他估計都快忘記了。他心裏也是忐忑不安,萬一燒糊了,自己一生英名就毀了。
他開車去超市買食材,胡桃跟他一起。林向嶼去的是一家新開的超市,賣的大多是進口商品,價格高昂,所以人並不多。胡桃看到了一對陶瓷的擺件,兩隻長腳的兔子,呆呆地坐在貨架上,一紅一藍,一個手裏捧著紅色的愛心,一個手裏捧著老舊的時鍾。
胡桃覺得很有趣,站在它們麵前,不肯走。
林向嶼從她身後伸出手,拿下來,遞給胡桃:“拿好。”
“你說,為什麼它們一個手裏捧著心,一個手裏捧著時鍾呢?”
林向嶼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有些難受地說:“可能是在說,我愛你的時光如此長久。”
胡桃點點頭,又看了看懷裏的兩隻兔子。
林向嶼說:“我剛剛回C城的時候,要裝修房子,我自己畫的設計圖,內飾和擺件都是你去買的。”
“是嗎?”胡桃有些興趣,“你有照片嗎?我看看。”
林向嶼拿出手機,找了幾張照片給她看,三層樓高,房間太大,隻住他一個人,顯得空空蕩蕩,不能算得上是一個家,隻能說是住處。
“這些都是我選的嗎?”胡桃饒有興趣,很開心的樣子,“挺好看的。”
林向嶼問她:“要不然買完東西,我們過去看看?”
“你住的地方遠嗎?”
“不遠,”林向嶼說,“那裏全是銀杏樹,吹風的時候,全部飛起來,像蝴蝶,你以前很喜歡的。”
“那我喜歡的到底是銀杏,還是蝴蝶?”胡桃問他。
林向嶼被問住,他一怔,才想起來,他是真的從來沒有想過,她喜歡的,到底是銀杏,還是蝴蝶。
這些年,他對她,究竟知道多少?
林向嶼做了一盆水煮魚,番茄牛腩和麻辣香鍋,飯後甜品是紅豆芋圓。
“你也吃魚嗎?”胡桃好奇地問。
林向嶼失笑:“我們所宣傳的生物保護,是反對人類過度地捕殺和對環境的汙染,特別是稀有生物。並不是極端要求所有的人不能殺生,必須吃素,人類本身就站在食物鏈的頂端,擁有選擇食物的權力。一架天平,無論是朝左還是朝右,隻要過度傾斜就會失去平衡。”
他突然頓住。
胡桃不明所以:“怎麼了?”
然後林向嶼才用輕得近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可能所有的事物都是這樣。”
包括愛。
胡桃對林向嶼做的飯菜讚不絕口,他心中的懸石落地,鬆了口氣。
吃過飯,林向嶼係著龍貓的圍裙,在廚房裏洗碗。胡桃走進他的書房,看到一麵牆的磁帶,書架前方掛了一塊白色幕布,正對著一架投影儀。
胡桃探出頭,問:“這是做什麼的?”
“看電影,”林向嶼用毛巾擦幹手,走到書房,“要看嗎?”
光碟機裏還是《一天》的光碟,林向嶼將它取出來,光碟架裏放著許多部電影光碟,胡桃選了一部,是劉若英和古天樂的《生日快樂》。林向嶼給她找來抱枕,去廚房給她做了一杯紅棗桂圓茶,一會兒後,他端著玻璃杯打開書房的門,看到她坐在地上,全神貫注地在看電影。
屏幕上的光落在她臉龐上,影影綽綽。
“啊,你來了。”她說。
林向嶼點點頭,在她身邊坐下來。影片裏,多年以後,劉若英在日本留學,古天樂從香港坐飛機去找她,他們一起擠在狹小的房間裏,裹同一床被子,看著對方,想笑又忍住,最後還是忍不住笑了。
劉若英說:“好奇怪,你真的在日本了。”
胡桃入迷地看著電影,看著屏幕裏紮著馬尾辯的女孩子,想,她一定等了他很多很多年。走路的時候想,他在這裏就好了;吃飯的時候想,他在這裏就好了;出太陽的時候想,他在這裏就好了;下雨的時候想,他在這裏就好了。
一個人的時候想,他在這裏就好了;很多很多人的時候也想,他在這裏就好了。
所以她才會說:“好奇怪,你真的在這裏了。”
“你知道嗎?”林向嶼忽然開口,“在生物學上,有一種共生關係,是指兩種不同生物之間所形成的緊密互利關係。如果分開,兩方都會受到極大的影響,或一頹不振,或死亡。我曾經看過一篇文章,說,沒有共生現象,地球上可能就不會存在生命。”
胡桃想了想說?:“你是想說,世界上沒有真正單獨存活的生命?”
“就像他們?”胡桃指了指屏幕裏的男女主角。
林向嶼看著她的眼睛,沒有回答。
不,他想說:“就像我們。”
2.
眼看著這一年就要結束,胡桃漸漸適應了現在的生活。她每個月定期去醫院檢查,腦海裏偶爾會有畫麵一閃而過,她最初總是忍不住去捕捉那種轉瞬即逝的光,時間久了,她也不再執著。
她甚至覺得,要是有一天恢複記憶,說不定才是一場災難。
雖然偶爾會覺得寂寥和茫然,但是生活本身,並沒有再虧待她。
一直到平安夜前夕。
胡桃接到一通陌生的電話,來自上海。胡桃偶爾也接到一些外地的電話,都是宣傳和廣告,但她還是耐心地接起來?:“喂,你好。”
“胡桃兒!!”電話那頭是一聲熱情的叫聲,“想我了嗎?!”
胡桃:“……呃。”
“哦,對,這是我新換的手機號碼,我是項潔潔啊!我來上海工作啦!現在在等菀靜來吃飯!我們都好想你啊,校慶你會來的吧?”
“啊?”胡桃沒反應過來,“什麼校慶?”
“一看你就是八百年沒登錄過郵箱了吧,一點都不關心母校!”項潔潔說,“百年校慶啊!我們畢業以後都沒有聚過,來嘛來嘛,真的很想你啊。”
胡桃尷尬地舉著電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胡桃?胡桃?你在聽嗎?”
“嗯,”胡桃定下神,作了決定,“我去,不過有件事我要提前告訴你。”
一刻鍾後,項潔潔目瞪口呆地站在上海的街頭,她周圍人來人往,隻有她一個人,像個雕塑一樣一動也不動。
“你的意思是……你失憶了?沒有開玩笑?”
“嗯。”
“一點兒都記不起了?”
“倒不是,”胡桃說,“會有一些潛意識的行為,記憶很模糊,覺得是自己的,又好像隻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然後自己想象出來的。”
項潔潔無比犯難:“那你會……很難過嗎?”
“有時會,有時不會,不去想就好了,”胡桃說,“如果你還願意見我一麵的話,我確實想要去上海看看。”
“說什麼呢!當然願意!”項潔潔說,“來啊,這可是你生活了四年的地方!半個故鄉了!你來了一定會很開心的!我們去把淮海中路再走一百遍!帶你去看外灘的夜景!帶你吃吃吃吃到吐!”
“謝謝。”
“說什麼呢……”項潔潔說,“我要謝謝你才對,你為什麼選擇告訴我?對現在的你來說,我也隻是個陌生人吧?”
胡桃說:“因為你剛剛在電話裏說,你很想我。我覺得很感動,我也想知道,你想的那個人,是什麼樣子的。”
“這件事可以告訴菀靜和齊悅嗎?”
胡桃問:“她們是?”
“是你的大學室友啦!我們關係很好的,”項潔潔說,“真的,很好的,畢業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在操場上喝酒看星星,還說以後每一年都要見麵,回學校去裝嫩,結果……”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曾經約定的未來,都很難很難再實現。
胡桃輕聲“嗯”了一句,像是答應,又像是在安慰她。
項潔潔這個人,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立刻重新振作了起來:“那我們在上海等你!”
“嗯。”胡桃握著電話微笑。
“胡桃,別怕,有我們呢!”
“好。”胡桃握著電話想,以前的自己,應該是一個還不錯的女孩子呢。
3.
“你要去上海?”胡琳咬了一口蛋糕,看了胡桃一眼,“我也要去!”
胡桃有些苦惱,不知道該不該帶上自己的這個“妹妹”。
胡琳使出撒手鐧:“你以前說帶我去的。”
胡桃無可奈何,讓胡琳訂了兩張機票。胡桃和胡琳提前一天抵達上海,胡琳開啟買買買模式,逛了一整天的街,胡桃腳都要斷了。
第二天是校慶,胡琳知道胡桃要和大學室友聚會,正好在上海有一場國際畫展,她提前買好了票,兩個人分頭行動。
白天都是校慶的固定項目,校長講話和一些文藝表演。胡桃她們一寢室的人對這些都毫無興趣,就坐在學校的湖邊隨意聊天。
“對了,”項潔潔問,“你見過周珩了嗎?”
“啊?”胡桃一愣,“周珩?誰?”
項潔潔縮縮脖子:“……沒,就是隨口問問。”
“我應該見他?”胡桃蹙眉。
“也不是,”項潔潔說,“我隻是聽說他為了這次校慶專門從澳大利亞回國,就想著……”
項潔潔還沒說完,唐菀靜扯了扯她的衣服,看了她一眼:“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也對,”項潔潔說,“哎,總覺得昨天還在念大學,今天竟然就畢業這麼多年了。”
胡桃也就沒有太在意她們口中的“周珩”,畢竟她記不得的人太多了。
她們四個人在學校外麵的餐廳吃晚餐,雖然這一天食堂免費對校友開放,但是唐菀靜嫌棄那裏太吵鬧,實在不適合老友聚會。
胡桃坐在餐廳靠窗戶的位子,無意間看到對麵的酸奶店,深棕色的牆,紅色的木頭門,裝修風格看起來像是童話裏的小鎮,她有些好奇:“我想過去買杯酸奶。”
“啊,那家酸奶店重新裝修了啊,”齊悅看著“安妮的酸奶店”說,“老規矩,我要芒果味的!”
胡桃過街,排了一小會兒隊,提著酸奶過馬路的時候,正好接到胡琳的電話。胡桃猜這位大小姐應該是看完了畫展,肚子餓約不到人吃飯,她低頭去接電話:“畫展如何?我在學校……”
胡桃話還沒說完,忽然覺得身後有人一把將她拽過去。一切發生得太突然,胡桃還沒站穩腳,正欲發火,就看到一輛車駛過剛才自己站立的地方,奔馳而去。
胡桃這才反應過來不是遇到了瘋子,而是自己被人救了一命。她心有餘悸,聽到身後一道男聲:“你不要命了?!”
“謝謝你。”胡桃說。
電話裏胡琳不明所以:“怎麼了?”
胡桃一邊點頭向身邊的人道謝,一邊拿起手機對胡琳說:“有點事,等會兒再聊。”
胡桃掛掉電話,才看清眼前的男人。
他穿著黑色呢子大衣,臉像是精雕細琢的,白且瘦削,他怔怔地看著胡桃,皺起眉頭,像是遇到了什麼千年不解的難題。
“我看著背影像你,”他自嘲地笑笑,“沒想到真的是你。”
胡桃猜測應該是大學時候的同學,於是她露出一個自認為沒有差錯的笑容,看起來熱情十足:“啊,是你啊,好久不見。”
男人的眉頭卻皺得更深了。
“胡桃,”他淡淡地說,“我是周珩。”
周珩,這是她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
兩分鍾後,胡桃端著酸奶重新回到餐廳,身後跟了個大活人。
“我說什麼來著,我就說這事沒完。”項潔潔捂住額頭。
等了一會兒,周珩聽胡桃麵無表情地敘述完自己的經曆,他一隻手拄在桌子上,撐著自己的頭,樂不可支:“不是吧,胡桃,你真的失憶啦?這麼炫的技能都被你開啟了?”
胡桃覺得這個人敵友難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隻得求助地看向自己的三位室友,誰知道她們吃酸奶的吃酸奶,看菜單的看菜單,剩下一個東張西望,誰也不理她。
“真好。”
周珩說完“真好”,卻又留了大段的沉默給胡桃。他的手指輕輕扣住玻璃杯,過了一會兒,他卻忽然笑起來,說:“那她們有沒有告訴你,我是你曾經的男朋友?”
胡桃一怔,呆呆地看著周珩。
周珩差一點點被她逗笑,整顆風吹日曬的心啊,都忍不住跟著柔軟了起來。
胡桃太過驚訝,以至於忽略了身邊三位室友的反應,她們嘴巴張得老大,能硬塞下一個雞蛋,然後六目相對,飛快地用眼神交換了一下信息,再收到周珩警告的一瞥,立即又閉上了嘴巴。
所以等胡桃滿頭問號地詢問她們時,看到的是三道埋首認真玩手機的專注的倩影。
胡桃隻好對周珩搖搖頭。
“嗯,”周珩說,“所以你現在知道了?”
胡桃眉頭都皺在了一起,這事確實沒有人給自己提過,不過想著項潔潔她們第一次提到他時欲言又止的樣子,她猜想,大概按照她自己的性格,沒有太公開。
所以現在算是見了舊愛?胡桃低著頭,又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簾,用餘光打量周珩。他看起來比林向嶼要更成熟一點,舉手投足都帶著男人的魅力,可是接觸下來,又發現他似乎不是那樣的人。
她和他曾經交往過?胡桃覺得無法想象,自己會喜歡這種類型的男生嗎?她覺得自己生命裏有一個非常非常特別的人,但是遺憾的是,她認為這個人不是周珩。
那個人是誰?
胡桃收回了目光,喝了一口咖啡,在心底露出一個無奈的笑,那個人是誰,人人都知道。
周珩見胡桃沒有吭聲,張嘴正欲繼續說下去,胡桃的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來,胡琳在電話那頭不耐煩地問:“我在你學校了,你在哪裏?”
胡桃頓時一個頭兩個大,這天才過一大半,怎麼腦子像是要炸開一樣。她征求了桌上另外幾人的意見,最後告訴了胡琳自己的地址。
胡琳很快出現在餐廳,看到坐在胡桃身邊的周珩,眉頭立刻皺成了“川”字。
她招招手,叫來服務員,指了指胡桃和周珩之間?:“加凳子,這裏。”
周珩抬眼瞟了胡琳一下,手指頭都沒挪一下。
看來這頓飯注定吃不安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