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後,年去月來,再不交女兒入學,每日隻在家做些花賣,做生活了過。不覺時光似箭,日月如梭,年去月來,看看長成十六歲,生得端妍妙貌,有十分顏色。忽然時遇元宵,家家點放花燈,不拘男子婦人,都上街看燈。不在話下。
當日正是正月十五日元宵,鄰近有幾家老成的婦人相呼相喚看燈,因此叫女兒同去。於是眾簇著,迤邐長銜遊看。真個好燈!怎見得:
笙簫盈耳,絲竹括街。九衢燈火燦樓台,三市綺羅盈巷陌。花燈萬盞,隻疑吹下滿天星;仕女雙攜,錯認降凡王母隊。燈下往來翠女,歌中相鬥綺羅人。幾多駿騎嘶明月,無限香車碾暗塵。
當下,蓮女和街坊婦人女子往來觀看花燈,來到能仁寺前紮個鼇山,點放諸般異樣燈火,山門大開,看燈者不分男女,挨出擁入。蓮女見,也不顧街坊婦女,挨將入去看燈。真個好燈:三門兩廊,有萬盞花燈,照耀如同白日。蓮女和眾人相挨,失了街坊婦女。婦女不見了蓮女,卻走到觀音堂前,隻見兩個和尚鋪著白藍,抄化錢買燈油。蓮女挨向前,看著和尚道:“和尚!和尚!我問你:能仁寺中許多燈,那一碗最明?”和尚見問得蹺蹊,便回言道:“佛殿上燈最明。”蓮女又問曰:“佛燈在佛前;心燈在何處?”道罷,和尚答不出來,隻叫:“卻非!卻非!”被蓮女搶上前,去和尚頭上削兩個栗暴,削得火光送讚。和尚摔了頭叫苦:“呀!呀!這小娘子到好硬手!我不曾相犯你,你如何便打我?”蓮女道:“還我問頭來!”
和尚都波了去告長老。蓮女又到佛殿上,見兩個和尚在那裏,便兩隻手扯住,問道:“能仁寺許多燈,那一碗最明?”那和尚猛可地乞他-住,連忙應他:“隻有佛殿上燈最明。”蓮女又問道:“佛燈在佛前;心燈在何處?”蓮女道罷,和尚答不來,隻叫:“卻非!卻非!”被蓮女搶上前去。和尚道:“我不理會得。”蓮女道:“你不理會得,要你如何?”放了一隻手,看著和尚臉上隻一拍,打個大耳光。
和尚被打,去告長老。長老聽得道:“不須你們說,我自知了。這魔頭又來了惱我!”連忙叫侍者擂鼓升法座。又有那好事多口的道:“小娘子!長老升法座,你可去問他。”
蓮女見說,一氣走來法座下,眾僧都隨著。惠光禪師坐在法堂上,年紀高人,十分津神,端的是羅漢聖僧。怎見得:
雙眉垂雪,碧眼橫波。衣披六幅烈火鮫綃,柱杖九環錫杖。霜姿古貌,有如南極老人星;鶴骨鬆形,好似西方長壽佛。料應元寂光中客,定是楞嚴會上人。
惠光長老坐定,用慧眼一觀,見蓮女走到法座下,合掌卻欲要問。長老不等他開口,便厲聲叫曰:“且住!你受我四句偈言:
衲僧不用看他燈,自有靈先一點明。
今日對君親說破,塵塵刹刹放光明。”
道罷,蓮子聽了,便答四句:
“十方做個燈球子,大地將為蠟燭台。
今日我師親答問,不知那個眼睛開?”
道罷,又曰:“你還我燈麼?”長老答曰:“照天照地,天地俱明。”
蓮女又問曰:“照一席大眾也無?能令眾人明否?”長老答曰:“著!然,然,然!”蓮女又問道:“照見幾個?”長老答曰:“照見一個、半個。”蓮女同曰:“一個是誰?半個是誰?”長老道:“一個是我,半個是你。”蓮女曰:“借吾師法座來,與你講法。”長者曰:“且去尋個漢子來還債。”道罷,蓮女遮紅了臉。眾人都和起來。有等不省得的,便罵道:“這和尚許大年紀,說這等的話!”有一等曉得的,便道:“是禪機,人皆不知。”正如此說,隻見同來的婦人、女子入法堂來,尋見了蓮女,領了,道:“何處不覓到!若是不見你時,交我們回去怎的見你爹娘?”說罷,眾婦女簇擁出來。卻不說寺中之事,各人叫了“安置”,散了。這日之後,蓮女隻在門前做生活,若有人來買花,便去賣,再不閑管。
這蓮女漸漸生長得堪描堪畫。從來道:“女大十八變。”這女娘子方年一十七歲,變得大有顏色,張待詔點一鋪茶請街坊吃,與女兒上頭。上頭之後,越覺生得好。怎見得:
津神瀟灑,容顏方二八之期,體態妖嬈,嬌豔有十分之美。鳳鞋穩步,行苔徑,襯雙足金蓮;玉腕輕抬,分花陰,露十枝春筍。勝如仙子下凡間,不若嫦娥離月殿。
這蓮女年一十七歲,長得如花似玉,每日隻在門首賣花,閑便做生活。
街坊有個人家,姓李,在潭州府裏做提控,人都稱他做押錄。卻有個兒子,且是聰明俊俏,人都叫他做李小官人。見這蓮女在門前賣花,每日看在眼裏,心雖動,隻沒理會處。年方一十八歲,未曾婚娶,每日隻在蓮女門前走來走去。有時與他買花,買花不論價,一買一成。或時去閑坐地,看做生活,假托熟,問東問西,用言撩撥他。不隻一日。李小官思思想想,沒做奈何,廢寢忘食,也不敢和父母說,因此害出一樣證候,叫做“相思病”。看看的懨懨黃瘦了,不間便有幾聲咳嗽。每日要見這蓮女,沒來由,隻是買花。買花多了,沒安處,插得房中滿壁都是花。一日三,三日九,看看病深,著了床不能起。父母見了心慌,使病人醫調治服藥,不能痊可。
你道這病怕人?乃是情色相牽。若兩邊皆有意,不能完聚者,都要害倒了,方是謂之“相思病”;若女子無心,男子執迷了害的,不叫做“相思病”,喚做“骨槽風”。今日李小官卻害了此病,正是沒奈何處。如何見得這病怕人?曾有一隻詞兒說得好。正是:
四百四病人可守,惟有相思難受。不疼不痛惱人腸,漸漸的交人瘦。愁怕花前月下,最苦是黃昏時候,心頭一陣癢將來,便添得幾聲咳嗽。
且說李小官想這蓮女害得著了床,父母慌了,有媽媽來看他,隻見房裏滿壁的花,都插著異樣奇花,也不曉他意,又不好問他:思量半晌,便問他道:“原何有這許多花朵?”小官言道:“媽媽,你不知,我買來供奉和合、利市哥哥的。”娘道:“你是胡說!便做供養,也不消得許多,必有緣故。你有甚麼事,實對我說。”小官隻不肯說,別了麵皮朝裏壁睡了。媽媽隻得出來,與丈夫商量,便叫奶子來,分付:“你去房裏款曲,可問他是何原故。”奶子道:“不消分付,我自有個道理,哄漏其悄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