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眾湊東人不但無錢,並各股應出的亦不齊,不但不齊,各湊東拖去銀洋亦不認,那原經手的人又死了,於是我有口難分,不得已至神前焚香。弄了一年多,方將要緊款遺去,其餘看情麵上一概讓訖。尚有一筆公款未清,幸有一知己借我八十元湊用了,方將公款彌補。那親戚不但不顧,且背地裏說我壞話,於是至親骨肉一概以我為口實。至今賬目雖了,我手頭已賠得一空如洗。”
先生道:“難得你,這個借你錢的姓什麼?”芝芯道:“姓濮陽,單名增,號益齋,此入有八個字好贈他。你知道哪八個字?就是那‘疏財仗義,拯乏憐才’這八個字。我是用過他錢不止這一次,我若無此人搭救,這次早已丟臉。”先生道:“為何隻少八十元便要丟臉。”芝芯道:“你不曉得,我原說:‘有經手地方公項,因倒行被入吞吃了去,我須陪出。’若像從前有錢時,何怕七、八百,我皆賠得出。今生意倒閉,你想我從何賠墊?我又是在正場麵上人,一時官府追究,若不賠出豈不是丟臉麼!故我說:‘此人即是我終身的大恩人。’先生,你不曉得我一生從未曾低頭過,亦未曾用過別人半毫三分不義的錢財,亦不曾欠過一人的私債,即至今日亦不欠一人,我因此敢說硬話,隻見了此人便不能不低頭。”
先生笑道:“我聞得人說:‘你平日為人心高氣傲,無一人在你眼睛裏。’有多少人拜服你學問,欲結交你,你總看不起他。為何隻用了此人八十元你便如此拜服他?”芝芯道:“你不曉得,大凡朋友於錢財上原可以有無相通。若朋友倒了運時,你看世上人個個是錦上添花,哪一個肯雪中送炭?這益齋偏於我落魄時借我,是何等眼力?何等胸襟?何等肚量?何等學問?不得不叫我十分感激。可憐用了半年,隻因了十餘元利息,幸他不甚計較。我本要在外賺錢還他,無奈我這數年運氣不好,總不能還他,因此我亦無麵見他。日後總須想出一個法子報了這人的大恩,方有麵孔立在世上。”
先生聽了半日說著:“哦,是了,此人是否舊年欠了日本兵費部議息,借民間私債以償倭款。此人母親繼先夫遺誌,不要皇上利息,願將釵環、衣飾變賣助銀一千兩,今年,皇上覽奏大喜,賞給《急公好義》匾額,至今,四海聞名。閣下所說莫非此人否?”芝芯道:“正是此人。”先生又道:“此人母親姓什麼?”芝芯道:“這位太夫人姓陳,本係富家女,難得嫁了個丈夫,號西侯,亦是一個孝子,人人皆知道的。可惜西侯公早卒,因此這陳夫人說,又是一個節婦,兩人早蒙朝延旌獎過的。”先生道:“原來如此,但這人見母親捐銀可愛惜否?”芝芯:“益齋亦是上承父誌又且孝順母親,哪有絲毫愛惜。”
先生道:“如此便又是個孝子了。大凡孝父母的必有血性,待朋友必是好的。”芝芯說:“朋友亦尚有好的,但見我沒了錢,便不像從前到我家一日二次豁拳吃酒的高興,就絕跡不來了。並那與我說得來的,反與我那親戚同了一路,編排我不是,在背麵說壞話。我兄弟又怨我了不得。可憐我當時以坐了館不能分身,到行自已拿了銀錢,出入的銀錢便弄得我九死一生。”先生道:“難道人不知你行中有錢存放麼?”芝芯道:“人總疑心我無錢。”先生道:“我亦疑心。”芝芯聽了便說:“我若無錢將人送禮我便……”
先生聽到這句,便知芝芯急了要發咒,隻得說:“罷了,罷了,我們總是為時文所誤,不知世情之艱險。然則今日你要到哪裏去?”芝芯道:“我有個學生做饒州浮梁縣厘卡上委員,我去尋學生。學生送了我八十元,因從這路回來,不想就遇見了你。我打算過了明年到蘇州去。”
欲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