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明月,明月,搖出一天江色。清輝萬裏,孤燈潭影,花陰悶人。人間,人間,撇下許多秋韻。
右調《轉應曲》
話說聞生別小姐回蘇州來。曉行夜宿,不一日到了臨清,要等開閘。此時糧船正多,一時不能過閘。心下焦燥,因想起同年孔之裔在臨清住,又聯捷了,不如去拜他一拜也好。但未知曾回來否,差家人去問,轉回來複道:“孔爺前日才回家裏,在前邊不遠。”聞生就來拜孔之裔。
孔之裔出來相見,敘了寒溫。說道:“年兄為何此時才歸?”聞生道:“因在家母舅住所耽閣了數月。”孔之裔道:“令母舅是哪一位?”聞生道:“家母舅是胡敬庵,現任濟南。”孔之裔想了想,吃驚問道:“莫非諱宗堯的麼?”聞生道:“正是。”孔之裔道:“年兄幾時離省城的?”聞生道:“數日前起身的。”孔之裔道:“令母舅被禮科參了,年兄可知道麼?”聞生道:“此信可真?”孔之裔道:“目下的事,有報在此。”就叫家人拿報出來。聞生展開一看,隻見“禮科錢一本,為交通逆藩、意圖不軌事。奉聖旨:胡宗堯著錦衣衛差的當官旗,扭解來京究問。其案中有名人犯一並拿究。”聞生看了,大驚失色道:“甚麼交通逆藩,這禮科可就是敝鄉刑尊?”孔之裔道:“這倒不知。山東齊王謀逆,連累許多無辜,年兄不知道麼?”聞生道:“聞是聞得,不知為何把母舅參在裏麵?”就別了孔之裔。回來想道:“舅舅既為事進京,舅母、表妹斷然流落山東,不能回來。我想我為方小姐趕回,隻恐他已成了,我去也無益。如今表妹現在患難之時,一則母舅被拿,也該看他一番;二則帶了舅母、表妹回去,也是我至親之事。”算計定了,對家人胡仁說知,恐怕船行得遲,就起岸仍往濟南來。
曉行夜宿,星飛趕來,不則一日到了濟南。進得城門,到府前來問,說老爺拿了進京,家眷就起身回家去了。聞生聽說,不覺淚下道:“我又來得不湊巧了。”如今進退兩難,望著衙署想起小姐,甚覺淒慘,就口占一詞道:
回首處,風暖杏花天。記得月移花影下,翠羅同綰踏春煙。心事淚痕邊。
右調《憶江南》
聞生望著衙署,徘徊一會,想起母舅、妹子已回家去,不知路上何如,幾時到家。心下隻是想著茜芸小姐,又一心記掛著母舅,在京中不知辯得何如,心下思想不定。隻見堪堪紅日西沉,仍舊到舊日的飯店裏來。隻見裏麵人都下滿了,有些差官模樣的下在裏〔麵〕,店主人見了聞生道:“相公一向哪裏去來?”聞生道:“我正要回家,在路上知老爺為事進京,特轉來接家眷,不想家眷又起身去了。”說得哽咽起來。店主人道:“正是。前日老爺起身的時節,城中百姓哪一個不稱冤?極好的一個官,又不要錢、又極明白,不知為著甚事朝廷拿了去?”聞生道:“便是說他交通齊王,可不是冤事?我如今正要進京。”店主人道:“相公該去看看老爺才是。”便叫收拾一問幹淨房,把聞生歇了不題。
卻說京師裏,為胡宗堯這件事,因是交通逆藩、欲圖篡弑,甚是嚴密。拿了胡宗堯進京,一邊就差人出京,拿他侄子胡朋。這些錦衣衛的官旗,恰好也歇在這個飯店裏。也是合當有事,聞生與店主人說話之時,講甚接家眷進京、看老爺的這些話,早被一個青衣大帽的人聽見了。正是:
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莫道隔牆無耳聽,須知窗外豈無人。
那人聽了,走將進去,與那些同夥的人秘密的說了幾句話,又走進來問店主人道:“昨日這位相公,到也生得十分齊整,說就是胡大人的侄子。”店主人道:“正是。”那人又問道:“你可曉得他的名字麼?”店家道:“名字倒忘了。我還記得他曾替我們寫了幾把扇子,想是……是一個字的。”那人道:“可是一個朋友的朋字麼?”店主人想了一想,點頭道:“正是。”那人道:“真好個人品。”讚了一聲,又進去了。
卻說聞生是夜在旅店中安歇,因心緒愁亂,夜不成寐,挨至三鼓,方才合眼。夢見走到一個絕頂的山嶺上,兩旁無數樹木。正觀看時,隻見兩邊擁出數隻白額老虎來,張牙舞爪,直撲聞生。聞生閃避不及,撲身向前,腳踏一空,一骨碌直滾下嶺來,卻跌在一株大樹上。隻見頃刻之間,湧出一派大水,那幾隻老虎都俯首低尾而去。聞生吃了一大驚,醒來卻是一夢。想道:“嶺乃險峻之地,虎乃傷人之物,我身在嶺上,此是履險地了;又遇著猛虎,以有傷人之意。後來卻又墜在大樹之上,又湧出許多水來。此夢凶吉未卜。莫非我娘舅在京有些不妙麼?難道我這一行有甚不祥之事?”正胡思亂想之間,隻見一夥青衣大帽的人,一齊擁進房來道:“奉旨拿叛逆胡朋。”聞生聽了,驚得麵如土色,心膽俱裂。隔了一會,才說道:“我是新科舉人,有甚反叛?”〔公差〕一齊道:“奉旨拿你,怕你甚麼舉人、進士?你與叔子通同謀反,如今你叔子胡宗堯已解進京,朝廷特旨差往徽州拿胡朋。你如今已在此地,快快一同進京,也免得我們遠差。”聞生道:“列位公差不要差了,我是聞友,哪裏是胡朋?你們還去拿那個真胡朋去。”眾人道:“你明明是胡宗堯的侄子,昨日對店主人說的話,我們已都聽見了,還要死賴?如今真胡朋假胡朋,你自到京中朝廷麵前去辨,我們也不管你閑帳。”聞生無奈,隻得隨了這夥人同往京師。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