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煙片片,雨絲絲,廉裏春風廉外吹。芳草不愁人已遠,淚痕先教杜鵑知。
右調《搗練子》
卻說胡同來到嘉興,要央華木臣訂納禮成親之期,就備了一副厚禮,先來見華木臣。
原來這華木臣,也是嘉興一個鄉紳,見胡同來拜,就出來見了。胡同道:“拜違師範,又已數年,年師道履較前越覺清勝。”華木臣道:“學生解甲以來,就不曾與賢契聚首,今日何故光臨敝地?”胡同道:“門生承方古庵先生之愛,去歲在京時,曾有婚姻之訂,約門生到此完姻。”木臣道:“是古翁令愛麼?他擇婿數年,並無得意者。今日東床之選恰是賢契,恭喜!”胡同道:“門生門楣迥異,蒙方老先生知己之感,皆托老師之庇。如今當有一事,求老師玉成。”華木臣道:“有何事見教?”胡同道:“去歲門生入都鄉試,在家叔住所,方先生托張刑尊做媒。因門生匆匆北上,他又在住所,是以未曾納聘,約門生到此相會。如今門生不便就去奉謁,納采合巹之期,皆要煩老師一訂,不知老師台允否?”華木臣道:“已成美事,教老夫做現成媒人,有何不可?”胡同連忙打恭道:“如此甚感,隻是動勞老師不當。還有一語,門生已改名胡朋,老師不必說起舊諱。”華木臣道:“原來尊諱改了。如今貴寓在何處?好來奉拜。”胡同道:“在西門內準提庵。”又吃了一道茶,作別起身,又叮嚀道:“煩老師就為一行。”華木臣道:“學生就去。”送了胡同出門,心下想道:“我聞得方古庵之女大有才情,選婿數年,並沒有中意的,怎麼選中了他?此人之才與貌都隻平平,家勢又甚單寒,為他哪一樣?若止要如此選婿,也不必選了。但他說已成之事,我何難一行。”就叫搭轎去拜方老爺。
他是方公鄉同年,就出來見了。二人作揖坐下,方公先開口道:“前日奉擾之後,月餘不晤年兄,今日何幸賜顧?”華木臣道:“特來做媒人,索年兄喜酒吃。”方公道:“小女已許人了!”華木臣道:“所許者可是胡朋?”方公道:“正是。年兄何以知之?”華木臣見他與胡同的說法一般,便道:“此乃敝門生,昨日到此,不敢輕謁泰山,特托小弟先來,請納采合巹之期。年兄這個喜酒,可該與小弟吃麼?”方公大喜道:“果然胡郎到了麼?”華木臣道:“在準提庵作寓。”方公道:“煩年兄致意胡郎:我輩行事,何必拘拘世俗。請胡郎先來相會,然後議納采之期,寸絲為定也就是了。”華木臣道:“既然如此,小弟去複敝門人。”方公要留他小酌,華木臣道:“當真先吃喜酒?改日一總擾罷。”說畢大笑出門。
也不回家,竟到準提庵裏來回拜胡同,胡同道:“勞動老師大駕,門生不安之甚,怎麼又勞賜顧。”華木臣道:“承賢契之命,即去晤敝同年。敝同年大喜,說知已行事,何必拘拘世俗,要賢契先去會了麵,商納來之期,隻要寸絲為定。”胡同沉吟一會說道:“雖然是家嶽之意如此,以門生愚意,還是先納采、而後登堂的是。納采之禮門生皆已備來,今日是十五,十七大吉,就是十七行禮如何?煩老師再為一行。”華木臣道:“既如此說,老夫明日再去。隻是敝同年生性極執拗的,他的意思如此,定要任性到底,依我夫之意,依他也好。”胡同道:“求老師再去一言,允與不允,再作商量何如?”華木臣道:“領教。”
到了次日,果然又來見方公,把胡同的話說了。方公道:“又來拘了,胡兄快士,何以作此俗套?不瞞年兄說,老夫山左私行之時,與胡兄逆旅相遇,遂訂婚姻,此時小弟扮做卜士。如今相別一載,渴欲與之一會,幸年兄拉之同來。”華木臣道:“原來如此。小弟就與敝門人同來奉謁”。說畢,相別而去。
隻得又來見胡同,說方公畢竟要先相會的。話說了,胡同沒法,沉吟不語。華木臣道:“賢契不必遲疑,方公之意如此,同行甚妙。”胡同無奈,隻得應允,進去換了幾件新衣服,一頂新方巾,對鏡子照了又照。華木臣等了半日,方才一同上轎,往方公家來。
方公聽見,連忙出廳迎接。隻見一個人同華木臣進來,生得:
臉麻麵黑,頸短身長,頰下黃須數莖,口邊黑痣幾顆,兩眼光滑窺人,遍體動搖裝俏。飄巾奕奕,顧盼裝名士風流;闊服層層,搖擺做當道氣象,腹無半字而滿口之乎,家有千金而一身勢利。果然一派油腔,絕無半點文氣。
方公看了,不認得這個人,心下疑惑,〔見〕胡同同了華木臣進來,還疑做胡朋的親族,相見作揖。隻見胡同一頭作揖,一頭道:“過蒙嶽丈大人錯愛,感激不盡。”口裏糊塗亂說。方公還聽不真切,相迎坐下。方公便問華木臣道:“此位何人?”華木臣道:“就是胡兄。”方公還隻道是胡朋的同宗,又問他道:“胡郎是貴同宗麼?”胡同道:“正是小婿。”方公聽了,不覺大怒道:“豈有此理!兄不是胡朋,怎麼來冒認?”胡同道:“小婿正是胡朋,天下並無第二個,嶽父不要錯了。”方公大怒,罵道:“胡說。你是何處來的光棍,如此可惡!胡郎即與我盤桓數日,哪裏是你?”胡同道:“嶽父不要動惱,這是來假冒我的名的了。可惡,可惡!”華木臣聽見此二人爭嚷,不解其故,又不好開口。方公道:“你是何處光棍,如此大膽!叫人來與我縛了送官。”華木臣聽見要送官,便道:“年兄,這是怎麼緣故?小弟不解。”方公才說道:“小弟昨日告訴年兄的,在山左私行之日遇著胡郎,後來托張推官訂成婚姻。這個光棍走來冒認,豈不可惡!”胡同也亂嚷道:“我在家叔任上,你托張推官來做媒,要把女兒與我,如何說我冒認?你想要賴婚,故意如此。”方公聽了“賴婚”二字,越發大怒道:“你這光棍,滿口胡說!請問我在何處見你,肯把女兒與你?你叔子可是胡宗堯?”胡同道:“怎麼不是!”方公道:“是了,是了,這是胡宗堯的圈套了。”華木臣聽得他兩個如此大嚷,便道:“二位都不要嚷,我想這個緣故,其中必然錯了。年兄所遇胡郎,想是與此兄同名,未必是胡宗堯之侄。”又對胡同說:“敝同年昨日就對老夫說,他私行之日遇的。如今兄既不曾會過,則非可知。如今又不曾納聘,彼此既不情願,不如善解為妙。”胡同見勢頭不好,料想不能得成,便假意道:“你要賴我的婚,我怕沒有老婆?我到長安,自有講處。”一頭說,一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