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千古無人解愛才,傷心國士幾寒灰。
蘇秦憔悴人多醜,張儉飄零實可哀。
有筆空題鸚鵡賦,無家獨上鳳凰台。
悠悠行路何須問,好向花前複酒杯。
話說賈有道得了繆成一百兩銀子,欣然而歸。回到船上,方公問道:“你回來了,曾見聞生麼?其人何如?”賈有道正色道:“人到也生得將就,隻是太輕薄些。”就搖了一搖頭道:“也沒有如此輕薄的道理。”方公道:“你怎麼見得他輕薄?”賈有道說:“恐伯老爺動惱,晚生不好說得。”方公越發疑心起來,嚷道:“他的輕薄與我何幹?你快說來!”賈有道才向袖子裏摸出詩來,說道:“老爺送他的詩稿,他意如此亂抹,豈不可惡!”方公道:“你怎麼曉得?這詩從何處得來?”賈有道說:“他推病不出來相見,被晚生再三說,請晚生到書房裏去。隻見攤在桌上,被晚生袖來。老爺的詩果然不好,也不該如此亂抹。況且老爺尊作,天下皆稱。所以說,如今少年輕薄的多。”
方公聽了此語,已有幾分怒色,乃至接來一看,不覺大罵道:“如此放肆!小畜生,我到憐他的才,哪曉得他到如此狂妄!”賈有道便接口道:“他病已好了,看老爺不在眼裏,所以不肯來拜。”方公道:“如此輕薄小子,要他來拜甚麼。”賈有道便說:“依晚生愚意,若是他來拜時,不要接他帖子,嗬叱他一番才是。”方公未及回答,隻見家人稟道:“錢老爺移席到了。”方公隻得叫請進來。
錢推官行過了禮,隻見方公怒氣衝衝,推官打一恭道:“老師何以有不豫之色?”方公道:“士風澆薄,適才受一輕薄少年之辱,所以不覺忿忿。”推官又問道:“敢問何人得罪老師?”方公道:“就是此地聞友。”錢推官道:“原來就是聞友。去年考個案首,還會做幾句文字,怎麼得罪老師?”方公就把前事說了一遍,因歎道:“老夫一片憐才之心,竟付之流水!”錢推官道:“這有何難。目下文宗就到,待門生對文宗講,革去他的前程就是。”方公怒氣正盛,也不應他,也不止他,便問道:“學生明日開舟,賢契有何見教?”錢推官移近椅子道:“門生待罪三年,瓜期已滿,要求老師提挈。望一行取真,再造之恩矣!”方公道:“學生此番入都,恐就要差。若是在京,斷無不竭之理。”方公也沒心吃酒,談了一會兒,錢推官告辭起身。
〔方公〕將批壞的詩稿遞與小姐道:“你說有如此輕薄少年!”遂將聞生之事,說了一遍,說著又怒氣衝衝。小姐十分不安,說道:“少年輕薄,誠為可恨。”回到寢處,心裏想道:“此生想自負有才,看爹爹的詩不中意?我且看他批得如何。”展開一看,不覺柳眉倒豎,星眼圓睜,恨了一聲道:“縱不得意,也何必塗抹至此。爹爹為我擇婿,受了如此之辱。此氣不可不出。”又來見方公道:“狂生如此可惡,爹爹該處治他一番!孩兒想宗師是父親同年,不日就到。爹爹何不對錢推官說了,托他轉致文宗,革去他的前程,以消父親之氣。”方公道:“適才錢推官正如此對我說,我因心中不樂,未曾應他。”小姐道:“我們如今就要開船,爹爹何不留一劄囑咐他。”方公道:“這也說得是。你就替我草一書稿起來,叫賈有道謄了,明日送去。”小姐就在燈下寫就一書,寫道:
兩承惠顧,玉誼稠疊。仆因王命嚴迫,不敢入城,即契好如門下,亦未及一登堂抱歉,何以別論,自當銘心。狂生輕薄,詆毀過情,拙作雖非明珠,亦何至按劍如此!督使按臨,想扶進淳風,主持名教,門下亦有與責成也。何如,何如,草布不即。
寫完,就拿與方公看了。次早起來,就叫家人傳與賈有道謄寫。賈有道〔見〕正中他計,就立刻寫完,請方公用個圖書,著人送去。
隻見一乘小轎沿河而來,抬近船邊,問道:“這是方老爺船麼?聞相公來拜。”家人還不知就裏,請進帖來。方公見帖上寫道:“眷社晚生聞友頓首拜”,不覺大怒,叫家人扯碎他帖子,叱辱他一番。對小姐道:“他還來拜我,豈不可恨!”小姐道:“便是!”卻折身從紗窗裏一張,隻見一個書生從轎中出來,衣冠儒雅,舉止風流,緩步而行,若不勝衣;正欲上船,卻被家人將帖子劈麵擲去,說道:“甚麼聞有聞無!我家老爺並沒有你這個相知,不勞賜顧。”聞生見他如此光景,便道:“你家老爺自要見我,托富相公再三相訂,故特帶病而來,你為何如此可惡!”家人一齊道:“甚麼可惡,把他兩個耳刮子才好!”聞生大怒道:“我是相公,你們怎敢如此放肆!賈相公可在船上?快請出來,我有話說。”家人道:“賈相公哪有閑工夫出來見你!”賈有道聽見問他,便叫家人進去,把聞生的詩叫家人丟上岸來,說道:“老爺說:你這樣不通的詩,奉還!”聞生越發大怒,見他豪奴眾多,諒不能理論,心裏想道:“我且回去,尋了富相公,再與他講理。”就叫家人拾了詩稿,竟上轎而去。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