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永千文學右軍,其妙在圓,而晉人實無此圓。真卿畫讚學右軍,其妙在方,而晉人實無此方。孟頫一生學右軍,妙在爛熟,而晉人實無此爛熟。過庭一生學右軍,妙在疏曠,而晉人實無此疏曠。其他或得其端媚者,而非晉人之端媚,或得其狂逸者,而非晉人之狂逸。豈必後人失策已邪,即大令遒邁,已自大去乃公;懷仁拘束,亦且翻累本體,況其他乎!
餘論書極致,少所許可,如篆斷自籀、斯,真行斷自羲、獻,分隸斷自鍾、梁,狂草則古今無有無疵者。人以為過,舉曰:即子書佳,未必如說;子書未佳,空言何補?則將應之曰:二典三謨,夫人能說;堯、禹、湯、武,未見其人。如以不堯、禹遂廢謨訓,有是理乎?言之無當,謨訓亦疑;如其有當,寧問誰口。
鍾、王並稱,鍾以格勝,王以調勝。晉、唐媲美,晉以韻勝,唐以力勝。格力名近,品位殊絕矣。晉韻獨冠古今,自足千古,骨似稍遜,力足以扶之。後之學書者不得振救,方徒事嫵媚態,流而不返,法書何有哉。
好整飾家書故是雅調,而意興每為之塞,永、趙、歐、顏是也。好狂逸家書故是妙用,而氣質或隨之壞,張、素、米、黃是也。
篆隸必秦、漢,秦、漢而下不取。真草必晉、唐。晉、唐而下不取。人孰不曰:己所不能,何以取信?餘則以為此必惡聞讜言之徒,距人千裏之外者。言果未是,直置不必相詰;言而果是,何嫌出之能不能之口!橋門說書,未是周、孔,而聽者三千;法座談經,何嚐活佛,而頂禮萬眾。立言立功,本是三途,何妨兼稱千秋不朽。
覽晉、唐而上法書,惟恐其盡。何也?取裁多也。然唐、宋而下舊跡欠伸隨之矣,何也?興易盡也。雖然,未閱書法之徒,未可與此言進。
具隻眼者,方能辨墨本法書。古刻貴在能改削敗筆,今刻貴在不許改敗筆。
古刻即非名家親自斟酌,必其工人實解此道,然後下手,是以去敗筆是貴。今刻無論工人下劣,即當代書家亦謬,自謂但取筆意飛揚而已。自己本無真知實見,是以一經改動,即不益其醜態,便翻作刻工之書,漫然泛觀,兼有浮議,可以一粲。
仿書得佳帖故善,不必佳帖亦善。但後人翻刻失真者,不具隻眼,未免有所累耳。佳帖無論矣,不佳本亦善。何居?凡古碑剝蝕及摹拓不精者,其鋒鍔渾渾不清。學者以意求之,苟得形似,自覺妙境。及後獲遇真跡,或古善拓本,比量前此所學,合則恍然自喜,乖則惘然自失,乖合之間皆大師也。若無此誤,未必能生稀有之想。短長結構,故有定法,若巨細斷粘,必取名家真跡始可為法。若臨本墨本,雖形似具在,顧盼起伏,大不然矣,未可據以為師法也。先讀書法,具有成見,則真偽臨拓,皆我師資。
凡唐已上墨跡,十九偽書,雖不可不仿,尤不可過仿。不仿則無本,過仿則不特效顰敗筆,並偽人漫興俗筆都入肺腑,大害事也。詰者謂十九黜偽,不以過乎?餘曰:試案聖教諸帖,摹集而成,校之通行晉帖,已別是一類。何乃當代好事家收藏重價之帖,略不見有可喜可愕人所不能及處?至於重摹入石者,遂與世俗通行惡帖無辨,亦有出自名家手勒者。雖其字畫遒媚,而又略無晉、唐氣味矣,安望鍾、王流風遺韻乎?是以餘謂好事家寶藏墨跡,以至萬歲通天所進唐摹晉帖之類,即不必親炙舊跡,已能悉辨其偽矣。詰者又曰:借使古今彼此文字不類,烏知子見為真彼見為妄乎?餘曰:世間法書何啻千百,以多證少,就常黜變,萬不失一。
凡剝蝕碑刻,拓不如石。何也?紙麵不全,碑底具在也。是以名家遭逢古碑,作希有想,坐臥其下,目不暫舍,實有不忍舍處,三晝夜留宿碑旁,吾以為尚速。石本木本,具有得失。凡刻石,鉤墨一失,填帡二失,上石三失,椎鑿四失。至於木,則四失皆無,獨易於圓頹,使鋒芒早失,不成佳賞耳,識者殆不妨領會其妙也。至若版伸縮,石不動;版工粗,碑工細;版工愚,碑工慧;版工輕易,碑工慎重,皆石勝木,是又天淵。然而善知書者,即不過牝牡驪黃,何傷神駿?苟能版得良工,拓得初本,便須遠出石上。閣帖亦木,千緡不售,夫複何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