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3)

古人筆鋒縱逸處,翻摹諸人,十九收斂圓整,十一揚波怪妄,一時俗,一野狐,皆畔於書法。圓滿故是正法,逸興乃其權巧。初學者可與正,未可以權。雖然,若不能權,不知書法者也,即能權,而補綴從事改過成功可耳。若恃其後筆,即非上乘,大令且以取嗤,豈惟他人。

字以知好惡難別。他人好惡易別,自己好惡難識。古人名家好處易識,古人名家惡處難識。今無名人惡處易識,今無名人好處難識。如此識得如白黑不差,方是識好惡。此無難,多看法書得之矣。

皎皎而好為好書,混混而好為惡書,翩翩而好為佳書,莽莽而好為野書。佳好故難,野惡何難。不知愧何難,知愧斯難。

後世以筆鋒掩書,已自俗謬。至於近代,又將以墨汁掩筆,大可怪也。古人未始無之,此偶然落筆,濃淡失所,謂不傷於書可耳。若遮此醜態,法果如是乎?譬之殘印章、爛畫片、折足鼎、闕池硯,妙處不在破而在全,去其妙處,獨取殘闕,識者噴飯。

世人多謂餘拙於真楷,故作篆書,名言哉,真堪藥石乎!惜未悉餘病也。餘故貪夫,常謂遇事不見根柢,寧不學。書法言作字粗通篆法,因此一語,每為致思。篆無粗通義,粗通即有俗惡二魔投手腕中,俟得我便矣。此無他,後世知見,善機不熟,俗習易染耳。有心書道,必從頂門著力。字之必篆,猶學詩者必熟讀三百篇,作文者必貫通九經正史。不然皆野狐也。餘之作篆者,書之始也;不作徒隸者,未究其終也。世之譏我者,但知用字之終,不願聞橫直點拂從何處來,從何下落,故餘之不作真楷,功未到耳。世之譏我似矣,但鹵莽橫加,故曰藥石哉未中餘病。請以此良劑自灌肺腑,毋令俗魔中汝膏肓。

餘無世資,習以成性,以至作字。豈惟不能隨波逐流,即唐、宋而下,卻不喜效顰,是以每受世嗤。有見作飛白者,曰象道士畫符;有見作古文者,曰如武夫戈戟;有見作小篆者,乃始解頤曰:寫得太平。嗟嗟,何俗眼之局於一邊,更不解開咫尺哉!心目都在胸中,牝牡驪黃何關千裏逸足。且道士畫符,何者非篆體?立戈持刀,何者非心畫?餘作書時,因文定法,故不泥者有之。顏魯公家廟碑、方朔讚諸法書帖,旨義各別,徒隸尚爾,豈惟篆籀而無其說乎!悲盲兒摹像,作法書全帖,見謂字從胸中取由內照。能解於此,始可以得二王署名千變萬化之妙。不然,妄謂二子好怪者,此真無耳目人也,請借蒙古人皇縫虞學士馬尾,合其兩眼,他時有目者出,出與共賞。

子建雲:文之好醜,我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至於今之世,豈惟好處人不知其得,即醜處亦不知其失也。成敗橫於衷,毀譽梏於外,評者不得其實,聽者莫之的從,未曾實用一翻功夫,總之夢中說夢。人之用功而不知者有矣,未有無功而知者也。知而不能言者有矣,未有能言而不知者也。

後世書家,惡態百出。有工為波折以誣人者,有倚此模糊以渾人者,有故為絲曲以媚人者,有率其粗獷以欺人者,有任其放縱以淩人者,皆不知書者也。果能此道,所謂名教中自有樂地,可善取之,勿遺開眼後慚愧。

好古不知今,每每入於惡道;趨時不知古,侵侵陷於時俗。寧惡毋俗,寧俗無時。惡俗有覺了之日,時俗則方將軒軒自好,何能出離火坑。不見古人書不能灑俗,不見今人書不能祛妄。問如何作書,曰:畫得出,豎得出,撇得,點得,輳得,便是書法。

真能有得,自一至十,即是法帖;或永或圖,一字可蔽。

評書不特毀人書難,即譽人書亦難。嚐怍書遇敗筆,世人漫然喝彩者無論矣,至真認以為好譽之,益令書者愧怍。

有一友人初作賣書肆,索餘寫柔翰林三字匾額,期得佳書。餘以其果屬意也,構思日夕,始下筆,覽之自覺飛動,四顧踟躕可以滿誌。兒子請留正本,與之鉤本足矣。餘取初心奪以畀之。及後相見,略不色喜,稍間,曰:象道士畫符。餘亦不怏怏自若也,但戒他時俗地勿作佳書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