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3)

友人請餘作堂聯,聯中有瞑字。惡其近冥也,以為不祥,戒曰:幸用俗眠。餘如其請,不惜蹈俗,並十字並作通時小篆。一日有一大名士過之,見其方整,誤認非餘作者,頗稱獎。及知餘書,因自飾曰:寫得太平,悲哉世乎!就俗用俗,何必餘書,帚可焚矣。

字熟必變,熟而不變者庸俗生厭矣。字變必熟,變不由熟者妖妄取笑矣。故熟而不變,雖熟猶生,何也?非描工即寫照耳,離此疏矣。變不由熟,雖變亦庸,何也?所變者非狂醒即昏夢耳,醒來恥矣。

字避筆俗。俗有多種,有粗俗,有惡俗,有村俗,有嫵媚俗,有趨時俗。粗俗可,惡俗不可,村俗尤不可,嫵媚則全無士夫氣,趨時則鬥筲之人,何足算也。世人顧多尚之,目為通方者有矣。此以惡紫特甚,須痛懲之。

近代善刻,如遙望美人,未見不好。及觀真跡,如覿麵相對,大半可憎矣。古人墨本,則骨胳筋肉一時呈露。至於古跡,語言舉止趨步皆可師資。至若鍾、王、張、索,名世賢哲,則風神顧盼,千裏一息,非足跡可到,但得遐想,未可追蹤仰止。若何不多閱真跡,不辨名家敗筆,不多參拓本,不顯鐫工無稽?遵敗筆,效偽鐫,都成一笑。

學者稍知字畫,即彈射好醜。及至法書在側,太半若罔聞之;書法在笥,全然不知何物;甚至臨摹步武,亦但悅在近代時尚俗體而已,何怪乎葉公好龍哉!餘是以斷彼沈夢中人也。書家而不酷嗜古帖者皆是也。即好矣,而又但能視若玩器,以至翻其題跋,摸其剝蝕,考諸證佐,以驗真偽而低昂其貨值者,一皆茫昧於此道之徒,勿論可也。

評論鐫工,古以不失體為高手,今以不失筆為高手。不知者左今右古,大謬不然也。筆可自取,體須導師。試揣近代江左諸人,何人不能巧弄筆意,如花似柳,描成一段春色?至於結果收拾,無所措置矣。是以古人之結構體裁,攬其妙境,真有不知手舞足蹈之快。若夫鋒嫋鮮妍,不過漫然稱賞而已,豈可同年而語哉!

閱墨刻,如十六觀經之象;觀真跡,如佛觀;若親炙名家濡毫運帚,則是開眼合眼,大聖現前,如羹如牆,芳軌不遠。倘逢偽跡,等視天魔,必不為所嬈亂,其有正法眼在。

古帖模糊者翻覺校好,何也?鐫工那得無漏,醜不呈也。善學者得其好處,我自不糊塗;不善學者認模糊作一段妙境,謬矣。更有以模糊糊人耳目者,此非士君子所為,小人伎倆耳,詐矣。不知者謂字既模糊,掩則通掩,露則通露,何獨醜態不呈。大抵玩帖人必稍具鑒識,古帖骨格不失,而我胸中自有佳賞快心處,以意逆名家法度,是以但見其好,何疑乎。所以蒙董人隻取明爽,稍涉模糊,略不流目。嚐戲為之語曰:取帖愈明,其人愈昏。

閱名家書,須識其來曆。古帖無論矣,如吾吳文氏父子待詔,出於太宗而目為右軍者,是截其血脈也;掌故出於藏真而目為襄陽者,是斷其源流也。評者過猶不及,皆非是。

鑒賞法書之樂,聲色美好一不足以當之。玩好雖佳,無益於我,惟法書時時作我師範,不可斯須去身。常謂博古之士而不好法帖,是未嚐博一古;善書之士而不好法帖,是未嚐寫一字。名家亦有但貴墨跡而不貴拓本者,此正不知真好者也。墨跡故佳不可得,而善帖為稀世之寶矣。善拓又不可得,而常拓亦為不可闕之物矣。即使其家多藏墨跡,或一帖不具,則刻本終不可少也。如是鑒賞,方是好古,方是知書,方是識去取,方是識好惡,不然皆浮慕也。

米、黃諸君,鑒別真偽,鑿鑿不爽,所賞諸帖,即不墨跡亦必善拓,所以如別白黑。今則不然,後出諸碑大半傳摸失真,無論好處弄壞,即惡處又多為好事人修飾遮掩,以眩世目,真偽幾乎不可辨矣。故寒山法書集特設後出續帖,自為一類,竊比釋典中單譯經不與入重譯藏,恐未免亥豕,疑以傳疑。